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船匠人尽数落入骊轩之手,而且据我所知,骊轩人原本就擅于航海,他们以天竺为基,取道涨海,便可威胁到大秦海疆。彼时犬戎自西,骊轩从东,我大秦必陷于塞防与海防的左右为难之境。”
若骊轩人真从海上而来,那么嬴吉便是被赵和放至东海大岛之上也不会安全,因此他神情更是一凝:“依你之见,如何应之?”
“所以我要将犬戎人与骊轩人都牢牢控制在葱岭之西的陆地之上,使之不可全力经营海上。先打痛他们,然后再支持他们与火妖相抗——打痛他们,让他们知道大秦比起火妖更为危险,支持他们,让他让不至于投入火妖阵营之中。”
嬴吉听到这里,顿时觉得头痛。
“这种要注意分寸之事,果然唯有你才能成,若换作我……罢了罢了,这些都是你今后要头痛的事情了。”他说到这里,终于将一切抛开,略略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还要向你讨两个人情。”
“刘遇你且带走,我这边倒不是没有他的位置,但你去那几个大岛之上,身边总须有亲人才可用。”赵和不等嬴吉说完,便打断了他,“至于谢楠,他与犬戎勾结之事已发,我必欲诛之!”
“这……”嬴吉还欲再言,但看到赵和面色平静,他颓然一叹。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为谢楠求情呢,就连他自己,也是被赵和放过的。
而且他心里也很清楚,谢楠所为,别的都在赵和容忍范围之内,唯独与犬戎勾结一事,已经超出了赵和底线。不过好在他此前就派人通知谢楠逃命,而且彼时也是建议谢楠远赴海外,如果谢楠能够依言而为,或许他们还有在海外重聚之时。
“既是如此,我便不再说什么了。”嬴吉情绪又低落下来,他喃喃说道。
“既是如此,那我也没有什么再说的了。”赵和也缓缓道。
随即赵和走了出白起庙。
嬴吉望着赵和的背影,凝视许久,目光甚为复杂。
若无意外,今日之会,应当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
紧接着他听到庙外董辅的叫骂之声,不过声音很快就被清脆的耳光声打断,显然是有人在抽董辅的脸。这让嬴吉心里生出些许快意,他走出庙门,看了看另一侧随自己来的亲信,当即向他们行去。
“陛下。”一句亲信满眼警惕地迎来。
“无妨,我们可以回去了……呵呵。”嬴吉苦涩地笑了两声,然后骑上了马。
想起自己将要面临的情形,嬴吉便有些心绪不宁,他也无心与这些亲卫随侍们多说什么,因此就在马上一边发呆一边前行。
行着行着,眼前白雾渐起,很快雾气变得极重,甚至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情形。
当雾稍散之后,嬴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离白起庙相当远了,但暂时还未回到自己的军营之中。
赢吉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举起马鞭问道:“此为何处?”
为他牵马的那人望了望左右,刚要摇头,突然有所发现,当即道:“前方有一石碑,似乎刻有文字,或许可知此地为何处。”
自然有人跑去查看,片刻之后回来道:“石碑上写此处是骊山。”
赢吉眉头顿时一皱:“骊山?”
他猛然想起此前那个神秘的孙道人曾经说过的话:遇山莫行,遇路则止。
“此处是骊山北麓,向东是铜宫,再往东则是始皇帝陵。”那名亲卫答道。
“铜宫……”
赢吉眉头又是一挑。
他自然是知道铜宫的。
赵和在铜宫中被拘了十四年,虽然在赢吉即位之后便大赦天下,铜宫之囚也多数被赦免,看守铜宫的官吏、人员削减了大半,但铜宫的基本维护还是有的。
“朕还从来没有到铜宫来过……”赢吉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哑然一笑,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即将远行东海,那几座海岛,只不过是更大规模的铜宫罢了。
就在他笑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之中,隐伏于其内的一个士卒忍不住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立刻引来怒视,那士卒看了瞪着自己的上官一眼,面上畏惧之色更重了。
“都小心点,富贵与否,就在今日!”郑恪部下营正贾充低声喝斥道。
“正是!”另一名营正成济也道。
贾充与成济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又望向那石碑处,看到赢吉仍然止步不前,不由有些心急。
“那昏君究竟是做什么,莫非发现了我们?”
