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之时,他还是热泪盈眶。
这只是一个小卒罢了……虽然在他手中得到了重用,但在北州,在西域都护府,在整个大秦,方信只是一个小卒罢了。
无数个如同方信般的小卒,支撑起大秦的胜利。他们许多人都没有留下名字,他们又在大秦的青史上镌下了自己的名字。
沉默了一会儿,赵和再次问道:“李弼何在?”
这一次他声音轻柔了一些,诸葛明又看向另外一个方向,赵和大步走了过去。
李弼坐在尸体堆中,甚至他所坐的便是一位犬戎百骑,身边有一名秦卒正在用布给他包扎,听到赵和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了赵和一眼。
他被包扎的地方,乃是左眼。
有鬼眼之称的李弼,在大战之中失去了一只眼睛。
对着赵和咧嘴笑了笑:“都护,我可为一路大将么?”
赵和嘴唇用力一抿,然后说道:“一路大将?便是太尉、大将军,你也可以做得!”
李弼哈哈大笑,只不过笑声沙哑,笑着笑着,血水从他那受伤的眼睛滚滚而落。
“接下来的事情,便请都护安排了,且让我稍稍歇息。”李弼道。
他是大秦的下层军官,是北州年轻一代军官之中的佼佼者,他这样的人,构成了大秦军队的骨干。他野心勃勃,他想要借用赵和之势,若有可能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赵和之上。但无论他这样还是那样,他终究是大秦军官,终究在关键之时,起到关键之用。
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身,沉声下令:“将咱们自己人寻出来,烧掉,收拾可以收拾的东西,特别是马匹,半个时辰,准备离开!”
此地如此重要,狼烟起后,犬戎人便会来援,他们根本没有太多时间来休整,因此,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打扫战场,彻底摧毁这里的冶炉作坊,尽可能破坯掉一切。
随着他此声令下,众人再度忙碌起来,而李弼一行的伤亡同样也传到了赵和这边。他们的伤亡比例同样惊人,除了方信之外,还有九十余人伤亡——在这种战场之上,伤与亡没有什么区别。真正留存下来尚可行动的,只剩四十人不到。
倒是诸葛明,战事一开始,就被方信敲昏,所以反而安然无恙。
他为墨家传人,统筹之术学得很好,将剩余的人分配得井井有条,故此半个时辰不到,所有的事情便已经结束:整个山谷中所有的建筑被完全摧毁,十余堆干柴、毡布等易燃之物已经堆起,而秦人的尸体也已经被放入火堆之中。
赵和亲自替方信洗去面上的血污,亲自点燃了火堆。
浓烟腾空而起,原本山谷就有不少余烬,此时更多的烟升空,烟中还夹带着细小的火星,仿佛一个个魂灵,飘然向空而去。
赵和肃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来:“走吧。”
众人都翻身上马,那些还能动弹的轻伤员也在同伴的帮助之下上了马。
赵和又回头望了一眼山谷,此时那十余堆干柴已经全部点燃,整座山谷都成了一片火海。就算这个时候犬戎人大举来此,夺回山谷后组织灭火,也挽回不了什么。
哪怕明知道此时不该笑,可是李弼望着这片火海时,还是忍不住咧了咧嘴,带得他眼睛的伤势也痛了起来。
“这里被咱们破了,犬戎人短时间内无法造出大量石炮,便不可能攻破石河关……都护,石河关之围该解了吧,北州该安全了吧?”有一名秦人也忍不住凑到赵和身边问道。
赵和嘴角微微翘了翘:“那是自然,没有石炮,犬戎人就算拿十万条性命去填,也攻不下石河关……但北州未必就能安全了。”
李弼微微点头,那只看着赵和的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如此一场大胜,赵和竟然毫无骄矜之色,也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以他的年纪,有这等品质,实在是太难得了。
“为何北州还不能安全?”那秦人一惊,忙又问道。
“犬戎人能从骊轩请来第一批工匠,自然还可以去请第二批。”赵和看着一匹马上绑着的一个隆鼻深目的胡人,缓缓说道:“犬戎人即便一时暂退,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终究还是要再来的。”
这个胡人是李弼的俘虏,能说犬戎话,自称是骊轩国匠人。原本秦人是要杀他的,但被诸葛明拦了下来,赵和为此大喜。
李弼听到赵和的话语也是心中一沉,赵和的认知很清醒,犬戎人卷土重来之时,可再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他们不可能第二次摧毁犬戎人的石炮基地了。
“有赵都护在,我们不怕,无非就是再胜犬戎一次罢了。”那名问话的秦人却道。
李弼忍不住又看了赵和一眼。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赵和便已经得人心如此了。
赵和仍然没有丝毫骄矜,他摇了摇头:“你却是高看我了,能够胜过犬戎,靠的不是我,是你们,是如李弼、方信还有你们这样的秦人。”
那名秦人忍不住挺了挺胸,便是李弼自己,听得这句话,胸中也隐隐有热血翻腾:身为武人,最怕的不就是自己流血、牺牲却不被认可么?
