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笑着摇头:“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大都护是想要与天下为敌?”段实秀厉声道:“大都护所作所为,乃非常之事,往小的说一身系我北州十余万众性命,往大的说与大秦千万黎庶福祗相关,大都护怎么能不谨慎爱惜自己,无论是自己之身,还是自己之名?”
赵和正色道:“九姓十一家并不能代表天下,另外,我的所作所为,与他们有极大冲突,我便是在此一声不吭,他们难道就会不与我为敌么?”
段实秀一时默然。
“烈武帝驾崩终究已经二十余年了,九姓十一家已经死灰复燃,他们虽然尚未能染指朝堂上最高的几个位置,但是在中枢与地方上却盘根错节,只要有利益之处,他们必然要伸手,北州之地,他们也不会放过。”赵和又接着说道:“与其让他们伸进手来,将北州这里也弄得乌烟瘴气,倒不如事先就与之划清界限,让他们知道,有些地方不可伸手,若伸手来,必然有死无生!”
赵和并不是草率地说出这番话来。
在齐郡时,他就从库粮被盗卖的案子里,隐约看到了一只黑手的影子。虽然最后以朱融和鸠摩什为罪魁,了结了这一系列案子,但赵和其实很清楚,那么多被盗卖、侵吞的库粮,根本不是朱融与鸠摩什能够吞下的。
换言之,看似祸首的这二人,实际上也只是某些力量推上前台的。
再后来赵和经营西域,南疆才略有所成,九姓十一家的手就已经伸了进来。赵和没有拿到西域都护之职,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大将军的猜忌,但另一方面,九姓十一家背后的动作,也是原因之一。
至于后来那个可笑的北庭大都护的任命,更是将九姓十一家的恶意表露无疑,天子未必清楚这其中的名堂,大将军可能只是顺水推舟,而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究竟作何想,则非赵和所能知。
这一次,赵和终于掌控了北州,而犬戎迫在眉睫的威胁与火妖远在泰西的远忧交织于一处,让赵和下定决心,北州之地,绝对不准九姓十一家再伸手。
既然准备翻脸,自然要从根子上让九姓十一家觉得痛,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非逆来顺受之辈!
第四章、同道与否
赵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这让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郁。
段实秀思忖了好一会儿,终究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也没有立场去劝说赵和了。
毕竟赵和说得有理,北州能够在犬戎围攻之下孤悬于外这么久,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九姓十一家等中原世家插手得不深。
若是被他们插手,只怕早就跪地投降,直接改旗易号了。
所以赵和拒绝九姓十一家之举,是有利于北州的,而他独自承担起九姓十一家的怒火,在某种程度上还保护了北州。
九姓十一家为了与赵和争夺北州,想来会许诺许多利益,试图分化瓦解北州与赵和的关系。象段实秀这样北州的实力派,更会从中得到不少好处,甚至郭英这样的人物,会被九姓十一家捧出来与赵和分庭抗礼。
在这个过程之中,九姓十一家总得拿出些真金白银过来。
“是北州拖累了大都护。”段实秀微带愧色地道。
“我既视北州为自己的基业之所在,就谈不上北州拖累我,毕竟将来,我可能需要北州为我作战,为我提供粮草,为我流血牺牲。”赵和一扬手,沉声道:“虽然我认定,大秦的致命忧患,从来是在国内而不是在域外,但并不意味着我以为疆域之外就没有了威胁。外患足以引发内忧,而内忧又可能勾结外患,九姓十一家既然能够与犬戎相通,安知他们不会与骊轩、火妖相通?”
