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策冷冷盯着他,见他额头汗水涔涔,这才略微满意地点头。
事实上勿离并非犬戎扶持,那位权臣与逃离的大王子才与犬戎关系密切,但是在勿离控制了贵山城之后,出于多方面考虑,金策还是认可了他对贵山及周边地区的统治。不过,这种认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若不是直接统治太过麻烦,金策甚至有意废了所谓的大宛国,将之纳入自己直辖统治之下。
犬戎内部其实也有这种声音,但是金策在这个问题上很理性,废了大宛现在三位所谓的国王容易,想要自己统治却很困难。说白了,犬戎从来没有形成一个稳定且有效率的治国体制,维持草原上诸部之间的关系尚可,但治理一个国家……
犬戎拿得出那么多官吏么?拿得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么?
若拿不出这二者,就只能依靠当地官吏和旧有制度,这样一来,废了大宛国和没废有什么区别,反而多了一堆心里想要复国的敌人!
金策很清楚,这是游牧民族的先天缺陷,在统合犬戎诸部自身形成真正的国家之前,他们攻占的土地再广,征服的民众再多,他们也只是过客,而不是停下来居住的主人。
话虽如此,这并不耽搁金策拿废国杀人来威胁勿离,而勿离的惧色也让金策觉得,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因此,他接下来便提出了自己新的要求。
“已经五日,区区一个贵山城,你还没有找到赵和?”他问道。
勿离半是哀求地道:“单于,非是我不尽力,而是……实在是毫无头绪,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位北庭都护来到了贵山城啊。”
“只是你没有找到罢了。”金策哼了一声:“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尽快找到此人。”
勿离一喜:“还请单于赐教。”
金策淡淡地道:“杀尽贵山秦人。”
勿离骇然变色。
他面对的是金策冷如冰霜的目光与坚如铁石的面容。
在金策看来,只要杀尽城中秦人,那么赵和便无处藏身,就算他侥幸逃脱,可他秦人的模样都会让他在城里寸步难行,迟早会曝露出来。
金策这样做还有一个用意,勿离若真的杀尽了秦人,就算是往死里得罪了大秦,从此之后,就只能绑在犬戎的战车之上与大秦对抗了。
咽了口口水之后,勿离应声道:“如单于之愿……”
他声音颤抖,那是因为他也明白金策的用心。
往死里得罪大秦之后,那就只能将自己捆绑在犬戎的战车之上,再也不要想下来,就象如今已经失去了自己国家的那位车师后国国王一般。
从此以后,他的贵山大宛,就只能给犬戎为奴为仆,不可能再脱身了。
不过……
“只要能将赵和的脑袋摘来给我,我会让贰师城与郁成二城奉你为主,他们皆为大宛副王。”金策见勿离屈服,便又补了一句。
他是操纵人心的高手,自然知道自己方才的逼迫已经让勿离心中生出不满,但现在补上一点甜头,对方心中的这点不满就会削弱许多。
“是,是……我这就让人去安排,我……我会在最短时间里,找出所有秦人。”勿离道。
他从金策这边退出之后,面色便又阴沉起来。
杀赵和并没有什么,这其实也是他的目的,只不过他更希望能够借助犬戎人的手来杀赵和。但杀掉所有秦人,与杀赵和是两回事——前者可以嫁祸于犬戎,后者却无法推给别人。
而且……原本他的计划中,从赵和手里拿到那本《罗织经》比杀了赵和更为优先。他需要那本《罗织经》,需要通过这本书来学会江充的全部本领,然后摆脱江充的控制!
然后他嘴角又噙起一丝笑。
杀秦人就杀秦人吧,反正他很清楚,赵和并没有依靠秦人躲藏,而是藏在了蛛巢之中。
金策若是以为杀秦人可以找到赵和,那就大错特错了。
“来人。”
离得金策的大帐稍远,勿离便厉声喝道。
数名武士上前行礼:“大王!”
“传我令旨,全城捕杀秦人……”勿离说到这里时,心突然一跳,又补充了一句:“不,传我令旨,全城搜捕秦人,将他们统统捉入牢房之中!”