“应该不是发现了我们,若真发现了,他就当逃走才对。”
这二人都是郑恪亲信,但今日出营来止,名义上是为了接应董辅,实际上却自有打算。二人算是看明白了,在赵和大军入咸阳之后,此次关中局势肯定将有一个了结,赵和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他们的同僚下属当中,有不少人出自稷下,这些人都已经开始憧憬赵和掌权之后他们会如何立功升迁了。
但贾、成二人是郑恪亲信,与赵和素无关系,这等情形之下,自然也想着为自己寻条出路。
“老贾,你说那道人所言……当真不差?”
“将心比心,理当如此。”贾充压低声音,只有成济能够听到:“如今赵和赵都护大势已定,他面前的阻碍,无非就是那伪帝的身份罢了。他不好动手,故此会放伪帝回来,我们替他动手,他必然会高兴。”
“可若他翻脸不认呢?”成济喃喃道:“我总有些担心这个。”
“他翻脸不认,自有郑校卫顶着,我们毕竟是郑校卫的人,只说是奉他之命行事。”贾充笑嘻嘻地道。
成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一点,心中暗骂:这厮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有功自己得,有过推给上司!
“不过他怎么还不前进?”又等了会儿,见赢吉仍然没有过来,贾充心中焦急起来,他目光一转:“老成,你带人绕去后边!”
“若是惊动了他们当如何?”
“惊动了正好,一惊动他必然往我这里来,到时就是瓮中捉鳖了!”贾充道。
成济觉得确实如此,当即带着自己的手下开始从林中绕道。
此地为骊山北境,山势不算高绝,因此成济绕道没有多久,便到了赢吉身后。如同他担忧的那样,他们绕道时不免惊起飞鸟、带动树枝,赢吉身边也不是无能之辈,在成济接近之前,便有人警告道:“陛下,后头似有动静!”
赢吉霍然惊觉,二话不说,举鞭一指:“前方不可去,往东,去铜宫!”
无论来袭者是谁,对方肯定会在前方布下拦截,而且赢吉此时还有些担忧,若来者是赵和安排的人,那么后路也不安全。故此他第一反应便是向东,毕竟东面的铜宫地势险要,有城垣可以利用,若能占据守卫,或许可以等到刘遇的援军。
随着他此声令下,护卫军士顿时起身东向,而发觉他行动与预期不符的贾充顿时大急,顾不得成济尚未合围上来,当即下令道:“攻击!”
第九一章、故人重逢
白起庙。
董辅跪在草丛之中,因为已经是冬季的缘故,草丛上霜尚未化,他觉得两膝冰冷刺骨。
比两膝更冷的是他的心。
董辅对赵和并不是一无所知。
当初在北军之中时,他们是大将军曹猛的亲信,因此多次从曹猛口中听到他对赵和的评价。曹猛对赵和的评价一直很高,甚至多次流露出若自己生子如同赵和一般,那此生就没有遗憾之意。董辅也分析过赵和行事的风格,总的来说,赵和还算是讲究信义的——他做过最卑鄙的事情,不过是给嬴祝栽赃,让他背上不孝和蒸上的罪名而被废黜。但嬴祝与赵和彼时的矛盾极深,因为王夫子的死而不可调和,董辅自觉自己与赵和并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怨,故此,这次来白起庙时,他还是颇有信心安全回去的。
他带站五百人来防的不是赵和,而是刘遇会做什么动作。
“我不服,我不服!”在连番叫骂之后,董辅冷静了一些,开始寻思如何脱身。
“哦,你还有何不服?”
说话的不是赵和而是马定,他睨视着董辅问道。
“我受邀而来,你们将我抓起,这是无信!我无罪而被缚,这是无义!赵都护欲横行天下,无信无义如何能服人?”董辅拼了老命搜肠刮肚,找到了自己的理由。
“我昨日为使,你还记得我昨日对你说的话么?”马定冷笑起来,“昨日我说得很清楚,让你与郑恪一起来白起庙,在都护面前请罪——你是来请罪的,既然是请罪,如何能不跪下受缚?”