赵和再度提到火妖的威胁,段实秀眉头皱了起来,心中突然明了,赵和拿九姓十一家的威胁来说事,其实还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忘了赵和方才安排樊令强娶那粟特商队女首领之事。
须知北州能在金微山存在下来,面对犬戎的长期围困,虽然物资紧缺却不曾断绝,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粟特人商队身上。
强娶粟特人商队女首领之举,若是赵和自己,还可以勉强说是两族联姻,但不过是赵和身边的亲卫,哪怕那位亲卫有爵位在身,这也是犯了大忌讳的事情。
“大都护,伊苏斯之事,还请大都护不要……”
段实秀开口劝说,但话才一起,便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
很快,那原本有些压抑的异样声音变大了起来,近乎成为呐喊。
对于段实秀或者徐绅来说,这种声音都不陌生。
哪怕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此时禁不住面红耳赤。
“这……这……”段实秀有些恼怒。
无论他如何作想,那声浪却是越来越大,几乎震得半个馆驿都在动。
“听起来似乎是你情我愿啊。”赵和微微一笑。
“这终究……”
见段实秀还想说什么,赵和摆了摆手:“长史虽然与粟特人打交道的时间比我久,但对于粟特人的了解,长史就不如我了。咸阳城中,我其实就见过粟特人,而到了西域之后,我就更清楚他们了。在我们秦人心中或许是很严肃的事情,在粟特人心中,却未必如此。”
他说到这,不禁一笑,然后又道:“其实何只是粟特人与秦人之间的差别,便是秦人之中,不同地方,也有差别。我在咸阳时,关中女子敢爱敢恨,谈及床第之事并不忌讳,夜里少不得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便是朝堂之上,也有闺房之乐有胜于画眉的典故。但我到稷下之后,此地儒家昌盛,礼仪廉耻之风极重,故此床第之私多有含蓄,甚至有那迂腐之辈,言之变色,更有别具用心之徒,自家男盗女娼妻妾成群,却不许旁人言此事一字,便是颈脖之下稍有露骨之处,便为其斥责禁绝,这些人中,又以九姓十一家最著。说白了,便是这些人擅权已久,不仅要独霸财富、权势,还想要独占这闺房乐事,巴不得那些黔首泥足之人连男女之事都不知晓,一心只给他们为奴为婢罢了。”
赵和一转口将事情又扯到了与九姓十一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矛盾上来。虽然段实秀明知道他是在胡扯,却偏偏无法反驳,甚至心里隐隐觉得,赵和这番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些掌握权势舆论之人,对别人处处限制,自己却凌驾于各种规则与律法之外!
“其实我们再细想,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苟延残喘罢了。”赵和又道:“最初之时,这些人以血脉来维持自家权势利益,贵族血脉天生即贵,低贱之人生而低贱。后来商君变法,以功勋为贵,他们便又借助多年积累,独霸学术,所谓诗书传家,无非就是靠着垄断学识来独占权势。圣皇帝压制稷下学宫,大力推广私学,又有造纸与印刷之术,使得天下人皆可读诗书。他们不能相抗,于是就搬出所谓廉耻礼仪和纲常仁义,凭此臧否人物,独霸舆论,以此维护自家子孙世代可以身居高位。但今胜于古,后强于今,他们的这一套,能欺瞒一时,不可欺瞒永久……”
说到此处,赵和嘎然而止,扭过头,看着段实秀,又笑了笑:“段长史,我说得似乎有些多,也有些远了。”
“不多,不远,大都护之道,段某已知矣。”段实秀肃然道。
赵和扯了这么久,当然不是对着他发牢骚,更不是闲得无聊与他说闲话。
两人虽然在应对霍峻之乱上有过合作,但严格来讲,他们毕竟是陌生人。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有限,哪怕段实秀明白,自己与赵和因为老师的缘故,可能会有某种渊源存在,但是,象他这样心智成熟之人,根本不可能为了老师的缘故,便对赵和纳头便拜。
赵和身上有许多优点,让段实秀看到了北州的希望,但是同样,赵和身上也有许多赵实秀不理解甚至反对的地方,让他不敢轻易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赵和身上。
所以他才会屡次试探赵和,甚至试图挑战赵和的底线。而赵和对他的试探和挑战也做出了回应,现在更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一番话之下表明的意图很明显:我的理念便是如此,你段实秀若是觉得可以互为同道,那么今后就继续合作,甚至合作得更加深入。若你段实秀觉得道不同不相与谋,那么北州长史这位置你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过段时间想个法子送你入咸阳,从此之后,便是陌路之人,甚至是敌人。