他们来之时都弃了马,离开之际夺了犬戎人的马,因此行得极快。走了约有一个时辰,留在后边扫尾的十余骑匆匆追了上来:“都护,犬戎人来了!”
赵和勒住马:“多少人?”
一骑之上的秦卒道:“不多,两百余骑。”
李弼目光闪了闪:“都护,要不要回头?”
这些扫尾之人是赵和留在山谷外的,他们的责任有二,一是扫除赵和主力离开时的痕迹,防止犬戎人衔尾追赶,二则是监视犬戎人动向,看看来援的犬戎人有多少。
听到李弼的话语,赵和摇了摇头:“李鬼眼……”
李弼插嘴道:“请都护唤我佐之,我字佐之。”
将自己的字说出来,证明李弼是真不把赵和当外人了。赵和点了点头:“佐之,以你之智,当知我们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根本不必再作纠缠,你为何还想杀回头?”
李弼咬了咬牙:“方信之死……我心中终有遗憾。”
赵和看了他一眼:“来日方长,报仇不急在一日两日。”
李弼默然不语。
赵和扬鞭指了指前方:“而且,我们虽然获取此胜,接下来的日子才是难熬,若我是犬戎单于,接下来必然穷追不舍,哪怕翻遍这金微山,也要将我们翻出来。在这个过程之中,佐之,你觉得自己还会没有仗打么?”
他声音压得稍低,有意只让李弼一人听到,李弼看了看那些还因为胜利而有些兴奋的秦军士卒,心中凛然。
正如赵和所言,他们这些原本是俘虏的秦人,此时想来已经成为犬戎单于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且既然不能再攻石河关,那么也就意味着犬戎人可以调动更多的人马对他们围追堵截,所以,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更多的恶战。既无补给又无援兵的他们……能撑得住么?
第四四章、银签单于
银签单于今年四十余岁,与大单于和金策单于相比,他的年纪要大十岁。
他在犬戎当中的处境比较微妙。若说铜章单于守旧,对大单于与金策联手推行的各种改革不满,那他就游离于双方的争执之外,最大的想法就是不断地替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他成功了,大单于出于某种考虑,对待他不象对铜章单于那么苛刻,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他对财富的欲求,比如说,将可以获取巨利的工匠产给他。
这其中还有从骊轩请来的工匠!
对于只习惯游牧而不擅长工冶的犬戎人来说,这些骊轩请来的工匠虽然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宝贝,为了将他们的作用发挥最大,银签不仅从西域诸国强征了数以百计的工匠,还为这十余名骊轩工匠安排了美女。就连银签单于手下的实权千骑长们,都酸溜溜地说,一个骊轩工匠的待遇,抵得上两个千骑长了。
银签单于也很清楚,他能侍弄好这些骊轩工匠,那么大单于与金策单于对他的迁就就能维持下去,但若是这些骊轩工匠出了意外,那么大单于与金策单于也会毫不犹豫清算他。
所以,当得知工匠谷出了事情之后,银签单于踢开帐中正寻宠求欢的女人,只穿着单衣便冲了出来,足足冲出两里,才有属下追上,为他穿上外袍。
然后就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狂奔。
战马都跑死了两匹,银签终于赶到了工匠谷。
此时距离秦人突袭工匠谷已经过去三天,他到这里看到的情形,就是一片雪与灰。
血迹都被雪与灰遮掩,整个山谷里只有灰白这两色。银签翻开一堆雪,看着下面的尸体,沉重地喘起气来。
“该死,该死!”他忍不住怒骂,眼中凶芒毕露。
一腔怒火翻腾不止,无处可去,他目光四处搜寻,当看到一位百骑长战战兢兢位于一隅后,他总算找到了出气之所。
他大步行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算了,不重要了,就是你,抛弃自己的将主,然后带头逃走?”
