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这些人替他挡住追兵片刻,他便能够进入铜宫,然后将铜宫大门一关,卞道人和莽山贼能奈他何?
但嬴吉终究是嬴吉。
少年时能隐忍于市井,登基之后还能够暗中除去曹猛,他绝非愚驽之辈。
因此心中的欢喜之意才生出不久,一道灵光闪过,他便想起一件事情来。
莽山贼伏击他的地方距离铜宫实在太近了。
近到铜宫不可能没有听到此前厮杀之声的地步。
而且莽山贼所谓的埋伏,不过是藏于险要之处,面对的是向铜宫而来的嬴吉一行,他们的背部对着铜宫,铜宫若稍有警卫,早就会知道莽山贼在此。
那一瞬间,嬴吉心中顿时清楚一件事情。
铜宫与莽山贼……只怕有所勾连。
甚至这个勾连的时间比嬴吉想象的还要久远,恐怕远在他登基之前,嬴迨还活着的时候,铜宫便与莽山贼暗通款曲了。
若真如此,迎面来的这些铜宫之人并不是他所期盼的救兵,反而与身后追袭者一样,是要他性命的杀星!
嬴吉想到此处,再看已经近前到二十步左右的铜宫之人时,便从他们面上的狰狞与凶怖之中,看到了杀意。
他突然间觉得身边一软,整个人便跌倒在地。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脚上伤口的疼痛也变得十分剧烈,嬴吉觉得眼角刺痛,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只能惊怖地望着逼近的铜宫之人。
那人已经冲到了距离他不过十步之处,再向前来,一个扑击,便可以一刀结果了他。
而嬴吉此时心中已经只剩一片空白。
他觉得自己已经努力挣扎了,可最后仍然是死于一个无名之辈的手中,这样的命运,似乎怎么也不能摆脱。
然后他见到那人飞跃而起,似乎是要向他劈出一刀。
但就在这时,光影闪过,嗖的一枝飞矢,笔直贯入那人的咽喉。那人连惨叫都未能叫出,便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跌在了嬴吉面前。
那人的身洒了嬴吉一脸。
嬴吉愕然回头望去,就看到原本围攻贾畅的莽山贼正在逃散,十余骑人马飞奔而来,在最前者他认识,也很熟悉,正是李果。
李果手执弓箭,刷刷刷连续三次开弓,逼近嬴吉的铜宫之人中,便有三人应声栽倒。
而李果之后,赵和已经纵马而起,让马蹄踏翻一个试图从背后袭击贾畅的莽山贼。
那些莽山贼虽然战意坚定,但面对十余骑的突击,他们的抵抗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连为卞道人争取一下退走时机都不能。
赵和在踏翻那莽山贼之后,望了嬴吉一眼。
跌坐于地的嬴吉也望着赵和。
这一刻,一人高踞于良马之上,一人跌坐于尘埃之中。嬴吉长长叹了口气,微微闭起眼睛。
云泥之别啊。
在白起庙中,他答应了赵和提出的条件,其中多少还是有些被迫,若说他从心底服气,自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在他看来,他只是一步走错,才给了赵和可乘之机,否则的话,他能够牢牢压制住赵和,哪怕赵和成了西域之主,也不可能威胁到他这天子的地位。
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当真是确认了一点,他输给赵和,并非仅仅是运气,更不仅仅是一步之错。
甚至他心中隐隐有所觉悟,哪怕他能够一直隐忍,曹猛仍然还活着,但赵和若是起意东向,他与曹猛同心合力,也未必能真正挡住赵和。
大势如此,大势所趋,普通之人,除了顺势而为,还能做什么呢?
