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正当他准备启程之时,却有一个不速之客来访。
光禄大夫领校中秘书向歆来访。
班直与这位向歆,因为工作的缘故还算熟悉,毕竟一个人负责记述历史,另一人负责校点、编纂和收藏历史,二人的工作有颇多相通之处。这位向歆,严格来说是儒学为主兼修杂家,算得上是当今朝堂之中的大学者,年纪也几乎是班直的一倍,故此他的到来,让班直不得不恭敬相待。
“中秘书,快到朝会之时,中秘书为何有暇来寒舍?”在寒暄之后,班直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向歆直说来意,因此出言问道。
“呃,起居郎家传史学,有一件事情,我想向起居郎打听打听。”向歆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烈武帝四十年时,曾有一件旧事,有人向烈武帝献铜鼎,鼎上有谶语,不知此谶语内容如何?”
班直瞳孔收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向公在石渠阁之中没有看到有关此事的藏书?”
向歆望了班直一眼:“看了,只是想与起居郎核验一番,看看石渠阁藏书中记载是否有误。”
他说到此处,手轻轻放在了案几之前,然后轻声道:“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十世之后,当有吉兆。”
谶语确实是这样说的,但班直的心却极为警惕起来。
这个时候,身为帝国图书馆馆长的向歆提出这样的谶语,绝对是有其深刻用意的。
“咸阳宫室,先营后造。”向歆还是很镇定,轻声又道:“史家向来擅解谶纬,还请起居郎为我解惑,这是何意?”
“解谶语是阴阳家与杂家的事情,与我史家何干?”班直断然否认道。
“起居郎,若是星相,那我自然会去找阴阳家,若是民谚,我也自然会去寻杂家,但这个却是青铜古鼎上的谶语,我不寻起居郎寻谁?”向歆说到这,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班直:“班贤侄,我与你父亲向有交情,也听闻你在长信宫中的言语,贤侄,你既然提到阴阳家,我便用阴阳家所言提醒你一句,大势滔滔,顺势而为!”
班直心怦然一动。
在长信宫中,他敢于劝谏赵和,一方面是认为赵和有容人雅量,另一方面,也是出于青史留名的渴望。象他这样的学者,在权力上的追求不大,但对于史上留名的欲望却是极为强烈,甚至胜过那些政客们。
但好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勉强摇了摇头。
他知道向歆是什么意思。
向歆在烈武帝末年以少年之身步入仕途,但从烈武帝到五辅执政再到如今,他在校中秘书这个职位上没有任何动弹,只不过加了光禄大夫的荣誉职务。一晃二十余年,当初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学者,如今已经步入暮年,可偏偏仍然看不到什么前进的希望——比他年长者迟迟不肯退出政坛,比他年少者又咄咄逼人地崛起,他若不弄险,不投机,只怕真的要在这个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位置上干一辈子了。
那还不如当个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呢,毕竟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转职的方向更多。
所以,在咸阳城一番动荡之后,向歆终于忍不住了。只不过他只是一个图书馆馆长,声望虽然还行,但一无实权二无人脉,就算是将自己这百十斤都押上去,也没有什么作用。他能做的,也只有在石渠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他还真找到了。
但是,以班直对赵和的认识,赵和……未必会吃这一套。
所以思前想后,班直还是摇了摇头:“向公,直才疏学浅,或许其余史家能为向公解此谶语,我班直确实不能。”
向歆闻得此言,也没有露出不快之色,只是笑了起来。
“可惜,可惜。”他留下这样一句,便起身告辞而去。
只不过向歆前脚走,后脚便又有人来见班直。
这让班直有些奇怪:他这个向来被人忽视的小小起居郎,今日怎么会有人接二连三地来拜访。
正如向歆是长辈他无法拒绝不见一样,这第二位来拜访的同样也有班直无法拒绝的身份。
谏议大夫安忍。
这位安忍与班直的父亲也是有多年交情,在烈武帝时,两人甚至一同下过狱,险些一起被烈武帝砍了脑袋。
安忍向来以刚直著称,官职也因为这个性格而上上下下,最高时曾经担任过九卿之中的少府,最低时曾任掖庭的一位郎官。他对于自己职位的起起伏伏似乎乐此不疲,但又总能够从执政者的怒火中脱身,故此被视为大秦帝国朝廷之中清流的楷模。
所谓“士人楷模安忍之”是也。
“班贤侄,你在长信宫中劝谏之事,老夫听说过了,做得不错!”在分宾主落座之后,安忍捋须望向班直,一脸老怀弥畅的模样:“班公后继有人,老夫着实欢喜!”