众武士愣了愣,不由自主望向勿离身边的几位大臣望去。
“去做!”众大臣都阴沉着脸,没有劝谏勿离的意思,勿离自己又催促了一句。
众武士应了一声,行礼退后。
他们这番声势做得极大,虽然离金策的大帐稍远,但也被犬戎人看见,飞快地去禀报给金策听。
金策听得露出冷笑之色:“只是搜捕入狱,不是诛杀吗……勿离以为玩这样的小动作,就能够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
他来贵山,若说赵和是第一目标,那么勿离就是第二目标,他必须牢牢控制住大宛,以令犬戎在即将到来的大变局中拥有更多的纵深和更强的资源补给。
“让我们的人盯着他,另外,传我令回去……让速台、沃不离、札穆尔动一动。”金策连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他只带了两千人来贵山城,但却有三万军队正在贵山大宛的边境之上——若不是西面和南疆的压力极大,他能够调动的兵力原本远不只这些。这三万军队分由三人统领,形成三个万人队,这乃是犬戎下一步军制改革的方向,由原本各部族首领和长老领导自己的部族,变为由专门将领带领常备之军。
大单于与金策希望能够通过这一步改革,削弱部族首领与长老的影响,强化中央集权,为把犬戎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打下基础。
无论金策如何不信任勿离,至少表面上,勿离还是将几乎所有秦人都抓了起来。
之所以说是几乎所有,是因为还有个别秦人,因为身份特殊,并没有被捕。
所以在第二日傍晚,勿离的管家便匆匆送来一份请柬。
“迦叶寺举办法事,邀请我前去?”勿离看到这份请柬时微微一愣,然后摇头道:“替我拒绝了他。”
如同大宛其余王室一样,勿离本人是个浮屠教徒,但他对浮屠教的信仰极浅,根本不是虔信者,因此哪怕是迦叶寺住持,勿离对其也向来是敬而远之。
管家听他拒绝之语,暗暗捏了一下袖子里迦叶寺送的小金饼,然后低声道:“大王,依我之见,还是去见见吧。”
“嗯?”勿离一皱眉。
这管家向来谨慎,勿离还只是区区不显眼的王子时就跟随他了,此时怎么会多嘴?
“大王,如今城中人心不安,迦叶寺办法事,有助大王安定人心,也可以转移一下注意。”管家轻轻呶了一下嘴。
这呶嘴的方向,正是金策单于落帐的方向。
勿离顿时明白了几分。
第十七章、七层浮屠
勿离很清楚,犬戎在贵山城安排的奸细数量不会少。
他身边的那几位大臣中,便有投靠金策并受其驱使之人,没准此人正等着他犯错,好取而代之。
因此,前往迦叶寺之行他做得非常谨慎,只说是因为最近诸事不顺,故此去寺中参加法会兼乞求佑护。
随他来到迦叶寺的人也不多,不过是几位亲信,那些大臣们则被打发出去,继续满城搜索漏过的秦人。
迦叶寺占地面积不小,建城之时兼顾大宛与天竺风格,特别是择高处建了一座高高的浮图塔。这座塔如今是贵山城中最高的建筑,从塔顶居高临下,便可以俯瞰整座贵山城。同样,在贵山城的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仰望塔身。
勿离耐着性子,参加完法事之后,便由迦叶寺住持陪同,来到了这浮屠塔前。
“浮屠塔高七层,造成此塔,乃是大功德大善事。”迦叶寺住持手中持着一柄火把在前引路,口中絮絮叨叨:“大王今日来此,同样是大功德大善事……”
“住持上师,如今塔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何话要与我说,还是速速道来吧,我政务繁忙,却没有这么多时间闲逛!”只对着住持一人,勿离便没有太多掩饰,低声喝斥道。
迦叶寺住持躬身一笑:“塔里不只你我二人,还有一位在此,今日请大王来的,也是这一位。”
勿离心中一动,举目向楼梯上方望去。虽然有火把照耀,前面的台阶仍然是阴暗的,看不到什么东西。
勿离又看了住持一眼,住持陪笑道:“请大王上塔顶。”
勿离当即迈步向前,他倒不惧对方在这里安排了什么陷阱,但对即将见到的人多了几分猜测。
“赵和?是了,听闻他在于阗之时,便与浮屠教有所勾结,甚至还支持浮屠教夺得一国,要建人间浮屠之国……”
勿离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腰间,若上方出现的真是赵和,他立刻拔刀,同时会大叫护卫。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相当自信,绝对能支撑到护卫赶到。
但当他到了最上一层时,眼前霍然一亮,四面通透的门洞里,光照了进来,照在端坐浮屠像下的一个人身上,那人却不是他猜想中的赵和。
而是莲玉生!
