比起别的坊拥挤,曲池坊显得空阔,只有三百余户,一千多人口。此时刚刚过了上元节,积雪才化,曲池边上没有什么风景,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游人。赵和与李果匆匆赶来,很快就在曲池坊的西南角找到了那图上标记了的房子。
这是一幢小院,只有一进,院子不大,极其破败。赵和正待用钥匙开门,却被李果一拉。
李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赵和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李果擅射,视力听力都远胜过常人,此刻做出这般姿态,肯定是有所发现。
稍等了一会儿之后,李果带着赵和绕到了院后,指了指院墙之上。
因为积雪的缘故,曲池坊的地面都湿漉漉的,行走于其上,难免会沾上湿泥。李果所指之处,便有两个清楚的湿泥脚印。
看脚印的情况,还很新。
里面果然有人!
赵和心中一凛,温舒死前的秘密安排,在这里肯定是藏着什么东西,怎么会被别人抢先?
难道说温舒除了将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侄女,还告诉过别人?或者说温青在将东西交给他之前,也曾先拆开信封给别人看过?
李果从背上摘下弓,缓缓做了个手势。赵和会意,跑到院前,然后用力咳嗽了几声。
他拿出钥匙去开院门,却发现温舒留下的钥匙,并不是开此门者。
他在外头试图开门,弄出很大的声响,里面也传来轻微的悉缩声。赵和又拍了拍门,咣咣咣的声音中,里面的悉缩声变大了。
“是谁?”赵和厉声道。
然后就听到有脚步声向着后院跑去,李果的喝声,弓弦声响。赵和飞快绕过前院,到后面望去,只见李果神情古怪,在他面前有一只鞋子,鞋上插着箭。
除此之外,什么人影都没有。
赵和愣了一下,李果指了指东面:“往这边扔了个鞋子被我射中,人从那边墙翻过去了,听声音是跳入了曲池之中。”
这天气往曲池之中跳,那可不太好受。
“不是一般的小贼,穿着黑衣,而且还有意蒙着脸。”李果又道。
赵和也猜想里面并不是偶入偷盗的小贼。
他和李果翻墙进了院子,看到院中乱七八糟,杂草丛生蛛网遍布,证明许久没有人收拾这院子了。
不过正房门上有很清晰的手指印,门也被推开。
二人走进去之后,一股霉尘味扑鼻而来,眼前变得昏暗了。
李果去将窗子推开,只是这一个动作,就有无数灰尘从那窗棂上束束而下。
借着窗子与屋顶口射漏下的光,赵和细细打量周围。
如同院子中一样,这里也是许久没有人打扫,因此又脏又乱,到处都积满了灰尘与蛛网。而且刚才那贼人应该是将这里狠狠翻了一遍,什么书简、纸张,扔得到处都是。
一些旧家俱早就老烂了,抽屉打开后,老鼠吱吱叫着跑出。
“对方是有的放矢,他先是来到这里搜,把东西都翻了出来,然后又到了这里……”赵和眯着眼,猜想着那个黑衣贼的行动方式。
明显,对方翻走了不少东西,只不过不知道是否还有遗漏。
当他们到了里屋时,里屋更乱,而且还有火烧的余烬。
“那黑衣贼将一些东西就地烧了……他很小心,所有烧完的纸都再踏了一遍,你看,全都成了灰烬,想从纸上看出什么都不可能了。”
赵和对李果说道,李果点了点头。
他眉头也皱得紧紧的,屋里的霉味让他起了不好的回忆,因此他一刻都不想在这破屋子里多呆了。
“温舒让他侄女将这个给我,绝不是来让我看一些破烂的,而且他是临时被从铜宫调回咸阳,他既然准备把东西给我看,那他就必定在这期间回过这座宅邸。”赵和喃喃自语,他打量四周,可些被那个黑衣贼破坏得太厉害,什么有价值的发现都没有。
至于那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纸张、简牒,赵和翻了翻,都是些案件记录,或者是施刑的法门,再就是一部分名家的学术典籍。对赵和来说,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作用。
“看来黑衣贼收获也不到,否则他不会弄到这个时候……他至少进来了一个时辰。”
赵和看着旁边一根被吹灭的蜡烛,从蜡烛燃烧的进程做出新的判断。
