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笑着指了指身边的樊令与阿图:“随我来北疆的伴当,其实不只这些,还有几人,我在奔袭工匠谷之后,便让他们间道回了南疆。此时南疆想来已经出兵,袭取车师后国,犬戎如今面临被我南北夹击的危机了。”
“啊?”段实秀愣了一愣。
赵和没有再多解释。
在袭击工匠谷之后,解羽、应恨便离开了他的身边,带着他的命令前往南疆。事实上,若有此二人在,赵和甚至觉得,取霍峻首绩之事,完全用不着自己出马,他二人就可以将之包揽了。
要知道应恨是射术不逊于李果的神射手,而解羽,单以气力武艺而论,不在马跃之下,足称万夫不当的陷阵之将。
“而且如今犬戎的情形未必好,他们在西面也有强敌……大将在动荡两年之后,此时也应当稍稍缓过气来,可以往西域投入更多的资源了。”赵和收回望着星空的目光,沉声道:“我们北州确实是在犬戎围困之中,但犬戎又何尝不是在诸多强敌的围困之中!”
北州诸将都是与犬戎争斗惯了的,但他们的目光往往只局限于西域甚至只是在北疆,不能象赵和一般,跳出西域这片小天地,从更大的范围来看待与犬戎的关系。
因此,此番赵和的话语,让他们眼前一亮。
“犬戎也面临强敌?”郭英轻声问道。
“犬戎与骊轩人联手,在极西之地与火妖交战,战况甚为不利,其盟友骊轩甚至有意放弃极西之地东迁,以避火妖之锋芒。但他们若东迁,必然与犬戎会产生矛盾,须知犬戎如今的大单于野心极大,视波斯、大食都为自己囊中之物,如何愿意骊轩这个盟友来分一杯羹?所以,犬戎与骊轩的关系,只怕会生出变故,再加上火妖,无论是战是和,犬戎在西面都必须加大投入,他们的压力绝对不小。”
“而大秦如今缓过劲来,南疆已入我手,朝廷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得不加大对西域的投入。故此犬戎在东面,面临大秦的压力不会比西面低。”
“在葱岭,大宛人能起异志,证明犬戎对葱岭的控制业已动摇,他们若不加大葱岭的投入,只怕这腹心之地转眼之间便要狼烟四起。”
“所以如今犬戎面临的局面,若不能一战而胜,那就只有和谈,他们承担不起众多兵力被牵制于北州的代价!”
赵和这一番解释,虽然并没有太多新意,却让北州诸将心中原本模糊的一些念头变成清楚了。
“犬戎虽是不堪重负,我们北州同样如此。”段实秀幽幽地道。
赵和明白他的意思,哑然一笑:“段长史还在担忧,我以北州为棋子,为了拖垮犬戎不惜牺牲北州?”
段实秀也不避讳,点了点头:“若以都护功业而言,如此施为,都护功劳最大,付出的价值最少。”
“功劳……呵呵呵呵……”赵和仰天大笑起来。
他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在他心中,这点功劳,算得了什么,真比得过北州十余万人的性命么?
这不是十余万牲口,而是十余万秦人,并且他们已经为大秦做出了许多牺牲,流了不尽的鲜血!
一个大国,若不能善待其功臣,将其臣民的牺牲视为理所当然,那这样的国家,必不能长久!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段实秀却催促道:“都护为何笑而不答?”
赵和这才正色道:“我来北州,途经都罗河,你知道我在河中看到了什么?”
段实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我看到的不是连绵不绝的河水,我看到的是连绵不绝的血。二十九年,北州乃至旧西域都护府留的血已经足够多了。”赵和说完之后,又重复道:“足够多了。”
自大秦撤离西域,旧西域都护府成为孤军开始,到现在二十九年整,赵和这一句“足够多了”,说得诸将再度热泪盈眶,一个个拜倒在地。
赵和将他们扶起,段实秀紧紧盯着他,待他将所有人扶起之后,忽然长长吁了口气。
“赵都护,大都护之前,曾令霍峻查找一人,霍峻又将此事交与我,我暗中将之压了下来。”他缓缓说道。
他这话题转得太快,便是赵和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郭英更是皱起了眉。
郭英为郭昭之侄,北州军政大事,郭昭都不瞒他,但这件事情,郭英却没有任何印象。
“大都护所寻之人,乃是十八、九年前来北州的一位中原学者。”段实秀又道:“赵都护既然与李弼熟荏,或许自李弼口中听说过此人,李弼军略,便是随此位学者所学。”
赵和面色微微一变。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李弼口中,那位“老师”甚至知道五贤之会的事情,与自己在铜宫中的五位师长应当很熟悉!
