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笑了几声,只不过笑得越来越嘶哑。
刘遇却觉得未必如此。
赵和去齐郡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稷下会遇到什么,因此当时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布局的打算的,至于后来的一切,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朕后来又将阿和放到西域去,其实根本原因朕心里清楚,朕忌惮他,又不好杀他,只能将他放到不毛之地,让他自生自灭,谁知道这等情形之下,他也能打下基业,等朕回过神来,他羽翼已丰,便是大将军……呵呵,大将军此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反而要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他行事了。”
说到这,赢吉突然陷入深思之中。
他自觉自己坐镇中枢,以英雄为棋子,以天下为棋盘,但此时再回顾过去,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这些棋子中的一枚。真正在下棋的,是一个无形无状的东西。反而是赵和,他离开中原,远赴西域,便因此跳出棋盘,并且成为了一个真正可以执子下棋之人。
越是细想,便越觉如此。
若这么说,赵和的两次关键性的落子,一记在齐郡,一记在西域,实际上都是自己在帮他做决定,自己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还在沉思,那边刘遇已经开始下令全军继续后移——虽然双方大战之时,他几乎是倾巢而出,但多少还是留了些人手守护营地的。而大战之际,他们的营地也没有成为敌人攻击的主要目标,因此脱战之后,他可以重回到营地之中。
虽然这平原之上的营地实际防御能力有限,但至少有个可以生火做饭的地方,也可以让疲倦的士卒休息。
与他一样,对面的郑恪与董辅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郑恪董辅退回了此前被攻破的黄仪寨子,因为激战之中少不得纵火缘故,这寨子里如今也是一片狼藉,特别是尸体众多,都需要连夜进行处理。
就在此时,在西方之地,又有大片的烟尘与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虽然还有些亮光,但百步之外己经看不清人影了。这些星星点点的火把赶来之后,无论是赢吉这边,还是郑恪那边,都同时警觉起来。双方皆是下令,让部下提高戒备,但双方也都明白,这一命令聊胜于无——方才战场之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他们的部下已经有些失控了。
而且那原本居于双方之中的二十余骑,此时左右分开,各有十余骑分赴两阵。
这二十余骑此际也点起了火把,他们在接近双方营寨百步左右之后停住,又扬声高呼,自称作为赵和的使者要求入见。郑恪与董辅犹豫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相见,而赢吉与刘遇那边,却没有丝毫耽搁,消息传到二人之处后,立刻派人出来,放来者入营。
赢吉与刘遇于中军帐中见到了来者。
来者为首之人一出现,帐中诸将中有几位年长者便忍不住惊呼了声。
便是刘遇,看到此人也愣了愣。
而赢吉一见此人,哈哈笑了两声:“竟然是你,冷面,你在阿和手中混了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一个使者?我记得上回阿和的奏折之中,分明是为了你请功,我也给了你关内侯的爵位,为何不报身份?”
来人听得赢吉之语,不卑不亢地道:“非是朝堂之上,不敢以爵位自矜——李果见过陛下。”
作为使者来见赢吉与刘遇的,正是李果。
在赵和于北州奋战之时,李果则在南疆扫荡依附于犬戎的势力,成为俞龙、戚虎之外支撑南疆的第三根支柱,其神射之名,威震大漠,便是犬戎人当中,也是名声远播,直追乃祖。
他为使者来见赢吉与刘遇,自有赵和的想法在其中。
毕竟赢吉手下,刘遇之外的一些宿将,多是烈武帝时的旧人,而五辅摄政时他们不受曹猛待见被排挤,赢吉在杀死曹猛之后用这些人来清洗曹猛的亲信。这些人与李果的祖父多有渊源,故此李果一到,不少人便急着相认,便是赢吉自己,见到李果也是稍稍松口气。
“呵呵,什么狗屁陛下,全天下之人都不认我这个陛下了——阿和认还是不认?”赢吉虽然对刘遇说出失落至极的话语,但此时心底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他也不藏着,直接向李果问道。
李果深深看了赢吉一眼。
“大都护遣我来此,是有一事禀告陛下,明日辰时,请陛下、刘将军还有对面的郑恪、董辅相会于白起庙。”
在看过之后,李果没有直接回答赢吉的问题,而是开口将赵和的意思转达出来。
“白起庙?”赢吉愣了愣。
“从此地向南,行五里,有一座白起庙。”
赢吉默然了一会儿,这才徐徐道:“阿和为何不来见朕?”
