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
两人身形一遇,便响起连绵的金属敲击之声,还有双方兵刃对击时产生的火星忽闪。双方身影都极是敏捷,每一次攻击与每一次防守,皆狠厉而惊险,虽然只是几个照面,可是双方皆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金策到此时,才真正确认,自己只怕是无法破围逃走了。
若是赵和弱一点,金策不求格杀他,只要能够逼其避开,那么就能闯出生天。但战至此时,虽然交手的回合并不多,可金策已经意识到,单论格斗技巧,赵和不在他之下,论其暴发力,赵和因为年纪轻而占据优势,金策唯一的长处,在于格斗经验更丰富一些。
但此时樊令忍痛拔出了肩膀上所中的箭,单手执剑,已经逼了过来,而阿图也已经回转,站在稍远之处,手中的矛如同毒蛇一般,时不时地虚点,只要金策稍有分心,这虚点就会变成实刺。
无论是樊令还是阿图,都不是弱者。
金策望着赵和,冷笑了一声:“可敢与我一对一分出生死?”
“为何不敢?”赵和嘴角一弯回应道。
不过金策心中才因为意外而闪出惊喜之时,赵和又反问道:“有何必要?”
为何不敢,有何必要。
这八个字让金策从喜出望外到恼羞成怒,他情知赵和是见他陷入困境,便在戏耍他,当即低吼了一声,身体如狼扑击一般向着赵和突了过来。
在他动的同时,阿图的长矛、樊令的剑也向他刺下!
可是金策对这两击不管不顾,只是拼了一切力量,冲向赵和。
他情知不免的情况之下,自然就要想法子有所收获:他可以死,但赵和也别想活!
当赵和举剑迎击之时,金策左手的弓突然探出,将赵和的剑锁住,右手刀狠狠劈向赵和,只要劈中,哪怕自己被阿图与樊令击中,赵和也讨不得好处,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只不过他虽然锁住了赵和的剑,心中却是一沉。
赵和执剑的手根本没有用上力气,那剑同样是个诱饵,为的就是将金策的攻击引出来!
然后,金策看到赵和的身形侧移了半步。
半步之差,金策的刀便错身而过。
金策还想抽刀回撩之时,腹部突然一震,赵和的脚已经踹中了他的小腹。
哪怕衣内衬着皮甲,金策还是感觉到腹部剧痛。
他的身体因为这一脚而倒退,然后只觉得后背又是一痛。
阿图的矛刺入他的背部!
紧接着,他的肋下也是一痛,樊令的剑同样刺中了他!
这两击都是致命的,哪怕金策勇烈无双,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感觉到体内的力量被抽空。他双足发软,跌坐于地,用刀插在地上,这才没有彻底倒下。
然后他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确实明白了。
在他陷入重围的情况之下,原本赵和不该冒险与他对战的。
赵和之所以如此,还是拿自己为饵,让他利令智昏,结果不能冷静分析局面。
赵和并没有与贵山城的匆离达成协议,所以刺杀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结束,否则包围者会变成被包围者。
只不过,此时他明白这一切,已经晚了。
他用尽最后力气,抬头望着赵和:“果然天意在你……”
若不是自己连接犯下错误,怎么可能会走到这般境地?若不是天意在赵和之身,自己怎么会昏了头,连接着犯下这些错误?
就连那大黑马,都成了赵和的奸细!
“你以为是天意在我?”赵和淡淡地一笑:“你想想,这天意是哪来的,比如说,我是如何掌握你行踪的。”
他这番话说出时,金策尚有一丝清明,心里顿时被这个疑问所占据。
别说赵和没有与匆离达成同盟,就算达成了,赵和又如何能准确抓住自己行踪,难道说,真是天意在他,他随便找条街道埋伏,自己就撞了上来?
这怎么可能……
金策还想要细思,但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思考了。永远的黑暗吞没了他,让他的思想停留在最后的困惑之中,他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但也再也没有呼吸。
赵和确认金策已经死去之后,立刻挥手道:“走!”
