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青着脸的太尉李非,位于那个空缺的位置之后,他只需要上前一步,便可以站在那位置之上,但他却始终未曾逾越。
与他相对,面色平静不知喜怒的大将军曹猛,站在武官第一的位置,看都不曾往这边看一眼。
此时天色已明,景阳钟响起,上朝的时间快到了。
但天子嬴吉却还没有出现。
李非终于按捺不住,沉声道:“大将军!”
曹猛斜过脸来,冷淡地道:“太尉有何事?”
“天子何在?”李非振臂问道:“天子为何到如今还没有出来?”
曹猛不耐烦地道:“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天子不是小孩子了,他自有主意!”
“他自有主意?为何从日上官丞相一死,你便派兵围长乐、未央二宫,为何这一日过去了,宫中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李非厉声喝道:“大将军,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曹猛一振衣袖,阴沉沉看着李非:“说起此事,我倒也想问问,上官老儿尚未死,你便暗中遣人联络九门,你治下南军,为何频繁调动?”
李非冷声道:“大将军是在怀疑我?”
“非是我怀疑太尉你,而是上官鸿既死,我不得不以防意外。”曹猛回过头,又继续看着那黝深的门洞。
上官鸿活着的时候,他对其算得上是尊敬有加,但上官鸿既死,他说话时就毫不客气,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上官鸿的厌恶。
大将军曹猛有自己的野心。
在烈武帝刚去世那时,他是想着按照烈武帝遗愿,为年幼的小皇帝辅佐。但大权在握的时间久了,他终究想要在历史之上留下自己的一笔,因此有意推动大刀阔斧的改革。
在他看来,这并不是自己违背烈武帝的遗愿,因为烈武帝生前便在推动改革,自己只是在继续这位大帝的事业罢了。但是上官鸿却阻止了他,这么多年,上官鸿那句“镇之以静”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
但大秦帝国怎么能永远静止不动?
因为在施政理念上的不同,这原本配合得很好的二人,渐生龊龋,虽然面上还能够团结合作,可心底深处,却渐渐两两生厌了。
曹猛手握兵权不假,但上官鸿在朝堂布置多年,人事上的安排几乎大半出于他手,对于地方政务的影响,远非曹猛所能及。故此上官鸿活着,凭借他的手段,还能统合起一股力量,与曹猛维持平衡之局。
当时曹猛也有足够的器量来容忍,毕竟他清楚,上官鸿年纪比他大近二十岁,只要忍下去,上官鸿终究会死,到时围绕上官鸿组成的制约他的力量,必然会崩解,他再推行自己的改革,再不会有谁能够阻挡。
所以,他对太尉李非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李非所能依赖者,无非就是手中的南军,还有太尉府的司法权。南军与曹猛手中的军队相比,数量少得可怜,至于太尉府的司法权,只要李非去职,就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李非挡不住他,哪怕在上官鸿病重时开始,李非就积极谋划,做了许多小动作,曹猛都不将之放在心上。
“曹猛,你休要自误,莫忘先帝之恩!”见曹猛根本对自己不屑一顾,李非厉声又道。
“忘了先帝之恩的,是你们,先帝之志,你我皆知,但这些年来,若不是上官老儿,先帝的遗愿早就实现了!”曹猛不满地回望了李非一眼:“李非,你当真是要在今日与我撕破脸,要演一场笑话给刚死的上官老儿看?”
李非毫不退让:“若是天子出来朝会,老夫今日绝不多说半个字,但你私自拘禁天子……”
“住嘴!”曹猛听他这样说,怒气再也控制不住,瞠目怒喝。
这一下李非也终于没有再说了。
曹猛心底的烦躁感越发强烈,李非有些话说得没错,昨日在得知上官鸿死之后,不,在上官鸿连续数次不能上朝之时,曹猛实际上就强化了对天子嬴吉的控制,不断是断绝中外,但也确实让一些无关人等无法凑到天子身前去。而上官鸿死的消息传来,曹猛更是直接控制住长乐、未央二宫,这种行为,说好听点是非常之时为防不测,说不好听的,确实是僭越。
但曹猛并没有阻止天子来参加这次朝会。
到现在嬴吉都没有出现,让曹猛心里异常恼怒,若不是知道这段时间里嬴吉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几乎要怀疑嬴吉是不是有意和他作对了。
“方才我已经遣人去宫中问了,天子何故至今未至,李非,你稍等片刻。”喝完一句之后,曹猛喘了口气,对李非又道。
李非冷笑了一声。
他正要讽刺曹猛,就见大殿后方,有人匆匆奔开。
此人绕过大殿,直接来到文武班列之边,面色惶急,对着曹猛道:“大将军,大将军,天子吐血了!”
