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果然不愧是萧大夫看得上眼的人物。”贾畅挑了一下大拇指,“确实有一件事情……可能要有劳张先生。”
“请说,但有所能,莫敢不从。”张钦道。
“此事尚未禀报护国公,只是我见张先生才智而临时起意,若是护国公见张先生时不同意此事,那么此事就只能作罢。”贾畅先说了这一句,然后神情突然肃穆起来。
张钦为其面色所染,不由自主也危襟正坐。
“此次科举,乃是新朝论才大典,意义非凡,张先生想来也是知道的。”贾畅道。
张钦顿时明白过来,神情微动:“可是有人意欲破坏此次大典?”
贾畅点了点头。
张钦几乎没有多想:“来人必是废帝所遣!”
要说全天下谁最恨赵和,废帝嬴祝必然排在前三之列。他如今正忙着向天下各地实力之力封爵许官,同时遣兵将西攻襄阳东征吴郡,试图将整个大江中下游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但他绝不会坐视咸阳城中的科举获得成功。
若是能破坏掉这次科举,对于咸阳城中的护国公朝廷来说会是一次声望上的重创,其实若不是九姓十一家纷纷来投,让嬴祝实在没有办法改变旧的选才制度,嬴祝甚至也想要开一场科举,与赵和争夺天下人才。
但问题就在于,嬴祝如今的主要支持者就是九姓十一家,其中来自颖川的陈君陈宜之更是初至他幕下便连上五份谏书,劝他以九品官人之法选拔官员,“以安天下士人之心,以定上下尊卑之序”。经过这一段时间之后,嬴祝与九姓十一家已经深度联合,双方之间都难以分割,故此嬴祝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破坏此次科举了。
“正是,我们得到消息,废帝那边遣人来破坏此次论才大典,但是具体经办之人为谁,其用意又何在,这都是我职方司要打探的事情。”
张钦微微颌首。
咸阳的护国公政权看似数月忙于内部事务,并没有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急攻嬴祝,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坐失良机、养虎贻患,但是显然,护国公政权并没有真正忽视嬴祝这个废帝。嬴祝意欲破坏科举之事,已经被打听出来,这证明嬴祝身边近臣之中,只怕就有心向赵和者。
张钦心里想到的,还是九姓十一家。
这些大家族惯于多方下注,他们如今虽然将主要资源都用在支持嬴祝身上,但又怎么不会安排点人手到赵和这边来?
“经过努力,我们已经打探清楚,来自吴郡的钱益,便是废帝派来的人。此人心思缜密,我们不好派人与之接触……”
“且等一等,贾主事,我有一问,既然知道此人乃废帝暗谍,何不将之缉拿,严刑逼供,何愁其不招?”张钦忽然道。
“吴郡钱益,乃所谓江南学林领袖,名声极大,他行事隐秘,若无明显罪状擒下刑讯,呵呵……我们不但不能抓他,我们还得小心一些,不能让咸阳城中的城狐社鼠害着他。”贾畅大约也觉得这种情形有些别扭,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道:“张先生,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行事总是没有底线,但凡是好人,必然会受到诸多限制,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摊上的主君却是,所以呢,只能束手束脚了。”
这是在吐槽赵和。
不过张钦觉得,贾畅在吐槽之余,也有些乐在其中的味道。毕竟一个追随有底线的主君,夜半三更之时睡觉能够睡得更加安稳一些。
张钦自己心里也是如此想。
“这世上总是如此,好人活得极累,恶人活得痛快,不过若一昧只求痛快,这世上早就成了人间鬼域。”张钦道。
“张先生理解便好。”贾畅深有同感地点头,然后继续谈起正事,“此前我们便想过,安排一人去接近钱益,争取能成为其人‘同党’,以此套取机密。但此人极为谨慎,我们又不敢打草惊蛇,故此一直未曾行动。今日见着张先生,无论是胆气还是智略都极是合适,故此我才会临时起意。”
张钦听他夸赞自己的胆气与智略,心中也是微微一喜。
此人被赵和安排在一个职位不高却极为要害的位置之上,想必是赵和的亲信心腹,这等人物对他的观点,肯定也会传入到赵和心中,也就是说,他有望给赵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而且除了胆气智略之外,张钦还有好几个优势。
首先他是一位旧日的“名人”,十余年前他行走天下之时,才名大约就和现在的钱益相当,因此算得上是出身清白,不是那种临时冒出的“新人”,容易引起怀疑。
其实他自蜀郡而来,自然不大可能是护国公政权安排的人物。
这两点决定了他若是接近钱益,比起旁人要更为容易。
“若张先生觉得不妥,此事便作罢。”贾畅又道。
这话听得张钦笑了起来:“贾主事何必如此,我既然听贾主事说了此事,若还想着顺顺利利参与科举,就必须听贾主事之令行事,否则的话……”
贾畅也笑了起来:“张先生果然是个明快之人!”