“李弼向来以此位前辈弟子自居,称其为恩师,但是,他其实并未真正行过拜师之礼。整个北疆,这位先生的正式弟子唯有一人,那便是段某。”段实秀接着道。
赵和霍然盯着段实秀,目光炯炯:“这位……先生,他人在何处?”
段实秀抿了一下嘴:“都护稍安勿急,我在三十年前,于咸阳城中随这位先生游学,后来与父辈一同前往西域,彼时我才是一位十余岁的少年……不意才入西域,便遇大秦撤离之事,从此与先生音讯隔绝,直到十八年前,偶然机会才再见到他老人家。”
“彼时他老人家与我说过一些事情,我虽是不解,却都牢记在心。”
赵和呼吸有些急促,神情也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离自己身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甚至有可能,伸手便能够到。
但到这个时候,他心底又有些患得患失。
真的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会是一件好事情么?
段实秀沉声继续道:“我向他老人家打听,何时北州才能安宁,他对我说,若北州出现一个大勇大仁的英雄人物时,才能得到安宁。我问大都护岂不大勇大仁,他说大都护勇则有余,仁稍不足……”
说到这里时,郭英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毕竟这是在评价他死去的伯父。不过别人都没有注意这一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段实秀接下来的话吸引了。
“我又问何为大勇,何为大仁,先生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为大勇,虽妇人孺子吾避之为大仁……先生所说的英雄,应当就是都护你啊。”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妇人孺子吾避之”这二句说出来之后,赵和心突的一跳,哪怕他急于知道自己身世之谜,可听到这两句,却还是情不自禁生出共鸣,只觉得自己心底某种早就有之的想法念头,被这二句挠住,让他生出欢喜之意。
这种想法念头,并非凭空而来的,他在铜宫之中,那些老人们各执己见,但若说有什么共同之处,便在这两句之上了。
“段长史,你的这位老师究竟是哪一位,他如今又身在何处?”心神微微一动之后,赵和忍不住又追问道。
段实秀张嘴正欲回答,突然间听到关城之上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大声禀报:“都护,长史,犬戎人……来了!”
第八二章、针锋相对
呼衍鞬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端坐的秦人。
白日的时候,他也在战场之上,就在银签单于身边,因此亲眼看到了赵和击杀霍峻的经过。
此时看着这个秦人,他心中还有些不敢相信。
这秦人的模样并不是那种肥硕雄壮,虽然看得出他身体中不缺乏力量,但比起呼衍鞬见过的犬戎力士,他真是显得文弱。
但就这么一个人,让犬戎成千上万大军望而却步,不敢向前。
“我听说犬戎人来了,原本以为你们是乘夜攻城,不想却是一位使者。”赵和也打量了一下这个犬戎使者,然后缓缓地道:“不知你是奉哪位单于之命而来?”
“我是奉金策与银签二位单于之命来此。”呼衍鞬先是恭敬地跪下行礼——这是犬戎人对于高贵之人所行的大礼,所以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跟在赵和身后的北州诸将们都是微微骚动了一下。
在此之前,北州与犬戎也有使者往来,唯一曾经得犬戎使者行如此大礼者,唯有已故的大都护郭昭。
而且这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这十年来,或许是因为北州处处被动,犬戎使者再来见郭昭时,也已不再行此大礼。
“金策也来了。”赵和微微一笑:“他既然来了,想必车师后国那边的事情,他已经知晓了吧?”