听他提起自己父亲,班直笑着拱手致谢。
“如今朝堂之上,正人稀疏,奸佞横行,赵都护原本是赤诚君子,但群小环伺,正需要贤侄这样的人物匡扶辅正,贤侄勉之勉之!”安忍又道。
“不敢,不敢,安公士人楷模,比起我这后生小子,更能当之。”班直逊谢道。
“贤侄,我听闻有奸贼欲以纂逆之倡而谋进身之阶,此为坏世道而败人心之举,不可不阻之。今日朝会之上,老夫欲谏言执政,诛此等小人,贤侄以为如何?”
班直眉头顿时挑了挑。
这当然是好事。
但是,班直记得一件事情。
当初他父亲与安忍一起下狱,便也是安忍来见他父亲,然后两人与其余数人一起下狱。只不过班直的父亲在狱中呆了足足三年,而安忍则只呆了三个月——此后安忍士人楷模的名声更响了,而班直的父亲呢?
当时与安忍年纪相当、同样被认为是士林后起之秀的班直之父,在狱中呆了三年,出狱之时,除了自家亲人之外,几乎无人记得了。他白白耽搁了三年,昔日同僚都已经是上官,而他却还苦苦奔走,到老才凭借家族的史家身份,熬到了一个起居郎。
听起来不错,起居郎,天子近臣,能够随时见到至高无上的皇帝,但那又有什么用,后宫中的内监们离天子更近,可不都既无权势又无声望么?
想到这里,班直肃然起身:“安公行此大事,必为天下景仰,直不才,将禀笔直书,定要让安公在青史之上留名!”
安忍愕然想望:“呃……贤侄,老夫以为,这等事情,仅凭老夫一人力有未逮,须得群策群力……”
“安公说的是,此事理当群策群力,安公登高一呼,从者必众。直虽钝鲁,亦当尽绵薄之力,将安公与诸位义士大名事迹,书于史册之上!”
“呃……哈哈哈,贤侄高义。”安忍眨了两下眼睛,大笑起身,然后慨然道:“既是如此,贤侄且准备朝会之事吧,老夫先去一步。”
“安公好走。”班直将其送到了大门之前。
上了自家的油壁车之后,安忍面上的笑容顿时不见。
他的油壁车中,早有一人,见他情形,讶然问道:“如何?”
“虎父生出犬子,竖子不足以谋!”安忍哼了一声道。
“他不是在长信宫中敢于直谏么?”油壁车中的那人眯起眼睛。
“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安忍不欲多言班直,而是握住油壁车中那人的手,诚恳地道:“不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宋贤侄,吾老朽矣,天下楷模之任,当由汝继之。”
被称为宋贤侄者年纪不过三十余,闻得此语,点了点头:“当仁不任,安公放心——事不宜迟,安公,我还要去联络别人,无论如何都得阻住彼辈倒行逆施之举!”
“贤侄辛苦了。”
马车此时已经到了另一处街巷路口,宋贤侄乘着车速稍缓,跳下马车,回头挥手示意,待安忍的马车行远了之后,他回头对身边凑上来的一人道:“速去告诉你家主人,安忍这老儿果然意图螳臂挡车……”
他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道:“安老匹夫卯时至起居郎班直宅,班直似亦参与此事!”