“此事我应下了,只不过我为贾主事冒此风险,贾主事何以回报?”
张钦直接索取回报,有些出乎贾畅的意料,贾畅深深看了他一眼:“张先生放心,从今日起,张先生便算是职方司下行走——这可以算是小吏经历,而且在职方司做一年,抵得上在地方州郡做三年!”
贾畅没有直接给任何好处,但他所说的事情,还是让张钦心中一喜。
来到咸阳的路上,他早就听说了,此次科举选拔之才,并不会猝得高位,而是会方在一些关键衙署的小吏位置上历练三年,三年之后,才会转升为官。
对于张钦来说,他此时已经年近四十,出仕显晚,再在小吏职务上蹉跎三年,实在是一种浪费。
但若是能够以一年职方司的经历充抵三年小吏经历,那他等于就是赚了两年。
“果真如此?”他已经心动,但还想最后确认一下。
“我是墨家,墨家可不好说谎诳骗。”贾畅道。
张钦却是一撇嘴。
贾畅笑道:“职方司虽然官微权小,但是居于此处者,却不好胡乱许诺——此大忌也,这是萧大夫对我说的。”
张钦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职方司是主政者的耳与目,却不能是主政者的嘴与手,更不能成为主政者的心与脑。
这个看似轻佻的贾畅,能说出这番话来——哪怕他只是转述萧由的话语,但张钦觉得,他应当可以在这个要害的职位之上做得长久,甚至还可以善终。
两人谈了一些细节,当掌灯之时,外头传来了声响,紧接着,一个昆仑奴行了进来,打量了一番贾畅,二人交换眼色之后,那昆仑奴退出去。
“护国公到了。”贾畅提醒道。
不用他说,张钦也已经站起身,快步恭候于门前。
他看到赵和已经站在这小院之中,那昆仑奴正跟随在他身旁。
让张钦有些意外的是,随赵和来的,也只有那昆仑奴一人罢了。
“先生可是蜀中张公?”赵和微微拱手,笑容甚是平易:“和忙于冗务,此时才有暇相见,还请张公恕我失礼。”
哪怕张钦知道他是做出这番礼贤下士之态,心里也不禁暖洋洋的,只觉如沐于春风之中。
第二一章、锥破囊中
贾畅为张钦准备的这处宅院甚是幽静,因此哪怕距离东市并不太远,但远处的笙歌嬉笑之声传不进来,而走街串巷的小贩们,也只会到巷口吆喝,不会来到大门之前。
小院之中有株大桑树,此时风拂枝叶,沙沙声如春蚕咀嚼,又如春雨滴哒。
张钦的心静了下来。
他原本对自己初入咸阳便被赵和接见很激动的,但此时与赵和面对面交谈,也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因为赵和给他的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激动的心情稳了下来。
“张先生自蜀郡来?”赵和也没有过多寒喧,而是直接问道:“蜀郡守刘鲁其人,先生以为是何等人物?”
“冢中枯骨罢了。”张钦毫不避讳地道:“此人野心狂妄,但才浅德薄,故此只能借助鬼神之术,以图侥幸之事。只不过他却不知,尾大不调,蛇噬其主,其人身亡名裂之时,指日可期!”