勿离知道这位莲玉生,在贵山这座浮屠教信仰占据大半的城市里,莲玉生的到来带来了不少话题。只不过莲玉生一向是僧侣装饰,故此人们都将他当作来自天竺的上师,而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一个秦人。
“原来是莲玉生上师要见我?”勿离沉声道。
“正是小僧求见大王。”莲玉生站起身,向着勿离行礼:“过于冒昧,还请大王恕我失礼。”
“上师讲法,小王略有耳闻,今日能当面受教,实是小王之幸。”勿离口中稍稍客气,心里却有些愕然。
如同城中大多数人一般,他并不知道莲玉生的秦人身份,因此,没有将莲玉生与自己捉拿秦人的命令联系在一起。他有些怀疑浮屠教与赵和有勾结,因此猜想莲玉生可能就是赵和找来的说话。
若真是如此,或者大索迦叶寺,便能抓到赵和!
“小僧求见大王,是向大王投案自首的。”莲玉生缓缓道。
心里正转着念头的勿离又是一愣:“呃……上师何出此言?”
“不知秦人犯了何罪,大王满城搜捕秦人,小僧出家之前,也是秦人,故此向大王请罪。”莲玉生道:“请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与其余秦人同刑。”
此语一出,勿离的呼吸为之一顿。
以浮屠教在贵山城中的影响,勿离真将莲玉生扔进狱中,只怕半座贵山城都要人心惶惶,其动荡堪比此前大宛老王暴死!
莲玉生看似向勿离请罪,实际上却是在威胁他!
勿离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吊起眉,恶狠狠望向莲玉生,但他发现,这位年轻的上师合掌低眉,没有丝毫威胁神情,有的只是慈悲之色。
勿离心中猛的一动,嘴唇略动,然后收住怒色,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上师言重了,上师既已出家,便是超脱凡俗皈依圣法,我等俗世国家哪里能约束上师?”
“浮屠之法,并无俗世之染,浮屠之僧,却有国家之别。”莲玉生淡淡地道:“况且,便以浮屠之法来说,众生平等,皆受慈悲,小僧便是不是秦人,见如今贵山城中的情形,也只能求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
勿离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怒意,叹了口气道:“上师既然说起慈悲……那上师为何只对秦人慈悲,却不对我大宛之人慈悲慈悲?上师难道就不知晓,小王搜捕秦人之举,原本就是被逼无奈?若小王不行此事,犬戎人便要代小王行此事,彼时受难之众,非唯秦人,大宛百族,无一得免!”
“浮屠虽说以身饲虎,却未忘金刚手段。”莲玉生看了一眼勿离:“犬戎之恶,有似猛虎,犬戎之欲,更胜猛虎。猛虎扑人,所求者不过是填腹,犬戎扑人,所求者永无止境。如今天下激荡,有大劫难自西而来,大宛便是以身饲虎,终有欲壑难填之时。到那个时候,大王内失百姓之心,外无强力之援,又该如何自处?”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勿离眉头再度扬起,一双深陷的眼眸死死盯在他的面上,似乎是在窥探他的真意。
看了许久之后,勿离大笑起来。
莲玉生又是合掌,一直没有说话,勿离笑了许久,终究是觉得无趣,笑声嘎然而止。
“上师为了说服我,竟然危言耸听啊。”他轻声道。
“大王消息灵通,小僧是否危言耸听,大王自会分辨。”
“那你倒说说,大劫难是什么?”
两人此时走到了第七层浮屠塔的望廊之中,又恰好对着西面。此时正值傍晚时分,一轮大日,垂于西方天际,殷红如血,并无多少暖意。莲玉生叹了口气道:“大王,大宛之劫有三重,第一重已经来了,便是犬戎,犬戎为了应对东西两面的大敌,势必加大对属国搜刮,大宛叛而复降,又一分为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大宛之劫第二重,乃是骊轩……骊轩人西征已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