段实秀不怀疑赵和有放走他的器量,事实上,赵和能够将郭英留下来,甚至毫不讳言要将对方培养成自己在北州的继承人,这一点就充分证明赵和的胸怀了。
他虽然身在北州,但心中关注的却是整个大秦,乃至整个天下。
段实秀当年随大秦的开拓大军来到西域,家世只能说是平平,因此对于九姓十一家这样的顶级世家,并没有什么维护之意。赵和的理念,或者他的为政之道,将九姓十一家视为大秦内部潜藏的敌人,将数百年来甚至上千年来留下的某些观念视作缪种,这等近乎颠覆的理念,段实秀心里其实是认同的。
但正是因为认同,段实秀反而难以决断。
若赵和真只是一个北庭都护,段实秀毫不犹豫就会支持他了,段实秀相信在自己和更多人才的帮助下,赵和在四十岁之前便可以当上大将军,到时手握权柄,扫荡群丑,哪怕不能全功,也可以开创一番新天地,在青史中重重留下名字。
但偏偏段实秀对赵和的出身隐隐有所猜测。
所以他在见到自己的老师之前,实在是不敢做出决断。
见自己一番话说出来,段实秀仍然是沉默,赵和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段实秀,是他所见到的难得的施政之才,若说此前有谁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前辈之中,自然是当朝丞相,那位总说“镇之以静”的上官鸿,后辈之中,则是从咸阳到齐郡都给了他很大帮助的萧由。
比起上官鸿,段实秀少了几分油滑,比起萧由,段实秀又多了几分经验——他毕竟为北州长史多年,积累的行政经验是萧由这样的咸阳小吏很难企及的。
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段实秀仍然沉默,也就意味着段实秀并不愿意倾心相助了。
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与谋。
只是可惜一个人才了。
想到这里,赵和笑道:“我在咸阳城中,无论是天子还是大将军面前都还能说上几分话,段长史可愿意入中枢为官,以段长史之能,五年之内必为九卿,到时北州有许多地方都要仰仗长史照顾了。”
段实秀不配合,那就不适合在北州继续呆下去,这段时间赵和已经熟悉了北州的情形,将段实秀推荐入咸阳,对二人来说都是一个好选择。
至于到咸阳之后,段实秀会不会将赵和的想法透露给九姓十一家,赵和根本不在乎。
反正他与九姓十一家的矛盾,早在齐郡时就已经存在了。
出乎他的意料,段实秀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题,而是沉声道:“原先不敢告知大都护我老师的名讳,但听了大都护这番话,老师的名讳再保密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赵和猛然扬眉。
虽然没有得到段实秀的投靠,但若能知道那位神秘老人的真实身份,那对他来说,倒也是一种意外之喜了。
第五章、大宛疑云
“家师姓张,讳衡,字平子。”
段实秀缓缓说出了自己老师的名字。
赵和听到这个名字时,并没有他原先想象得那么激动。
这个名字……其实在他意料之中。
或者说,他在来西域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于此听到这个名字,甚至见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了。
“张先生啊……果然,五贤之会中的第六贤啊。”赵和沉声道。
段实秀扬了一下眉:“大都护果然一直在追寻先生的消息?”
赵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哑然失笑。
这还用问么,自从得知五贤之会的事情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虽然对自己的身世已经不是那么好奇,甚至有某种超出此外的猜测,但是,若能见到这位张先生,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问上一问的。
特别要替自己那五位困死于铜宫之中的老师问一问张先生,他策划这一切,所为者何。
赵和半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遇到张衡时的情形,大约过了几息时间,他才重新开口:“段长史,张先生如今都还健在,他的寿数……快八十了吧?”
“先生寿已八十一,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一年之前,彼时正为他庆贺八十大寿。只不过先生鹤发童颜,身手矫健,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六十岁的模样罢了。”段实秀道。
“那是自然,据我所知,张先生与一位华神医相交莫契,张先生精通传说中的越女剑法,他将剑法传给华神医,华神医由越女剑法逆推出猿公剑法,又由猿公剑法再推出引导之术,名为五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