“去哪?”樊令捂着肩膀上的伤口,有些懊恼地问。
这一战中,他虽然帮助赵和挡住金策射出的两箭,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陈,甚至还让自己受了伤。
“战斗尚未结束,我们还有一个目标。”赵和沉声道。
赵和所说的另一个目标,自然就是江充。
与金策不同,江充对于贵山城非常熟悉,无论是国王起居的王宫,还是平民生活的市井,在此经营了二十年的江充,都可以说了若指掌。
只不过他向来轻视最底层的那些人,故此疏忽了地下的蛛巢,所以给了赵和可乘之机。
但在得知勿离与莲玉生相会之后,江充就有所觉悟。
虽然勿离不承认莲玉生乃是赵和派来的,可对江充这种人来,怎么会相信这般辩解之语。他立刻意识到,此前他的思考陷入了误区。
此前他们认为,与北州有往来的粟特商人、长期在贵山城定居经商的秦人,有可能成为赵和的助力,甚至大宛贵族中的一部分亲近大秦者,也可能为赵和提供庇护。正是他们,将赵和藏在了蛛巢之中,因此江充才督促勿离在这些人当中寻找赵和的帮助者。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忽视了别的力量,比如说浮屠教的力量,再比如说,曾经在于阗给赵和帮助的光明圣教的力量。
所以,在勿离前去见金策之时,江充便来到了贵山城的档籍室。
大秦的造纸术,在烈武帝时传到了西域,也传到了葱岭一带,因此大宛不缺纸。而自当初“大夏国”建贵山城起,就极重视图籍档案,这些年来,原本用羊皮、树片和泥板记录的图籍档案,全部改成了用纸保存。所以,在贵山城中,有一座规模虽然不大,但所藏却不小的档籍室。
哪怕大宛内乱之时,这档籍室都被勿离第一步保护起来,勿离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控贵山城,离不开这些档籍的帮助。
江充缓步走进档籍室,只见一盏如豆的灯光在档籍室中闪烁。
他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但当他看到档籍室中的人时,就连脸上也浮现出诧异之色。
“怎么是你?”
档籍室里的是一位全身都被斗篷所垄罩的老人,可是哪怕见不到其面庞,江充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老人佝偻着身体,轻轻咳了两声,然后涩声道:“怎么不是我?”
“你为何会在贵山城,又为何会在此处?”江充沉声问道,手已经按在腰间剑柄之上。
老人喃喃道:“我为何会在贵山城……自然是想要西去,结果落脚于贵山城,毕竟贵山城中的档籍室里,有诸多泰西诸国的记载,从历史,到地理风物……只有在这里熟悉熟悉泰西诸国的情形,等我到了彼处之时,才不会两眼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江充胸口稍稍起伏了一下,然后恢复了镇定:“呵呵,原来是你……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你所布之局?”
第二四章、天择之道
档籍室中的老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那如豆般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庞,如同丘壑一般的皱纹、稀疏苍白的眉毛,都揭示了他的年纪。
比起江充,他的年纪更老。
正是当初大秦太史令张衡。
“布局?你何出此言,如何布局,那向来是纵横家的事情,我们阴阳家,从来只会顺势而为。”张衡脸上浮起一丝笑:“顺势而为。”
江充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当初你挑唆先帝,乃有星变之乱……世人都道是因为你天性奸邪,纵横家中鬼谷一脉又向来以扰动天下纷乱为己任,所以才会行此事端。但我却知道你,你终究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为何会行此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张衡反问道。
“呵呵,何为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为烈武帝宠臣三载,便是大将军、丞相之属,见我亦是两股战战汗不敢出,我开口所言,堪比圣旨,我家中积蓄之财,几同国库……这难道不是利么,巨利,巨利!”江充淡淡笑道:“昔日商家吕不韦助力异人,一本而万利,我强过他,他最终身死族灭,我却逍遥法外。”
张衡一对白眉轻轻颤了颤,慢悠悠地道:“其实便是不说,我也隐约猜到一些,这些年来,我可也一直在苦苦追索此事。”
“哦,不知张公追索到了什么?”