曹猛眉头猛然一扬:“什么?”
“天子得知丞相的消息之后,便一直不饮不食,哀伤至极,今日晨起,原是欲来早朝,可是……起床之后,便吐血了……”
曹猛浑身一抖,转脸看向李非。
李非同样神情大变,看着曹猛的目光里带着凶意。
天子嬴吉正值青年,身体也一向很好,哪怕真的为上官鸿悲恸,也不该那么容易吐血。
可能致使天子吐血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毒。
李非此时已经握紧拳头,显然,曹猛若不给一个交待,他就真的要彻底翻脸了。
毕竟这么长时间里,天子都一直在曹猛的控制下,若问谁最有可能也最有能力下毒,非曹猛莫属。
此时朝中没有人可以与曹猛抗衡,天子若死,不就又可以挑一个年幼的宗室出来,曹猛又继续以大将军的身份揽权!
甚至,再顺手除掉李非,曹猛自己坐上那个御座,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非,我要进去见天子!”曹猛心念急转,向李非说道。
李非冷冷地道:“我和你一起去,若你真地害了天子,那就连我一起害了吧!”
曹猛默然了一会儿,李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也在他意料之中。
说是意料之中,李非确实是这么大胆的人,明明猜测他有可能毒害天子,却还敢和他一起进入宫中。
说是意料之外,李非的回应非常干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曹猛迈步便要向内走去,但才走了两步,身后就有人急道:“不可,大将军,不可!”
曹猛回头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婿杨夷。
杨夷一脸忧色,口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以目示意。曹猛明白他的意思,此时局势未明,曹猛首先要注意的,应当是自己个人的安危,而不是去看那个被控制住了的天子。
曹猛先是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伸手指了指周围,示意杨夷在他离开之后,要控制住朝堂局面,莫让朝中这些大臣出什么乱子。
然后,曹猛又向站在众人之旁的一员武将施了个眼色,那武将昂然而上,带着十余名武士,跟在了曹猛身后。
杨夷见此情形,也只能不再相劝。
他心底也知道,此时长乐宫中的守卫,尽是大将军曹猛派出的人,李非所掌控的南军,只控制了咸阳城的几处城门,根本不足以同大将军抗衡。
他之所以劝阻,也只是因为心中焦虑,担心意外,而不是真有什么证据。
故此,眼见曹猛与李非都绕过大殿向后宫行去,杨夷定了定神,回过头来,喝斥那些骚动起来的大臣:“此为国家中枢,诸位皆是天子御座之前的重臣,稍遇事端,但惶然若此,成何体统!”
众大臣的骚动稍稍安定,但过了会儿,又开始了。
第三八章、御前争执
当今天子嬴吉,一般都居住于长乐宫中。
长乐宫是一座规模相当庞大的宫殿建筑群,经过几代皇帝修建,几乎如同一座小城一般。其朝南的三分之一部分是前殿,用作天子大朝与百官公务,后三分之二部分则是后宫,乃是天子起居之所。
从前殿到后宫,要穿过数重门,每一重门,都有数十名武士守护。这些武士要么出自羽林军,要么出金吾卫,都算得上是大将军嫡系。
所以,大将军到得后宫,对于自己的安全其实并不担忧。
他怕什么呢,且不说他自己身上暗穿锁甲,就是这周围的武士们,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对着天子,他们都敢拔出兵刃。
所以,曹猛才不会将杨夷的提醒放在心中。
当他抵达天子居住的“乾元殿”院前时,正在迈步进入,却被一名内监拦住。
“大将军,太尉,来此何事?”内监陪着笑脸问道。
“听闻天子有恙,特来探视。”曹猛不耐烦地道。
内监闻得此言,做了个手势:“乾元殿乃内殿,非天子传召,外臣不得入内……大将军,太尉,先请稍候,容奴婢前去禀报天子。”
曹猛心中恼怒,一把将他推开:“老夫要探视天子,你这狗奴也敢阻拦?”
