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努尔有意结好这位北州文吏,因此说得极细,甚至连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也被他说了出来。在他口中,这位三王子勿离也是一时英杰,不过赵和听了之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是小国枭雄罢了,所有的伎俩在大国碾压的实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一个这样有野心且比较稳重的大宛国君,并不符合大秦的利益。
“看,贵人,前方就是贵山城!”谈话之间,他们的目的地贵山城已经到了。
如同西域别的城市一般,贵山城之所以能够立城,关键在于其旁边流经的苦盏河。与赵和见过的黄河相比,这苦盏河源自于天山,西向流入赵和来时的这片谷地,贵山城便是其流出谷地的最后一座城邑。
“此城规模不小啊。”遥遥眺望了一番之后,赵和说道。
“自然不小,全城五万人口,在葱岭以西是了不起的大城。”白努尔颇为骄傲地道:“我们白家在此久居多年,当初此城初立之际,我们便搬迁来了。”
“有多长时间?”赵和对此颇感兴趣。
“总得有六百年吧。”白努尔道。
见赵和神情颇为古怪,白努尔补充道:“我们粟特人虽无史书,但波斯人却有——如今的安息人从波斯人那里继承了不少好东西,就包括史书,我曾经去安息跑商过,有幸得聆听学者所言贵山城来历,才知道我们白家彼时便随波斯大帝居鲁士一起来此……”
“在我们大秦,如今还称安息为波斯,如今安息情形如何呢?”赵和又问道。
白努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骊轩人将安息打得已经失去了大半疆域,如今的安息,情形不好,据闻骊轩已经准备东征,彼时安息必然首当其冲,我觉得危险!”
赵和点了点头。
此后白努尔大约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故此闭嘴不语。他们远眺贵山城时还相距有十余里,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商队才来到贵山城城门处。
比起南疆那些倚靠绿洲而成的小城,贵山城的规模确实要大得多,白努尔说这里常住人口超过五万,赵和以城市规模来判断,觉得恐怕不只此数。
城市由围墙所保护,这围墙的风格与大秦完全不同,墙由巨大的不规模石块堆垒而城,在城墙各处,还有突出来的马面,沿着城墙,还有双重的塔楼,可以看得到有军士在上巡视往来。
赵和眯着眼睛看了看城,正待说话,突然间,他的注意力被城外的一阵骚乱所吸引。
只见城外河畔,一群骏马被牧民驱赶而来,数量足有五百余匹。这些骏马一个个身高体壮,极为雄健,其中最多者是枣红色的马。
在这些骏马之首,却是一匹大黑马,赵和望见它时,原本向前奔行的它双足突然立定,向着赵和直直望来,然后嘶鸣了一声,径直奔向赵和。
赵和神情一动,静立原地,那大黑马奔到赵和身前,用头颈擦了擦他,赵和伸手去抚摸它的脖子,它垂下头来,安静地让赵和抚摸,一双大大的眼睛出奇的温柔。
那些牧马人此时都呆住了,他们用奇怪的语言呼喊起来,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而白努尔也是脸色微变,直愣愣看着赵和。
“看来它挺喜欢我的。”赵和笑着道。
他心里也极是欢喜,这匹马高大雄健,在他所见过的马中绝无仅有。
“呼嗬嗬!”
一个牧马人上前来,将马鞭抽得暴响,不停地呼喝着。赵和不明其意,而那大黑马则是理都不理那个牧马人。
那牧马人叽哩咕噜说起话来,赵和见他是对着自己说,但自己却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当即望向白努尔。
白努尔苦笑起来:“他在问你用了何种法术,竟然能让大黑马在你面前这么顺从。”
赵和摊了摊手,轻轻拍了拍大黑马的脖子,那大黑马似乎明白他的心意,恋恋不舍地从他身边移开。
赵和心里也极是喜欢这匹大黑马,但他此次隐瞒身份来此,实在不能惹事,故此只能将这马先打发走来。见马离开了赵和,那个牧马人又叽哩呱啦说了两句,仍然是赵和从未听过的语言,直到末了,他才用粟特人的语言说了一句:“有赏!”