“自然是追索到你为何要不遗余力,挑唆先帝父子反目了。”举着油灯的张衡缓慢走到了这档籍室的一面墙边,江充始终跟着他,但在移动之时,两人之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既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寸。
“若真如此,方才张公为何还要对我明知故问?”
江充的置问让张衡笑了起来:“终究是老朽心气不平,虽然凭借追索到的线索有所猜测,但是,若有从你口中得到证实那就再好不过。”
江充沉默了好一会儿,拱了拱手:“张师不妨说说看,没准我就愿意说了呢。”
“你原本游学诸家,在老夫我这里学了两年阴阳家,在此之前,道家、儒家、法家你皆有所涉猎,在这之后,又去了纵横家,入得天择派门下……在天择门下,你开始笃信弱肉强食之道,以为这人世之间,当为强者之菜圃,弱者为食,而强者食人,乃是亘古之理。但天择之说,向来不受待见,便是纵横家内,也颇有不满者,以为天择派拖累了纵横家……”
江充听张衡缓缓说起纵横家内部的争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纵横家天择派门中学了三年,你便消失了,我也是到了西域之后,才知道你是来了这里,在草原之上结识了彼时尚只是单于之子的金策,又到大宛见过已死了的大宛前王,还见到了来自天竺的浮屠上师鸠摩什……此后,你继续西行有长达两年的行踪,我再也打听不到,直到后来,你乘舟返回大秦。所以说,这两年西行的经历,才是关键。”
江充但笑不语。
“故此,我来到大宛,大宛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粟特商人经行四方,使得这里的消息分外灵通,在此处,我可以知道泰西诸国的事情,原本我是想着在此做好准备,学习泰西诸国语言文字,然后择机西行,但后来发觉,在这里便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消息……”
这一回,江充面上笑容稍敛:“这么说来,张师得到了什么消息?”
“自然是火妖的消息,绿焰灭世的预言,我在这里听过不只一次,也不只一种,几乎所有地方,都流传此语,来自天穹之中的星星,带来灭世绿焰,唯有成为火妖,方可幸免于难……呵呵,这番说辞,想来江充你不陌生吧?”
江充抿了抿嘴。
“老夫在初闻此语之时,心中就在想,江充西行之时,是否也曾听到过这种预言。彼时江充正值壮年,听到这样的预言,会做如何反应?老夫想来想去,以你脾性,必然对此生出好奇之念,然后西行探密。以你之才智武力,西行便是有些波折,终究会达到目的,故此,我约莫猜到,你是到了火妖老巢,甚至是见到过那所谓灭世绿焰吧?”
说到此处,张衡抬起眼,神色开始严肃起来:“你在见过火妖之后,便移步东返,回到大秦,你所作所为,祸乱大秦,莫不是带着火妖之使命而来?”
江充呵呵笑了两声,声音甚为苦涩。
“怎么,莫非老夫说错了?”张衡问道。
“张师大多数没有说错,唯独在一个问题上说错了,那就是太看不起我江某了。”江充道:“江某不才,也算是兼学百家之长,怎么会投靠火妖?便是要与人做走狗奔马,有烈武帝这般天子在,我为何要去投靠妖人?”
他提及火妖之时,并没有任何忌讳,也听不出什么尊敬之意,看起来似乎真不将火妖放在心上。张衡却知晓,象他这样的人物,所有的情绪,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从二人相见,直到现在,江充的任何表情里,都满满的是谎言。
张衡摇了摇头,将灯盏举得高了些,露出身后墙壁上的一张图来。
这是一张羊皮图,看上去有些脏旧,似乎被人反复摩挲过。图上没有绘制什么具体的形象,唯独是一些黑点与线条。
这些黑点线条之中,有一个绿色的腾着火焰的最为特殊。
放在别人眼中,这张图是混乱无序的,没有任何含义,但江充看着这张图,目光渐渐露出赞叹之意。
“诸天星宿图,我在太史局中观星台上二十五载夜夜望星,从为断绝,又在大宛城中搜集泰西诸国乃至昆仑州星图,于一年半前,绘成此图,此后我将之悬在此处,日夜观望揣摩。我们阴阳家牵星一脉,想要从星宿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