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刚到丰裕坊,甚至都没有看到温青,这就证明贼人在他们之前就知道了这里。
“如果是刺奸司的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只要大张旗鼓地上门来搜索就是,所以黑衣贼所属于的那一方现在还没有曝露出来,他隐藏在幕后,只有鬼鬼祟祟。”赵和又判断。
屋子察看得差不多了,赵和到了两厢侧屋。两厢倒是没怎么被破坏,但同样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回到院子当中,赵和皱眉沉思,温舒究竟想给他看什么。
目光反复在院中打量,然后赵和目光一凝,看到了一根椽子之下。
按道理说,这个地方蜘蛛会织网,院子里其余类似的地方,都有蛛网的痕迹,唯有此处不存在蛛网。
虽然这里也积满了灰,可是撒灰做旧总比让蜘蛛在这织网要容易得多。
赵和又看了看旁边,搬来一个凳子,踏着凳子站起,凑到椽子下看了看,然后伸手去掰椽子下的一块木板。
木板应声掰下,露出里面的一块暗格。
赵和“哈”的轻呼了一声,伸手将暗格中的物品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铁匣,铁匣口上了锁。
“应当就是这个了……我们走!”赵和拿钥匙比了一下,确认这就是温舒希望他看到的东西,立刻对李果说道。
李果点了点头,他们来到门前,想要从里开门进去,却隐约听到外边有声音。
“院墙!”
赵和示意道,两人回到院中,从那个黑衣贼脱身处翻墙而出,在他们跳出的同时,就听到后边轰的一声响。
这老宅的门被人踹开了。
赵和将铁匣子包住,拍去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绕过老宅,来到前面的路上,好奇地拉着一名差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温舒旧宅,我们奉命与刺奸司一起查抄。”那差役不疑有他,随口回应道。
赵和与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果然,刺奸司之人也来了。
不过刺奸司又晚了一步。
回到了李果府中,赵和看着这里的破坏模样,想到温舒家,心里有点同情李果。
难怪他说咸阳居大不易,这么大的宅子每年检修都要一大笔钱,再加上养着一大家人,只靠着咸阳城外的一个庄园出息供奉,实在是有些艰难。
他用钥匙打开铁匣,里面放的东西很简单,唯有四卷纸。
但李果看到第一卷纸时脸色微变:“这是谕旨专用的楮皮纸!”
“是皇帝的密诏。”赵和已经摊开第一卷纸。
如他猜想的那样,这是一封皇帝密诏,只不过极不正式,上面写的是命令温舒查看江充是否真正死了。在密诏尾部,有另一种笔迹所书的时间“烈武帝三十七年”。
“烈武帝三十七年,就是十五年前!”李果道。
“我出生的那年。”赵和冷冰冰地回应。
对自己的身世,他同样有所猜测,若猜测是真,他真是逆太子遗孤,那也就意味着,烈武帝要温舒查的这个江充,就是他的直接杀父之敌。
而烈武帝本人……既是他的祖父,也是他的杀父元凶!
他放下这第一卷密诏,紧接着去看第二卷纸,这同样是一份密诏。
“将彼孺子好生抚养,勿令夭折,待其十六岁时,择一女为妻。”
赵和看到其中的主要内容,瞳孔猛然缩了一下。
这份密诏最尾,同样有人留下了时间记录,是烈武帝四十一年,也就是十一年前,那一年,赵和四岁。
仔细打量着这一串冰冷的字迹,许久许久,赵和也没有将之放下。
第五十章、心中标尺
当赵和默不作声将第二卷纸同样卷好放回后,他过了会儿,才去拿第三卷纸。
第三卷纸不是密诏,却是有人信手涂写的一句话。
“并无尸体,并无尸体,并无尸体。”
这是用朱笔所写,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朱色已经变成了黑色,但看在赵和眼中,依然是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意思?温舒留下这重复三遍的一句话,究竟想要传递什么消息?