赵和莫名其妙。
待牧马人将马群赶入城中之后,白努尔才对赵和道:“郎君可知方才那个大食人说什么?”
“大食人?”赵和看着那牧马人的背影,确实,此人的衣着打扮与别的粟特人或者大宛人都不一样。
赵和在咸阳城中也见到过自称大食人的商人,这些人乃是海商,其人入乡随俗,无论是衣着还言语都尽可能模仿秦人,因此大食人的服饰与语言,他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
“大食人怎么会在此处?”赵和问道。
“说起来这又有大宛老王有关了。”白努尔压低声道:“你们秦人只道我大宛出良马,但大宛汗血马虽好,却也有缺点。”
“不耐负重。”赵和道。
他在北州石河关中得到了一匹好马,便有大宛马的血统,彼时他也专门问过有关大宛汗血宝马的消息,这才知道,虽然汗血宝马在大秦名声很大,此马也确实能奔擅跑,但是,它也有一个弱点,就是负重不多。故此真正的重甲骑士,根本不可能乘汗血马奔驰冲杀,所以北州的那批马,都是经过混血改良之后的。
“呵呵,正是如此,故此老王初登位之时……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便向西方大食求购马种,历经不少风波,得了大食马,再与汗血马杂交,四十年间不断,才得了这一批四百匹左右的好马。”
白努尔说到这,又对着那些牧马人呶了呶嘴:“为照顾好这些好马,老王信不过本国牧马人,特意还请来了大食牧马人。”
赵和闻听这个消息,神情微微一动。
白努尔又笑道:“自然,在这过程之中,也有一些马,虽然不及这些,却也胜过一般马了。这些稍次一等的马匹,我曾经贩过一批入北州。”
赵和顿时明白,原来他用来冲阵杀死霍峻的那些良马,竟然就是白努尔所贩,其血统也与这大黑马相近。
“那倒还真是有缘。”他在心中说道。
第十章、罗网暗织
就在赵和踏进大宛贵山城的同时,贵山城中,国主府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向屋子。
这个身影的主人年纪三十左右,因为留了胡须的缘故,稍稍显得有些老气。与周围之人全是大宛服饰不同,这个身影的主人却穿着秦人的服饰,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也有意在模仿秦人。
二十余年前烈武帝时,无论大秦内外如何评价其人其政,有一点都无法否认:正是烈武帝,将大秦的影响从边境扩大了遥远的地方,哪怕是与大秦不接壤的大宛,在其功业的影响之下,也培养出了一大批心慕大秦的人士。这些人士以穿秦服、行秦礼、说秦话为荣,甚至不远万里,奔赴大秦,为的就是学习大秦的文字与典章制度。
这种盛况,在烈武帝之后便不复存在了。大宛城中曾经盛极一时的秦人服饰,也因此消褪下去。如今仍然还愿意穿秦人服饰的,少之又少,多是对大秦有种某种特殊情感之人才会如此。
比如说这身影的主人,如今大宛贵山城之主,自立为大宛国王的原三王子勿离。
当他来到这间屋子之前时,屋门口有几个人已经在等着,见他到来,这几人纷纷行礼。勿离一挥手,他们悄然退下,然后勿离才快步迈入了屋子。
如同此时所有的建筑一样,大宛的屋子里同样阴暗,哪怕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屋子里仍然不是怎么光亮。勿离眼睛先适应了一下这里面的亮度,然后才转向坐在屋中一角的人。
在勿离的印象之中,此人只要呆在屋中,那么永远躲在屋中的一角。用他自己教给勿离的道理来说,这种人一般都是防备之心极重之人,呆在屋中一角,为的是能够冷静观察周围形势,同时身后两面被墙保护,遭遇危险之时可以更从容地进行应对。
“老师。”看清楚此人之后,勿离行礼道:“大半年未见了。”
被勿离称为老师的,是一位秦人。
虽然他做了一些遮掩,但他的肤色、瞳色,都让他与大宛人区别开来。
“八个月没有见面,你做得很不错。”此人用略带笑意的声音说道。
他的声音很清朗,听起来象是金玉在敲击,与他的年纪不相符。
两人的对话全是用秦语,在行完礼之后,勿离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秦人老师,似乎在渴望什么。
他的秦人老师微微点头:“这八个月里你做得很不错,虽然……手段还是粗糙了些,但好歹得到了三分之一个大宛,更重要的是,你得到了贵山城,整个肥沃的河谷地带大半控制在你的手中……当然,我最欢喜的是,你分明占据优势,却愿意与对手暂时和解,先解决掉治下内部之下,再论其余。”
“这一切都离不开老师的教诲。”勿离听到他连续赞扬,顿时如孩童般笑了起来:“老师,可以教我更多的东西了吧?”