“大都护没有告诉李果,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李果生硬地道。
“那朕若是不去白起庙呢?”赢吉又道。
“大都护也没有告诉李果,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李果又道。
赢吉一扬眉:“那阿和总说过,若是对面郑恪董辅不去白起庙会有何下场?”
李果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大都护遣敦煌马定为使,前去郑恪董辅军中,大都护有言,郑恪、董辅若明日辰时不至白起庙,那么无论谁将此二人首绩送至白起庙都可以。”
赢吉听得此语,先是肃然,然后干笑起来:“呵呵……你且去禀报阿和,我……准时必至!”
第八八章、欲朕何为
次日。
广阔的关中平原,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之中。
白起庙前,赵和背手而立,在他身后,站着解羽、应恨二人。
应恨倒还罢了,解羽战力卓绝,再加上同样英武绝伦的马跃、射术无双的李果,这样的组合已经足够应对大多数意外情形了。
当然,马跃那张让人着恼的嘴巴还是给赵和带来了一些聒噪的。
“他们如何有胆子来,特别是皇帝,他若来了,谁知会不会给你喀咤一刀砍了?若我是他,绝对不会来的,不但不会来,昨夜乘夜就走了。”
“你不了解我们的这位天子。”赵和听到马跃在那念叨,微笑着答道。
“再不了解,也能猜得出来,哪有人不惜命的,更何况他是天子,只要连夜领兵逃出,向东南去不过百里便是武关,如今武关的守备都被抽调,他大队人马猝然发难,没准便可以闯过武关,进入南阳——南阳那可是沃野,人口众多,交通便利,兵家必争之地,若他到了彼处,树起天子之旗,呵呵……”
“兄长!”马定恼怒地喝了一声。
马跃睨视了自家堂弟一眼,终于只笑而没有再说话了。
赵和笑而不语。
马跃终究是不了解赢吉,故此只能从最基本的人心去揣测,但赵和却是极为了解这位天子的,这位天子的隐忍深沉都是市井隐伏的生涯培育出来的,在本质上,他还是一个赌徒,而赌徒总会想赌一手的。
比如说,赌一赌他的忠诚……
如同赵和料想的那样,没多一会儿,两队人马便从左右而来,双方在距离白起庙两里许的地方都发现了对方,然后稍稍变换阵型之后,便又继续前进。
虽说是相会,但赢吉也好、郑恪也好,都不敢孤身前来,每个人随身都带了护卫,数量也有五百。
不过赵和自然不会允许他们将兵卒带到白起庙来。
因此在距离白起庙一里处,李果、马定二人便迎上去,让他们安顿好自己的护卫,每个人只带了十二名亲随过来。
虽然赵和保证双方的安全,但事实上两边来的只有赢吉与董辅二人,掌控着大多数军队的刘遇与郑恪并没有到来——毕竟要防备万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也有人能够统兵行动。
先到的是董辅。
他被马定引至白起庙外之后,却没有被准许进入庙中,而是带到一旁的一棵大树之下。这种态度可算不得友好,因此董辅心中甚是惶恐,一时之间,不禁后悔自己来此了。
然后他看到赢吉在李果陪同之下骑马过来。
赢吉望见董辅,便用马鞭指着他对李果道:“如此乱臣贼子,阿和为何不及早诛之,以正人心?”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董辅听到之后,心里更是突的一跳。
这也无怪董辅如此反应,毕竟在大秦文武诸臣心中,赢吉与赵和的关系非同寻常,两人不仅是少年时代结成的交情,便是当初咸阳之变时,也是两人联手才挫败了嬴迨与晃冲之的阴谋,到后来,更是赵和一手策划扳倒嬴祝,给了赢吉上台的机会。
而赢吉对赵和也是多般纵容,比如以区区少年之身,便使为稷下祭酒,任他在稷下胡闹。比如在回归咸阳之后屡屡违禁,却仍被优待,甚至封为赤县侯——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爵位,正如以前大将军曹猛之兄的冠军侯一样。再比如在赵和去了西域之后,赢吉也是全力支持,为此据说还与大将军曹猛发生出争执。