他一边说,一边排开那内监便进了院子,内监作势要拦,却又不敢真拦,只能由得他进去。
曹猛既然进去了,护卫他的将军自然也进去了,那些跟随而来的武士也跟着进去。一时之间,十余人拥入其中,反把李非挤在了后边。
李非大怒,冷笑道:“曹猛看来你当真不只是想当大将军了!”
曹猛冷然看他:“我身荷举国之重,再谨慎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说如此,却也向着身后数人示意,于是拥着他的武士中有一半留下来,守在了门口,与原本这边守卫的金吾卫呆在了一起。
曹猛举步上殿,迎面看到一个御医,便挥了挥袖:“你们究竟是如何照看陛下身体的?”
那御医缩着脖子,一脸无奈:“大将军,陛下是哀伤太过,以致心脉有损,非是卑职等之过。”
曹猛皱了一下眉,终究没有和一个御医一般见识,他当先走入寝殿之中,才一入内,便嗅到了一股药味。
寝殿里有不少人,包括御医、宫女还有服侍的内监,曹猛这么多人一入内,原本宽敞的寝殿里都有些满当了。
“陛下,臣曹猛听闻陛下有恙,特来探视。”站在寝殿门口,曹猛总算还记得理节性地说了一声。
床榻之上正躺着的嬴吉侧过头来,苦笑着道:“有劳大将军了,吉不甚自爱,以至于此,反倒劳烦大将军担忧,实是吉之过也。”
见他语气虽然有些虚弱,但人还算精神,曹猛总算松了口气。
在他身后,李非挤开卫士,进来之后正色问道:“陛下饮食可有异常?”
嬴吉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道:“得知丞相薨逝,吉一日未食,吉之病在心中,与膳食御医皆无关系。”
李非厉声道:“陛下为何如此不爱惜己身!陛下,社稷之托也,区区一个上官鸿,死则死矣,哪里值得陛下如此伤心?”
嬴吉闻得此言,却只有苦笑。
曹猛见嬴吉虽然虚弱,但是对答之间,神智还算清醒,当即沉声道:“陛下在此安心静养,朝中之事,自有臣等……”
“且慢!”曹猛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人叫了起来。
曹猛回头怒视,看到的却是大鸿胪夏琦。
曹猛面色稍缓。
这个大鸿胪夏琦,在两年多前曾被赵和折腾得灰头土脸,那之后他颜面扫地,原本朝中都认为他会请辞,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忍了下去。不仅忍了下去,而且还悄然断绝了与九姓十一家的联系,成为大将军曹猛朝中最主要的臂助之一。
这样一来,夏琦的大鸿胪位置算是坐稳了,只不过朝中对此颇有评论,甚至有人编出歌来,说“琦不奇,怯如鸡,将军后,嘴啃泥”。这歌自然也被人有意无意传到了夏琦耳中,夏琦对此不以为意:无非就是些虚名罢了,怎么比得上自己头的官帽与屁股位的官位重要?
但是,他这大鸿胪之位虽稳,丞相却是无望,便是曹猛,虽然再度接纳了他,却并不是真心引为同党,无非是利用罢了。
也不知他是几时混入了队伍之中,众人竟然不曾注意到。
大将军曹猛心里暗想,口中却问道:“大鸿胪有何事?”
夏琦未语先笑,向他拱手道:“夏某尚有事情要与禀报陛下。”
“哦,你说。”曹猛道。
夏琦当即道:“好叫陛下得知,此前上官丞相虽是抱病,但诸多政务,都须经其之手,而后再行之。如今丞相不幸仙去,积压的政务却不可不处置,其中有吴郡水灾救济一事,最为重要……”
他开口说的倒真是重要的事情。
吴郡今年气候一直不好,入秋之后反而大雨成灾,不仅使得这原本的渔米之乡秋粮欠收,洪水还冲垮了许多江河堤岸。整个吴郡数百万人,流离失所者便足有五十余万,这么多人不仅仅要吃的,他们还需要取暖——毕竟如今已是九月,紧接着就是寒冬了,哪怕吴郡地处江南,没有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