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城内之时,甘安镇定自若,可到了城外之后,他就有些慌了。
“顺江而下,出蜀!”张钦倒是胸有成竹。
“出了蜀地去哪儿?”
“出了蜀之后,从襄阳北上,前往咸阳!”张钦又道。
“啊,那么远?”甘安不禁愣住,“为何不就在涪陵或者武陵,若是蜀地乱平,我们也好回来。”
“蜀地之乱,一时半时平不了,而且如今天下乱局已显,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到了襄阳之后,襄阳会不会也乱起来!”张钦道。
甘安的消息算是比较灵通的了,但他关注最远的事情,也不过是汉中、涪陵罢了,超过蜀地范围之内,他虽然有所耳闻,却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关系到众人的性命,故此他开口询问原因。张钦也有自己的心思,他的计划路途遥远,在这乱相已生的时代里,他独自一个人想要平安完成整个路程极为艰难,倒不如将甘安、申灿带在身边,特别是申灿,十足的勇士,能让他更有安全感。
“海昏侯就是废帝嬴祝如今在南昌郡起事,若我是他,必会横锁大江,隔断东西往来,西则发兵襄阳,以全取长江天险,东则顺流攻取金陵,以取吴郡、会稽之钱粮。故此大江中下之地,必然群雄四起,战乱不绝……”
他将局势分析给众人听,甘安与申灿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天下乱局已显,并不只是蜀地才出现这样的事情。
“那为何不去投废帝?”甘安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了,我观废帝此人,失之轻躁,故此为大将军所废黜……”张钦对此也是早有盘算,说来说去,嬴祝当初短暂的皇帝身涯,无恩于百姓,后来被废黜之时,罪名更是极为不堪,所以张钦对其是否能成事,实在没有信心。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关中都是天下之重心,财力、人口,都占据一定的优势,哪怕近百年来江淮、蜀地和江南都得到长足发展,但总体上看,关中仍然是大秦的关键所在。控制关中之人,在争夺天下时拥有更多的优势。更重要的是,张钦心底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地方文人,到了嬴祝手下,既没有家世可以倚仗,又没有财富可以傍身,就连生活都会困难,更何论出人头地。
但到了咸阳不同,赵和开科取士的政策已经传入张钦耳中,若不是蜀中乱起,他原本也会打算在来年赶来咸阳参与科举。至于统治咸阳的人是皇帝还是所谓的护国公,对于张钦来说,并不重要。
当然这些事情,张钦没有详细说与众人听,他只是看着申灿道:“申壮士,我看你一身本领,只因出身卑贱而不为人用,你这般人才,更应该去咸阳。我听闻咸阳的护国公在《开科取士制文》中有言,唯才是举,以你之能,必可得用!”
申灿顿时心怦怦跳了起来。
象他这样的人,哪里会真正安于贫贱,无非就是没有机会罢了。
张钦说到这里,不由感慨道:“申壮士,你没有生在最好之时,若是当初始皇帝之际,大秦首重军功,你投入军中,凭借勇武,封侯可期。但扫平六合之后,天下承平,英雄便无用武之地,你这样的人物,若在咸阳或许还有些机会,可落到蜀郡,只能永世埋没。”
张钦虽然感慨,却也知道那是必然,大秦统一天下之时奖励耕战军功损爵,那是因为有广阔的土地和人口可以夺取、征服,但在扫平天下一统海内之后,再继续行此策,就没有足够的田地爵禄可以支撑了。始皇帝晚年之所以会天下动荡,这便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虽然言犹未尽,但是终究算说服了申灿,申灿既然决心随他去咸阳,甘安与甘宝儿自然也就不会拒绝。连带着载他们逃出咸阳的渔夫,也随其一起顺江而下,然后又从襄阳北上。这沿途所见,果然如张钦料想的那样,在嬴祝举兵、蜀郡暴乱之后,所有的地方秩序都出现了问题,不仅地方的官员们公开招兵买马,各地的豪强们同样以堡坞为据点聚兵囤粮。彼此之间为了人口、粮食和地盘,已经开始征伐。无论是咸阳的护国公朝廷,还是九江的嬴祝复辟朝廷,政令都不再被执行。更有甚者,他们沿途也听到各种传闻,诸如长沙郡出现山蛮之乱,吴郡与复辟朝廷于大江之中血战等等诸多消息,都证明了大秦如今的局势不容乐观。