赵和看了嬴吉一眼,确认他并无性命之忧后,目光转向贾畅之前的卞道人。
他心底也是暗松一口气。
在赵和看来,嬴吉并不是自己最根本的敌人,他最根本的敌人前有犬戎、骊轩这样的异族,后有火妖之样的异类。犬戎、骊轩若进中原,则中原不仅成为腥膻之地,秦人也将尽数为异族所奴役驱使有若牛马,而火妖若是进入中原,那情形就更为可怕,秦人不仅失去土地财富,甚至还有可能要失去祖先和子孙。
所以赵和从来不想着在与嬴吉、曹猛的内争之中消耗太多的力量,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他要为对付外敌积攒更多的力量。可是显然纵横家天择派不这样认为,挑事搅事是他们的本能,特别是眼前的这位卞道人。
赵和从萧由的话里得知,这位卞道人曾经以江充之名行事,或者说,纵横家天择派在近三十年来,就一直以江充之名在行事,他们彼此之间颇有勾通,甚至如同当初五贤之会一般有一个秘会。
一个“江充”死在大宛贵山城,但这个“江充”却还活着,而且还在中原又挑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赵侯,我们又见面了。”卞道人面对赵和的注视,并没有露出畏惧之色,他反是坦然相对,还笑吟吟打了招呼。
他甚至微微欠身,算是向赵和行了一礼。
赵和注视此人良久,徐徐说道:“道人今日,难道还有什么话说么?”
第九五章、龙兮龙兮
卞道人盯着赵和许久,然后用沙哑的声音道:“自然是有的。”
赵和笑了笑:“我却是不想听。”
他一说完之后,便挥了挥手,他身边的李果举弓待射,但早已经迫不及待的解羽纵马而出,霍啦一声,便一槊杵向卞道人。
卞道人原本以为还可以和赵和说上几句话,哪怕不能脱身,总可以为后来者埋下些伏笔,却不曾想赵和竟然如此干脆。他原本镇定的面上也露出骇然之色,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身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无人知晓。
“赵侯就不想知道一切来龙去脉么……”
卞道人闪身躲避,甚是狼狈地避开了解羽之槊。解羽马快,人马从卞道人身侧冲了过去,卞道人觉得自己暂时安全,正待再鼓起如簧之舌,突然间觉得后心一冷。
他低头看去,发觉半截槊尖已经透胸而出。
却是解羽人马虽然错过卞道人,却回手一槊,正好贯入其人背后。
“你……你……”
卞道人感觉到剧痛传来,生命正在迅速从自己身上消失,他讶然望着赵和,仍然不明白,赵和为何会如此。
自己还藏着那么多秘密,为何此人就半点也不好奇?
自己还有那么多计划,难道就此结束?
自己至少还有数种话术可以打动赵和,甚至可以让赵和放自己一条生路,可为何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烈武帝时的旧事,早就该结束了。”赵和睨视着正在死去的卞道人,不管他是否还能听得到自己说的话:“再多的秘密与阴谋,都该随着你们这些人一起了结,我不会困于旧事,我所重者乃是将来。”
卞道人的尸体,恰在赵和话语结束之时,从解羽的大戟上滑落至地。
解羽捋须瞥了周围的莽山贼一眼,那些莽山贼此际哪里还有半点对抗的勇气,一个个面色发白,不少人甚至已经弃了兵刃。
他们是死士,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真正不怕死。
而从铜宫中拥出来的那二十余人,此刻也都是战战兢兢,气不敢出。
解羽这才满意地放下手,将槊横搭在马鞍之上。
赵和此时已经下马,他迈步到了贾畅身前,伸手便拍了一下贾畅的伤口,痛得贾畅哇的一声大叫。
“你做什么,阿和!”贾畅眼泪都快流出来,怒视着赵和道。
“我见你身上这样流血还站在那摆姿势,只道你已经不怕痛了。”赵和道。
“胡说八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怕痛的人?”
“怕痛就好,怕痛我就替你包扎一下。”赵和笑道。
他亲自为贾畅将伤口包好来,还打了一个结,然后端详了一番,忍不住笑了起来。
贾畅低头看着那个结,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当初他是咸阳斗鸡儿时,一只斗鸡被他训练好了,便会用草绳打出这样的结,表示要卖此鸡之意。赵和打出这个结,既是拿旧事调侃他,也是表示不忘旧事。
二人会心而笑,远处的嬴吉就有些尴尬了。
“我也受伤了,阿和,为何不替我包扎?”他从地上爬起坐好,口中抱怨道。
“哈哈。”赵和但是一笑,倒是贾畅上前,替嬴吉检查了一下伤口。
嬴吉中了一箭,幸好那箭穿透的只是肌肉,并没有伤着骨头,贾畅拔下箭头,然后再将箭拔出,看到嬴吉的伤口又流出了一些血,凑过来的赵和笑道:“还是让我手下的医者来处置吧?”