此语一出,呼衍鞬面色大变。
他此次来使,之所以拖到夜晚,就是因为在营中做准备。金策单于与犬戎营中的一些智谋之士一起,将赵和的行踪与性格都分析了个通透。他们已经可以确定,在冬天时越过天山来到北疆的秦人,正是由赵和率领。
也就是说,赵和到北疆已经大半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与南疆应该是近乎失联的,而车师后国被南疆秦人猝然夺取之事,发生到现在还不足半个月。
赵和是如何知道的?
且不说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南疆怎么派使者来将消息告诉赵和,单说这段时间为了夺取北州,金策、银签二位单于统下诸部十余万人都散布于北州周边,根本没有秦人可以穿过这么密集的封锁抵达北州!
这也就意味着,赵和预先便知道南疆突袭车师后国之事,甚至很有可能,这件事情,原本就是赵和自己亲自布置!
他自己轻身前来北州,借助北州搅起北疆风云,将金策单于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然后留在南疆的部属突袭车师后国,打通通往北疆的通道,夺取与犬戎交战的战略主动……此人深谋远虑,竟至于此?
呼衍鞬是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内心之中的惊讶按捺住,但饶是如此,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还是让赵和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罗织经》中“辨色”卷里,讲的便是如何察颜观色以通过表情判断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得到这部书这么多年,赵和已经能够很轻松地使用上面的技巧了。
“我不明白贵人所说为何……”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呼衍鞬有些艰难地蠕动嘴唇,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我奉命来此,是为了下战书的。”
赵和一扬眉,多了几分兴趣:“战书?”
“正是,我家两位单于,怜惜北州秦人饱经战乱之苦,故此欲与贵人相约,一战以定胜负。”
呼衍鞬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神情变化可能泄露了些东西,因此说这番话时,面上毫无表情。赵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到他新的神情变化,当下愉快地笑了起来。
有时候,没有任何神情,本身就是一种神情。
这位犬戎使者是个聪明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故此开始补救。但他的补救方法,更证实了赵和方才的猜想,南疆那边俞龙肯定出兵夺取了车师后国。
在赵和离开南疆之前,便与俞龙、戚虎等一起制定了好几个夺取北疆的计划,但是彼时他们对北疆情形并不清楚,特别对北州的事情所知甚少,因此这些计划都只是备选。但当赵和与李弼等突袭了工匠谷之后,赵和对北州的局势已经相当了解,他便派了熟悉西域情形的解羽、应恨等人返回南疆,将自己的决定和对原有计划的调整带了回去。
因此,呼衍鞬猜测南疆出师之事乃赵和所策划,并没有猜错。
“如何一战定胜负?”赵和问道。
呼衍鞬缓缓道:“我方出兵三千,北州亦出兵三千,便在这石河关前作殊死之斗。”
赵和眼睛眯了眯,然后哑然失笑:“银签单于是个蠢蛋,金策单于却是个人物,他怎么会想出这样的计策,莫非觉得我心智尚不及银签?”
呼衍鞬怒道:“贵人若是无胆答应就直说,为何辱我家单于?”
赵和指了指身下的石河关:“你去回你家单于,我答应他们的约战,我只出兵三千,许他出兵十万,战场便是这石河关。他有本事,就来攻这关城,若没有这胆量,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放羊吧。”
他身后诸将都笑了起来。
呼衍鞬此时却收住面上的怒气,反而一笑:“贵人原来是说这个……贵人不想知道,我家单于原为约战付出的条件是什么?”
“哦?”
“霍峻及其亲信之家人。”呼衍鞬淡淡地道。
赵和身后诸将顿时动了起来。
此时北州内乱基本平定,局面得到了控制,北州城中也开始了事后追责。但是他们惊讶地发现,霍峻及其亲信的家人,数日之前便已经离开了北州。不用多想,他们便知道,这些人都被送到了犬戎人那里。
如今霍峻已死,这些家眷对犬戎来说失去了利用价值,但对于北州诸将而言,让叛贼全家为其叛逆恶行付出代价,这才是正确的结果。
不过众人也只是稍稍动了一下,然后立刻冷静下来。
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