不过当他们抵达南阳之后,情况却有所不同。南阳往南还是一片混乱,但到了南阳,若不是亲眼见到大军,他们几乎以为又回到了天下太平的时节——只不过护国公朝廷派发的徭役比较多,到处都是修桥修路和兴修水利。
初时张钦还担忧此举也会制造混乱,他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因此专门寻了这些民夫询问,才知道这些人竟然是因为战乱从各地流入中原的流民。护国公朝廷将他们组织起来,利用冬日时节来完成诸多工程,除去供给食物之外,还许诺在春来之后,将组织他们进行屯田。
就在众人一路感慨之间,他们于道统二年三月中终于到达咸阳,此时距离蜀郡之乱已经过去了二个多月。
第十八章、进入咸阳
道统二年三月十八日,咸阳。
与半年前的咸阳城相比,如今的咸阳情形要好得多。
不仅仅是因为关中的战乱已平,也是因为这几个月来,赵和亲自推动一项项措施落实下来。
关中兴修水利、平整道路、招募流亡,最重要的是,随着对九姓十一家的清洗,大量的土地和隐匿人口被“发现”,这让护国公朝廷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原本被埋藏在地下的钱财、被压在库房中的绢帛、被装入私禀中的粮食涌了出来,使得护国公朝廷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撑这些事情。
“咸阳安乐,非蜀中可比。”
张钦进入城中之后便一直在东张西望,当他们到了东市之后,终于感慨地对甘安、申灿道。
“朝廷有这许多钱粮,为何不广募兵员,扫平天下?”甘安却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朝廷招募这么多青壮去修路、挖渠,简直是浪费,这个时候朝廷更应该做的是养兵练兵,以护国公朝廷展现出来的财力来看,养出一支二三十万人的精兵不成问题,再辅以民壮、辅兵,已经足够发动统一天下的大战了。
“我观护国公之政,可知护国公之志,此非尔所能识也。”张钦哂笑道。
甘安知道张钦有些瞧不起自己,不过他心中也不生气,毕竟此时已经主客易位,张钦不再依赖他与申灿,而他与申灿却还需要张钦想办法为他们觅个出路。
“我们住在何处?”申灿见情形有些尴尬,当即插嘴道。
对他,张钦还是心存敬意,因为张钦很清楚,如今执政的护国公是个看重军功又知人能用之人,象申灿这样的人物,只要到了赵和手中,运气好点十年征战不死,哪怕没有经历什么大战,也能够积功为侯。
他自己有意走文官一途,自然希望在武将当中也有盟友,而他与申灿有过这一段共同的经历,正是最合适的结盟对象。
“先在东市的馆驿里住下,多年未来咸阳了,也不知当初曾经呆过的馆驿是否还在。”张钦说道。
他们正待拐入东市市门之中,正在此时,却见前方正街之上有仪仗鱼贯而来。几人忙靠边站立,好奇地望着这队人马,当看清楚仪仗之上的文字之后,几人都是一愣。
竟然是护国公仪仗!
申灿不由自主地盯着仪仗之中的那个人。
那人尚只有二十余岁,与他的岁数几乎相当,身材中等偏高,眉目清朗,面上虽然带着浅笑,但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不敬。
申灿目光只在赵和身上停了一会儿,然后便去看在右与其并辔而行的另一人。此人高大雄壮,骑着一匹大黑马,蚕眉美髯,凤目微眯,仿佛在打瞌睡一般。但当申灿注视其人时,其人眼睛突然张开,如同闪电一般看向申灿。这一眼瞥来,申灿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几乎本能地将手搭在腰间刀柄之上。
但那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眯起眼睛来。
“嘶!”申灿倒吸了口寒气,心怦怦直跳。方才被瞧着时,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兽盯住一般,此刻浑身一松,但他的内心之中却更为兴奋起来。
这绝对是一猛将!