那名百骑长扑嗵一声跪下:“不是,不是,我是死战之后,突围而出的……我没有抛弃将主,将主一开始就被他们杀死,我,我……啊!”
所有的自辩都化成一声惨叫,那名百骑长颓然倒地。银签单于将从身边护卫腰间抽出的刀又还了回去,心中的怒意尚未去尽,他冷冷地道:“依我戎胡旧例,所有弃将主而逃者,尽杀不赦……全部给我杀了!”
他一声令下,周围的人纷纷拔刀,将一小队犬戎人围了起来。
赵和攻破这匠人谷时,有近半犬戎在混战之中逃脱,如今其中数百人回来,此时被围,一个个痛哭不止。
也有人大声叫嚷:“大单于有令,只要不是有意抛弃将主,力战不敌而退,可以功抵死,银签单于,我们不至于死啊!”
银签单于听到这声音,面皮上抽动了一下。
按照犬戎旧制,将主死了部下若不死,那么就要诛部下以祭将主,但这几年大单于有感犬戎人力受损过多,因此修改旧制,允许这些失了将主的犬戎人以战功自赎。说白了,就是在下一场战事之中,将他们编入先锋,若能不死,则功过相抵。若非如此,这些失了千骑长的犬戎人也不敢回到山谷之中。
但此时,银签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哪怕大单于如何神武,金策单于又如何辅佐,犬戎说白了仍然只是一个游牧部族的联合体,银签单于愿意的话,自然会遵守大单于的改制,若他不愿意,如同铜章单于那样,不将大单于的命令放在心上,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他现在怒火攻心呢!
“你拿大单于压我?”他望向那名犬戎人。
“大单于是戎胡共主,他的命令,就是长生天的意志!”那犬戎人也怒了,顾不得尊卑之分。
银签点了点头:“把他斩碎了喂狗!”
立刻有他忠心部下将那人拖了出来,然后一刀劈死,剁碎了喂狗。一时之间,众人俱静,只有银签所养的十余头猛犬噬人的咆哮之声响起。
银签厉声又道:“还等什么,全部杀了!”
那些犬戎人也不甘束手,有人想要反抗,但银签此次将自己的亲卫尽数带来,哪里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转眼之间,他们就被尽数砍翻,这山谷之中,又再度弥漫着血腥。
“将他们部族全部拆了,他们的家人全部发配为奴。”银签余怒未消,又下令道。
自然有人记下此事。
银签这才稍稍缓过怒意,他一语不发地催马走到谷中最深处,看着秦人缒绳而下的悬崖。
然后他一时失神。
虽然这悬崖算不得绝壁,可是银签很清楚,哪怕是精擅山地攀爬的那些野猎,要想从这山上上下,也需要花费不少气力。
秦人竟然敢干出这样的事情,他输得……似乎不冤。
但就算不冤,他也不能忍。
没有石炮,不能攻下北州,这原本就会让大单于怀疑他的能力,而工匠谷被毁,更会让大单于生出怒火。他虽然并不是十分在意,可是,如果不做什么出来,大单于还有那个该死的金策,会怎么瞧他?
无能之辈?
“有没有秦人的尸体?”他首先想到的是秦人遗弃的尸骸,以当时的情形,他相信秦人根本无暇带走尸体,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尸体就地安葬:“刨出来,喂狗!”
身边一名百骑长小心翼翼地道:“我们最先来此,秦人的尸体……都被他们烧掉了。”
银签瞳孔一缩:“那他们人呢,你最先来,可曾发觉他们的踪迹?”
那百骑道:“秦人收尾收得很小心,不仅痕迹全部雪掩盖了,甚至连气味,也被他们破坏了。”
这么多年来,北州与犬戎持续战斗,秦人也总结出了一些对付犬戎的经验,比如说追踪,犬戎主要依靠猎人和猎犬。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