“张先生说的是,昨日我接到消息,刘鲁失成都之后退往巴郡,为巴郡守李盛所阻,不得不南下欲投南蛮,于途中为李峙、李特兄弟所杀。”赵和道。
张钦先是一喜,然后旋即忧道:“虽然刘鲁罪该万死,可他若真死,蜀地完全失控,蜀人只怕要受罪了。”
“巴郡守李盛其人如何?”赵和又问道。
“李盛……钦有一比,此人乃是貔貅。”张钦摇头道:“护国公莫要以为此人能阻刘鲁便是什么忠臣,此人于巴郡为守三年,时人称之天高三尺地薄三尺。他能阻刘鲁,实属侥幸,绝对挡不住李峙、李特兄弟。”
“这李氏兄弟又何许人也?”赵和好奇地问道。
“说起李氏兄弟,就必须先提其母。”张钦叹了口气,“蜀人多信鬼神巫蛊,昔时蜀望帝杜宇便因信楚巫鳖灵而失其国,含恨而为杜鹃。时隔千载,蜀人之中,淫祠鬼神之复燃而起。李峙、李特之母,乃氐人之女,本姓卢,为李氏妻后生此二子,后寡居,乃以巫蛊之术惑乱乡里,初时只求生计之资,后则声望益长,欲罢不能,其人也渐骄淫,乃至自称无生老母。刘鲁入蜀为守,与其人有染,于是重用其子李峙、李特……”
“刘鲁欲以蜀自立,一则令李卢氏以无生老母之名,为其制谶语以惑民,二则则以李峙、李特为流民帅,为其征讨四周,特别是谋夺汉中——他想取汉中倒不是有什么进取之意,不过是想着以汉中为蜀地门户屏障。但刘鲁原本有子,因李卢氏轻慢其生母,故此不满,遣人杀李卢氏,李峙、李特遂有反心。”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赵和既然已经专门设有职方司,象这样的消息,想必赵和早就已经知道了。
但看到赵和依然很专注地望着自己,他便收敛心思,又说了下去:“李峙、李特二人,因为是秦氐杂种,故此在氐人之中颇有名望,能得氐人效力,其母以无生老母为妖言惑众,此时虽死,但尸首不存,故此李氏兄弟以‘老母升天’为由进行遮掩,反而让更多的人受其蒙骗。氐人、流民,此皆蜀中之大患,李峙、李特以此为恃,我恐蜀地之乱,非一日可平啊。”
“至于李峙、李特其人,峙为兄长,虽为逆贼,但其人恢宏大器,不拘小节,能容人用人,且用人不疑,故此必能得不遂其志者效力;特为幼弟,勇猛果毅,身强力壮,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足以勇冠三军。兄弟二人一母所生,自幼丧父,故此相互扶持,兄友弟悌,外人不可离间……”
张钦一边说一边看着赵和,发现赵和仍然是很专注地倾听,丝毫没有因为他夸赞李氏兄弟而生气恼怒,心中对赵和的了解更深了一层:赵和器量非凡,能容得下敌人之长,那对于自己属下的长处肯定更能容纳。
因此他话锋一转:“不过李氏兄弟有一致命缺陷,二人若是事败,必由于此。”
“请张君细细说来。”赵和应了一声。
“此二人出身草莽,擅长与底层百姓相处,却不擅长治国理政。此时蜀地既乱,无论是氐或是流民,必然深恨蜀地原先官吏,他们即便隐忍一时,此后也会向这些官吏清算。哪怕李氏兄弟模仿朝廷建制设官,凭着氐人、流民,却不可能短时间内将整个蜀地都维持住。在其前期,声势浩大,只因攻城掠地,所俘所获足以养军抚民,但待其尽得蜀地之后,北不能入汉中,东不能入巴郡,无人可掳,无粮可夺,其军资必缺。唯一之计,便是重又自民间刮取,彼时原本支持李氏兄弟之流民,与那些自诩为李氏同族的氐人,必生嫌隙,内乱既生,李氏兄弟即便勉强压制,却不可能彻底解决,亡无多日矣。”
张钦没有直接说,但实际上是向赵和献上了平蜀之策,就是控制住巴郡与汉中,如今蜀地难以自持,最多几年,必再生内乱。那时赵和既可以坐观其败,也可以派兵以加速其灭亡。
他这一套策略正是所谓的上策,上兵伐谋,只不过在他说出之后,张钦的心登的一跳。
赵和摆明的态度,分明是对他的平蜀之策极为渴望,但他所献之策,以赵和身边萧由之能,岂能想不出来?赵和正是因为对此策有些不满,所以才希望从他这里得到更有用的东西。
张钦心里急转,口中又继续说道:“此为万全之策也,不过延时日久,民众必受其苦累。若无它计,却也只有如此,毕竟……乱上三五年,总比乱上三五十年要好。非是钦不知体恤民众,实在是长痛不如短痛,一家一地遭难,总胜过一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