而且不难看出,这纸的时间相当久了,不是近期所留。温舒将一张多年前的纸留下来,只是要强调“没有尸体”四字,他想说的是哪里没有尸体,没有谁的尸体?
犹豫了好一会儿,赵和隐约有所猜测,他将这张纸也卷好,然后放回盒子。
盒子里只剩一张纸他未曾打开看了。
这张纸时间要新得多,上面的墨迹也很清楚,应当就是近期放进去的。
“这是……一封信!”
是温舒写给某人的信,信中有大片涂改,大意是说,他被从铜宫调回咸阳任刺奸司司直,虽为天子与公孙凉效力,但也愿意替某公办事。
赵和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温舒就是公孙凉的走狗,现在看来,温舒也没有一昧地吊在天子与公孙凉这棵树上,他暗中还与别人有所勾结。
只不过这位“某公”被涂抹掉,赵和无法判断究竟是谁。
信中还有一句,关系到赵和。
“铜宫虎乳儿,未必便是某人遗孤,细察其身份,恐不仅与星变之乱有关。”
赵和目光在这段话上扫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温舒是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甚至温舒也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得了这个东西,心中一些疑惑解开了,但是,又有了新的疑惑。”赵和苦笑道。
李果没有多说什么。
赵和心中混乱,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李大哥,我要去找萧大夫,若说咸阳城中有人能够为我解惑,恐怕只有他了。”
李果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两人出了门之后,赵和突然停步,侧头看着李果:“李果大哥,你如此帮我,又是为何?”
问完之后,赵和不等他回答,而是快步前走,很快就一个人走到了远处。
李果在他身后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追了上去。
“蔡圃曾教过你?”追上后,李果问道。
赵和点了点头。
“我要蔡圃之技。”李果道。
他这次没有隐瞒自己的用意,他与赵和又没有什么交情,两人间的关系是因陈殇辗转而来,在陈殇都因为某种原因而不愿与赵和接触之时,李果却仍然收留他、帮助他,总是对赵和有所求。
听到这,赵和笑了起来:“这就对了。”
李果没有作声,只是眼中有些怒意闪动。
此时尚是当班之时,萧由不在家中,赵和又不想去咸阳令署寻他,因此只能在丰裕坊里等。
他没有直接在萧由家等,而是在其家所在巷外寻了个视野通透之所,蹲在冬日暖阳之下,眯着眼睛慢慢等候。他如今在丰裕坊也算得上是一个名人,时不时便有人经过与他招呼,还有人跑来看他的手指,他昨日在咸阳令署受刑之事,丰裕坊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李果看着他腼腆地与众人招呼,微笑着把手伸出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在别人宽慰他时礼貌地道谢……突然间,李果觉得,自己离这少年的距离,比起两人身体相距的距离要远非常多。
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此时李果有些遗憾自己不擅言辞,若是擅于言辞,或许可以开解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
哪怕能象陈殇那样满嘴胡言乱语插科打诨,也可以让人暂时忘掉烦恼。
“其实你不必同情我,我觉得这个样子非常好。”他那口气才叹出来,赵和却笑着对他道。
李果一愣。
“半年前……我离开铜宫的半年前,我的最后一位老师也已故去,所以后边半年,几乎没有人陪我说话,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经过那么多事,我看过那么多人,我结交了不少朋友……”
李果哑然,他原是想要宽慰这少年的,没想到反被这少年宽慰了。
“我父兄尽死之后,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李果难得的也对赵和打开心扉:“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
“怨怪于事无补,挺胸当可前行。”赵和点了点头,赞了一句道:“这是谁说的,当真有道理。”
李果沉默了一会儿:“杀死我父兄之人。”
赵和心中一动,回头看了看李果。
“也就是当朝大将军,曹猛。”李果补充道。
赵和将手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口里发出一声轻叹:“我觉得我运气不好,现在看来,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产生的距离感消失了许多。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李果话不多,很少听到他说长句,时间便在他们的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