他的秦人老师目光闪动:“说起这个,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勿离面上神情愕然了一下。
“最近这段时间,有一位同样传自我师门的秦人会来到你这里,可能会来。”他老师道:“你希望我教的更多东西,就在他的手中。”
“还请……老师明示。”勿离有些不解。
“《罗织经》。”他的老师缓缓道:“他手中有这样一本书,这是我当年所写的一本书,只要拿到这本《罗织经》,你就可以学到我的全部本领。”
勿离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他的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身为大宛前王的第三个儿子,他在诸多兄弟中排位高不成低不就,在十几年前,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王子罢了。
但是有一次遇到了这个秦人,对方成为了他的老师,他用从对方那里学到的东西,一点点积蓄力量,培养自己的臣仆,挑动几位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兄弟们争斗,甚至还借助犬戎金策单于的阴谋,夺取了贵山城周围大片的土地,成为大宛之王——好吧,是三分之一个大宛之王。他很清楚,自己做的这一切,在大宛人看来是了不得的成就,但其实只是自己这位老师手段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对这位老师,他尊敬、忌惮甚至畏惧。
若能觉得对方全部本领,自己能够有更大的成就,但同样,对方若是再去培养另一位弟子,很有可能就能取自己而代之。
现在,一个学到对方全部本领的机会就在自己面前。
“此人有什么特征,比如相貌上可有特殊之处?”勿离沉声问道。
他的老师又笑了起来:“特殊之处……大约就是年轻吧,二十二岁,他应该是从北州过来,混在粟特人的商队之中,最有可能是扮作一个随行的秦人商贾,以这个身份掩饰他大秦文吏的身份,再以大秦文吏来掩饰他真正的身份。”
“他真正身份?”勿离皱起了眉。
若真是来自北州的官员,那么会比较麻烦,勿离已经开始琢磨是不是用比较柔和的手段从对方手中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了。
“北州的所有者,北庭都护府大都护,大秦的侯爵还有……我不能说的其他。”他老师淡淡地道。
“赵和!”
在他老师说出那个秦人真实身份的第一句时,勿离已经猜到了他所言是谁,他的心突突跳了两下,失声呼了出来。
“就是他。”他老师咧嘴笑了笑:“其实他严格来说,可以说是我的师弟,也就是你的师叔。”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以身犯险?”勿离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大宛与大秦还保持着友好,但是以赵和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轻易离开北州!
手握权柄之人,怎么可以轻易离开自己的根基?
“确实,他按理说不该离开北州以身犯险,但是大半年前的时候,我曾经有意让一封信落到他的手中,他知道我在大宛,他肯定会来。”勿离的老师抬起脸来。
烛光照在他的面上,原本他看起来还挺年轻,但此时光照清楚之后,他脸上细密的皱纹便显露出来。
江充。
若只从外表来看,怎么也不能将他与那个烈武帝时的酷吏兼宠臣联系起来。
距离贵山城并不遥远的山坡之上,一只苍鹰正在天空中盘旋。
它敏锐的目光盯着地面,寻找藏匿在羊群当中的羔羊。
对于这只苍鹰来说,羔羊是它最喜欢的美味,只不过因为羊群的保护,特别是牧羊人存在,所以并不是总有机会猎食到。
它终于发现了目标。
那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此前跪在母羊身上吸奶,母羊移动位置,才将它曝露在苍鹰的目光之下。
苍鹰收住双翼,身体向下坠去,在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