第三章、长乐宫前
卯时正。
长乐宫前新立的鼓被敲响起来,咚咚的鼓声传向咸阳城各处,而立于各处坊闾中的望楼上,一面面的小鼓也随着这面大鼓而敲响。
整个咸阳城仿佛被唤醒了一般,顿时喧闹起来。
一个个官员衣着整齐神情肃然地离开了自家府邸,他们在随从的护卫之下,于咸阳城的各处正街上汇集。街上的行人也增多了,他们望着这些带有仪仗的队伍,有的露出欣羡之色,有的露出惊恐之意。
长乐宫宫墙之上,李果居高临下,望着从四面八方聚于自己面前的这些官员,他神情稍稍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想起十余年前。
彼时陈殇奉命去铜宫接出赵和,他们则受邀接应。当他们回到咸阳之时,正好遇着新帝嬴祝入咸阳城,那个时候由大将军曹猛亲自为嬴祝驾车,文武百官与咸阳父老也夹道欢迎。彼时面对仪仗,他们咸阳四恶心态各异,也都各怀野心,但哪怕是胆子最大也最不羁的陈殇,也不会想到成为长乐宫的主人。
不知道当时赵和是否想过,要成为长乐宫的主人。
李果的恍惚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便收摄心神,又开始凝视四周。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时日,李果在此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警备长乐宫前,防止可能发生的异外。
“人不少啊。”马越与他并肩而立,此时俯身向下望了望。
此时的马越,器宇轩昂,再无半点颓色。他的脸上甚至还带有兴奋的酡红,手拍在城垛上时,不自觉地用上了大力气。
“自然不少,今日来此的,除了在职的文武百官,曾经在朝中任职仍然留于咸阳城中的官员,也都一并来参与朝会了。”萧由抖了抖袖子道。
“我还以为在北军之乱中他们都被杀尽了呢,这些当官的,有事时人就不知躲在何处,太平时就一个个都冒了出来。”贾畅笼着手撇着嘴,似乎对此很是不满。
“哈哈。”马越觉得贾畅这话甚对自己胃口,笑了两声,原本是想与贾畅多说几句的,但瞄了他一眼之后,想到此人出身贫贱低微,除了与赵和是少时旧交之外,并没有什么独特事迹,当即又转向李果。
“李兄,今日之后,李兄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他说到这,声音稍稍压低,又接着道:“我听闻今次要分封诸国,一如前周旧事,以李兄之功,想必少不得一处丰美之封了?”
李果瞄了他一眼:“没有。”
马越顿时愣了愣:“何意?”
但李果却没有继续回答。
马越倒不会将此认为是李果瞧不起自己,事实上两人相识也很久了,当初随赵和一起护送清可西行时,两人就打过不少交道,因此马越很清楚李果的性格。此人心性清冷,除了对于光复李家勋位热切之外,别的东西都不太在意,他不说话只是生性不爱多言罢了。
但李果与赵和的关系远比马越与赵和的关系要亲近,所以马越觉得李果那句“没有”里似乎还含有某种意思。
对于马越来说,此时对赵和已经是心服口服了,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私心。
事实上不仅是他,那些稷下出身的军官们,那么积极配合的文武大臣们,对于朝堂上即将发生的新变化都有各自的私心。特别是军官们,他们觉得夺取咸阳、解除了北军四校尉与嬴吉、刘遇的兵权,意味着天下大局已定,所以接下来赵和要做的,自然是论功行赏。
如何赏功,这几日都是众人私下谈论的焦点。有人觉得自己自西域追随赵和而来,功劳甚大,少不得封侯,有人则觉得自己稷下出身,在平定关中时有反正之功,理当升迁——所有的议论之中,最让众人怦然心动的,便是传闻有人向赵和建议,实行前周的封建之制。
将天下土地士民,分封给有功之臣,由这些有功之臣来拱卫咸阳。
这条建议得到了许多的人支持,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这算得上是军中诸将的最高期待,毕竟军功授爵乃是大秦传统,既是如此,若大秦真行封建之制,他们这些立有军功者,最有可能被授予采邑。
马越对此也是甚为期待,他心中暗自琢磨,自己虽然有不逊之举,但也算是劳苦功高,不能和俞龙、戚虎、李果、陈殇他们相比,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堂弟马定相比,但至少不应该低于解羽、应恨之流吧。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萧由。
“听闻萧先生是主公昔时旧人,曾被主公称赞为有丞相之才,这丞相之职,想必非先生莫属啊?”他笑吟吟道。
若真的行封建之制,谁封在何处,文官会有很大的话语权,特别是萧由,赵和麾下武人可谓人才济济,但文官方面则稍有逊色,哪怕此前萧由已经与赵和分离了许久,他也应该能够起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