“至于无罪受缚……呵呵,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有数么?”马定说到此处,也不禁咬牙切齿,“莫说关中,仅武威一地,你纵兵截掠,死数的无辜百姓便有数千人之众——还有不知多少户人家、多少处村落,被你整个屠平,以至于无法计入其中!”
董辅梗起脖子:“那不是我做的,那是马跃军所为,我是朝廷命官,如何会做残民之举?”
“呵呵,我兄长虽是有些糊涂,但残民害民之事上,他早就得了大都护的警告,他可没有你这样的胆子!”马定气急反笑,这厮还想着将马跃也拉下水来,难怪大都护如此厌恶其人。
“我不服,便是军中有不法之徒祸害百姓,那也不是我的本意……”董辅兀自叫嚷,就在这时,他瞄到赵和身影从庙里走了出来。
他微微一愕,因为赵和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小跑着出来。
而且看他神情模样,相当急切,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董辅忙叫道:“赵都护,赵侯,赵公!四方纷乱正值用人之时,赵公为何要不分青白而杀英雄?”
赵和本来急着往外跑的,听到他这话,脚下微微一缓,侧脸望了他一眼:“英雄?就你?”
只说了这四个字,赵和又继续向前,步子跑得更快了些。
马定也有些好奇,不知为何赵和会露出如此失态之色。
赵和来到白起庙,庙外自然是有守卫的,他快步跑到守卫圈外,远远瞧见人影,当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萧大夫,真是你!”
在外边等着赵和的,正是萧由。
他方才来到白起庙旁自报姓名求见赵和,此时见赵和如此急匆匆跑了来,脸上不禁也浮起了笑。
“正是我。”
话才说完,赵和就已经跑到他身前,毫不见外地将他一把揽住:“好你个萧大夫,丢下我不管,自个儿去哪里逍遥自在了?”
他这般兴奋欢喜,让萧由心底也生出一股暖意。
“说来话长了……”
“没事,我今日正好有时间听。”
“我却没有时间说。”萧由苦笑了一下,挣脱赵和的手,开始仔细打量他。
与七八年前在齐郡分别时相比,如今的赵和个子长高了许多,身体也强壮起来,从他胳膊上传来的力量非常大,让萧由都险些无法挣脱。
留了两撇八字胡,这让赵和显得老成一些,不过须发都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丝零乱。
“萧大夫,快说啊。”赵和见萧由只是观察自己,忍不住催促道。
“长话短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追踪江充。”萧由沉声道。
赵和眉头猛然一扬。
久别重逢的喜悦稍稍淡去了一些,赵和回过神,退后了两步。
他这个动作让萧由愣了,不由自主停下了话语。
然后便看到赵和拱手长揖:“见过师兄!”
萧由稍稍意外,旋即明白过来,大喜道:“你见过张师了?”
“在大宛见到了张师,知道萧大夫原来是张师与其余五位老师的弟子。”赵和道。
当年张衡发起五贤之会,那五位或受过太子恩惠或将被张衡说服的大贤,除了决意先入后铜宫教导、保护赵和之外,另外还收了一位弟子,便是萧由。
这是他们的两手准备,张衡离开咸阳之后,更是将萧由留在咸阳。他交给萧由的任务,便是追踪江充,直到将这个假死之人找出来除去。
为此萧由成为咸阳成的一名小吏,将咸阳城的户籍都翻得滚瓜烂熟,只不过江充假死脱身之后一直藏得非常好,直到赵和出了铜宫,萧由才从蛛丝马迹之中嗅到了江充的气味。
“张师身体可好?可曾与你一起回中原?”萧由又问道。
张衡年迈,原本萧由以为他已经老死于异乡,却不曾想张衡仍然活着,而且赵和也真的找到了他。
“尚可,不过张师执意还要西行,所以没有回中原——说起来,我与张师在大宛相见时,还见到了江充,他已经被杀了。”赵和长长吁了口气,笑着道:“萧师兄,你不必再去追索此人了。”
萧由面上却露出古怪之色。
他说道:“你确定死的是江充?”
“彼时张师也在场,张师确认那人是江充——怎么?”赵和意识到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