“不必了,我来处置最合适。”贾畅道。
嬴吉也点了点头。
嬴吉的身份特殊,他这次遇袭之事还有不少疑点,虽然他现在相信这不是赵和的计划,但谁知道赵和那些争于立功的手下有没有卷入此事之中呢。
所以,贾畅处理嬴吉的伤口最合适,这样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是赵和的责任。
只不过他们这样小心算计,让赵和觉得颇为无奈,旁边的解羽更是眯着眼睛,不停打量着贾畅。
方才远远见着贾畅手身手,确实也是一等一的勇士,解羽有些想与之交手。
在给嬴吉包扎好伤口之后,嬴吉举目看着赵和,正想要说话,突然神情微动,又向着远方眺望而去。
却又是数百骑赶到了。
“是我的部下。”
赵和急于来救嬴吉,因此带着解羽等人以快马争先,萧由马术不精,便被留在后头,待他们杀散了伏击的北军之后,这才向铜宫而来。
“萧大夫……萧先生!”望见萧由时,嬴吉又是心生感慨。
在市井之中,他结识了不少人物,当初只是一个小吏的萧由,屠狗者樊令,还有斗鸡儿贾畅——这些都是人才,自己分明都与他们结下交情,可是最后却无一为其所用。
此时嬴吉也有所反思,自己能得人而不能用之,或许这就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
此时雾气腾起,在半空中凝结成云,空中下起细细的雨丝。赵和倒是不惧这一点雨,但看到嬴吉的模样,当即道:“陛下,去铜宫中避雨如何?”
嬴吉苦笑道:“如今我还是什么陛下?”
“至少至现在,你还是陛下。”赵和道。
萧由听了这对话之后,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儿,然后与贾畅交换了一个眼色。
铜宫大门紧闭,但这自然挡不住赵和等人,片刻之后,这座坚固的宫门便被撞开,门内那些留守们仓促逃跑,一个个都极是慌乱。
“我出来的时候,铜宫之中还拘有囚犯七八百人,一共五百名吏卒在此看守。”赵和跨入大门时抚摩了一下铜门,感慨地说道。
哪怕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忌讳,但铜宫这个地方,他是真不想来。
事实上在被陈殇接出铜宫之后,今日也是他第一次重返铜宫。
毕竟此处留给他的回忆并不都是美好,除了几位老人之外,整个铜宫就是浮图教所说的无间之狱。而那几位老人,也在他离开铜宫之前就已经去世。
现在想来,曹猛或许正是知道五贤都已经去世,所以才将他从铜宫中放出,从这一点来说,曹猛也算是放了他一马吧。
否则以他那点年纪,又失去了五贤的庇护,在铜宫这种地方,能不能活到现在还成问题。
“朕……我登基之后,便与曹猛商议,将铜宫里的囚徒都转送别处,只留下一百人在此看守。”嬴吉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树枝道。
“我知道……”赵和叹了口气。
五贤去世之后,身后之事都由他们的家人处置,因此他们并没有葬在铜宫。赵和曾经去祭祀他们,不过他们的后人对赵和却并不友善。
“谁是如今的铜宫令?”收拾好心情之后,赵和问道。
铜宫之人大多都被勒令跪在地上,少数曾顽抗者干脆就被缚住,听得赵和询问,半晌也没有人回答。
萧由咳了一声,上前迈了一步:“今日之事,须问祸首,若无祸首,那你们只怕全部要问罪了。谋刺天子,可是株连九族啊……”
听得这话,大多数铜宫之人都仍然沉默,不过萧由并不在乎。
他相信,不会是所有人都不惧株连九族,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害怕肯说话的那就够了。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人哭着道:“贵人,小人愿说,小人愿说,铜宫令早就被他们杀了……”
有一个开口的,便有更多发声的,很快赵和就明白铜宫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温舒为铜宫令之时,铜宫中的守卒便与莽山贼有所勾结,后来莽山贼事败,也是铜宫这边的守卒暗中收容了部分莽山贼的成员。北军叛乱、嬴吉被赶出关中之后,铜宫这里便没有谁在关注,朝廷委派来的铜宫令被守卒与莽山贼残余一起杀死,而挑动他们行此事者,正是那个自称韦爷爷者。不过现在看来,此人受卞道人控制,甚至莽山贼与铜宫守卒的勾连,也是卞道人穿针引线。
温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