有这等人物效力,果然,张钦所言不虚,赵和知人善用,自己在其手下,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张钦,却发觉张钦并没有反应,他看向张钦,却发觉张钦盯着赵和身旁另一人出神。
那人面色平静,甚至似乎有些无奈,看上去不象是大官,倒象是一个被上司和同僚们弄得精疲力竭的小吏。他将手笼在袖中,目光也有些茫然,哪怕赵和在与他说话,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申灿看到张钦神情有异,好奇地道:“张兄是遇到认识的人了?”
张钦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是,如何不是认识的人呢……十余年前,我来咸阳,原是踌躇满志,但先是在咸阳之外遇到一个自称隐士的山野之人,然后又在咸阳城中遇到这位只是小吏的咸阳胥吏……呵呵,彼时我才知晓,天下之大,奇才之多,我不过是碌碌之辈罢了。”
“有这么强?”申灿讶然。
他们这一路来算得上是相互熟悉了,因此申灿知道这位张先生,虽然不幸失陷于贼人之手,但他其实颇具干才,至少在申灿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谁的见识、才华能比得上张钦的。可张钦见到这位旧相识,却自惭不如,那他所认识的这位,又会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
“申灿。”张钦突然又开口道。
申灿应了一声:“张先生有何事?”
“说实话,我劝你们来咸阳之时,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咱们此行会白落一场空,但如今,我却有十足信心了。连这位这样的人物,都被赵……都被护国公请出来办事,护国公根基已成!”
他们二人悄然说话之间,赵和身边的萧由突然拉住赵和的手臂。
“护国公,你瞧那路边之人。”
赵和顺其示意望来,便看到了张钦正与申灿在交头接耳。
此时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特别多,象他们这样小声议论的也不少,因此赵和最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二人。此时一看,至少申灿的模样是入了赵和之眼的:“那佩刀之人是个壮士,身手应当不错。”
“此人我不认识,但与他说话的那位,十余年前我曾经见过,他到此处,蜀地之事,你不必愁了。”
赵和精神一振:“竟然是这般人物?其才如何?”
“治守一郡,绰绰有余。”萧由说到此处,望了赵和一眼,笑了起来:“自然,依护国公之制,他须在下吏之位先熬上两三年,才可委以重任。”
这是赵和并未明文宣布的一条规定:所有中层以上的官员,都必须有两三年的基层经历。
哪怕自诩为赵和门生的稷下学宫弟子,也需要在基层进行相应的锻炼,这才能够进入上升通道——自然,若是真正立下卓越之功,也可以跳过这一过程,但是除了战场之上,哪里有那么容易获得卓越之功?
“不经下吏,不明下情,不可使之为州郡长官。”赵和很是认真地对萧由道:“萧公,你此去之后,于用人之上,也须如此。”
萧由懒懒地应了一声。
赵和一行离开东市南门之后,张钦沉默了会儿,便带着申灿诸人进了东市之中。围观的人群,此时也各自散去,从这些人的谈论之中,张钦算是明白赵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送萧由、解羽出京镇抚河北诸郡。
原本萧由此行早就该出动了,但是一来护国公政权初立,百废待兴,赵和手中可用的武将不少,文官却是有限,原本朝堂之上的文官,他用起来并不是很放心,故此将萧由暂留下来相助;二来河北事情复杂,颇有反复,便是赵和一时之间也无法看透,直到二月底才确定情况。故此,反倒是从北州赶来的段实秀在年后便已经出抚河东,而萧由却到三月中旬才出发。
“护国公以关中为根基,以齐郡、西域为两翼,如今又遣信重之人镇抚河北、河东,想来用不了多久,便是举兵南下,扫平叛逆了。”正听之时,有一句话传入耳中,让张钦向说话之人望了过去。
此人话语之中带着齐音,一看他模样,张钦便觉得一股稷下气息扑鼻而来。
“方贤弟所言甚是。”另一人笑着道,“不过方贤弟乃护国公旧识,为何不于其府中投帖拜会,以图晋身之阶?”
“咏虽不才,却也知护国公行科举之意。此事乃千秋之策,咏未遇其时倒还罢了,既遇其时,自然是要参与,以图青史留字,如何能为一时之幸而弃万古之功?”那姓方的稷下之人说道。
他言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