在董辅这种人心中,自然不相信赵和是赢吉的忠心纯臣,但也必须承认,赵和与赢吉的关系,可比与他们的关系要亲近得多。若赵和要在双方中选择一方支持,那只可能是赢吉。
不过幸运的是,李果对赢吉的提问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催促道:“陛下请往正殿,大都护已经出来相迎了。”
赢吉立刻将董辅抛开,转过头望向白起庙庙门。
原本白起死得是比较冤屈的,在大秦算得上是一个不太光彩的忌讳,一直以来,只有民间淫祠祭祀,到烈武帝之时讲求武功,这才为其平反立庙。不过也正是烈武帝时才立庙,故此这座白起庙还算新,规模也不小。此时赵和已经立于门前,笑吟吟向着赢吉行来。
赢吉也没有让他行礼,同样笑吟吟迎去,然后亲热地伸出手道:“阿和,当真好久不见了。”
“确实有些时日未曾相见了。”赵和与他握住手,一副把臂言欢的模样。
董辅看到这一幕,暗暗骂了一声:“当面笑嘻嘻,背后娘卖皮……”
他心里此时反而豁了出去,因此在后叫了起来:“赵都护既然约了双方齐来,为何一方有如贵客,另一方却有如阶下之囚?”
他叫得极响,赵和回头望了望,笑吟吟道:“汝之头颅,将远行万里,自然不须多作礼仪了。”
这一句话,听得董辅骇然,然后破口大骂起来。
只不过转眼之间,他便被人按倒在地,嘴也被堵住。
赢吉还回头望了他一眼,但赵和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下。
“西域情形,阿和你在给我的信中说过许多回,那边天地当真辽阔无比?”在望了一眼董辅之后,赢吉对赵和道。
“确实,到了西域与大海一般,方知天地之壮阔……关中虽然沃野千里形胜之地,但山河相拘,反而限制了人的视野。”
“那边诸国,对待大秦真的恭敬?”赢吉说到这,想起一件事情,“今年立春之时,有自称来自西域拂林国的使臣,向我献上一块兽皮,大如犬,颜色湛蓝,香气扑鼻,他们称此兽为碧芬,不知阿和你在西域是否还见过?”
赵和哑然失笑:“西域之地,多有心思狡黠之辈,他们冒充远国使臣贡献方物,所为不过是朝廷赏赐或贸易之利。碧芬之兽,乃其伪造,陛下是受其诳骗了。”
赢吉也笑了起来:“我就说呢,万里疆域皆为一方之天下,哪里有那许多的异同?”
他这话说出,赵和却摇头道:“虽是一方天下,却也着实颇有差别……陛下这边请。”
他伸手做邀请之姿,将赢吉请入白起庙正殿之中。赢吉依言跨过门槛,见到一人神情惶惶立在门侧,当即问道:“此何人也?”
“白起庙庙祝,我们借人家地方相会,总得主人陪同才行。”赵和道。
那庙祝慌慌张张行了一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赢吉没有理他,抬头望向庙中的神位,见到白起神像道:“这就是武安君?看模样,倒也不是十分凶恶。”
“陛下既然入此庙,不妨献上一柱香吧。”赵和向庙祝招了招手。
那庙祝忙捧了香来到赢吉面前,赢吉缓缓看了那香一眼,然后又看向赵和:“朕乃天子,白起不过是区区一臣子,安有天子向臣子献香之礼?”
“天子之天为何?”赵和反问道。
“自是昊天。”赢吉道。
赵和摇头:“天子之天,乃是民也,《尚书》泰誓篇中有言,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所谓天子,其实是民子。为民之子,有功于民者,便是有恩于其父母,见之拜谢尚可,何况于其神其敬香?”
赢吉哈哈大笑起来:“阿和,你可是一向不喜欢儒家的,儒家那一套,何必以尚书来说我,若非得以儒家而论,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白起安得我礼敬?”
两人看似在争执对白起的礼遇问题,但实际上,双方都明白,他们讨论的是目前一个关键问题:曹猛。
白起被赐死,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