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忌微微有些熏然,然后就听得琵琶声响,却是几个胡姬上来歌舞助兴。
不过那几个胡姬只是伴奏,却见坐在赵和身边斟酒的那女子突然起身,然后开始边歌边舞。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所唱的正是咸阳游侠儿们最喜欢的一首曲子,王无忌此前也听过,但与他家风不合,因此并不喜欢,但此刻在西域这雪山大漠草场之处,他听得觉得胸胆开张,心潮也不禁澎湃起来!
第六章、为何忘我
见王无忌在那里喝酒,目光也只是往清河身上溜,张选向赵和举了举杯,然后仿佛劝酒一般稍稍靠近些,低声道:“天子与大将军也很为难。”
赵和眼睛一眯:“此言何意?”
“丞相的身体年后就一直不太好,近些时日,更是有些糊涂了。”张选压低声音:“若非如此,赵侯便是因为矫制而失侯,也会因为立功而得侯,西域都护之职,也不可能会交由别人……让俞子云为西域都护,大将军已经尽力了。”
张选这话说得赵和眉头直跳,因为其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首先是丞相上官鸿的身体。
赵和记得当初初见上官鸿时,其人虽是年迈,但鹤发童颜,驻容有术,而且精神体力都相当好,甚至还可以提剑入宫。
不过在齐郡呆了两年之后,他回到京中再见上官鸿,就发现其人已经憔悴许多了。
烈武帝留下的五辅之中,谋逆而死的前大宗正嬴迨年纪最长,三年前已经是七十岁,然后与其同党的晁冲之次之,死时六十岁。他们二位迫不及待发动政变,也与他们年纪较长有关。再然后,则是丞相上官鸿,三年前是五十九岁,如今则是六十二——以其养生之能,原本不该出现大问题才对。
“丞相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赵和忍不住问道。
“是,我来前的那段时间,可谓每况愈下……丞相自己也觉得不对,故此已经在安排一些别的事情了。”张选隐晦地道。
自然是要安排的,三年前的咸阳之乱,导致烈武帝之后的大秦政治格局发生了剧变,完全是靠着上官鸿、李非和曹猛三人的器量与政治手腕,才勉强维持住平衡。若是上官鸿有个三长两短,哪怕只是因病休息一段时间,这种脆弱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赵和可以想得到,若是没了上官鸿在中间镇之以静,城府深沉的大将军曹猛与性格刚强的太尉李非,必然会斗得你死我活。无论双方谁最终获胜,对于大秦的政局来说,都绝非是福。
更何况现在大秦才刚刚缓过一口气!
“上官丞相做何安排?”赵和看了张选一眼:“张公是大将军的心腹,丞相的安排……大将军必然知道吧?”
“丞相自然不会直接与大将军说,但是大将军何等人物,自然明白丞相做的是什么。”张选向着王无忌那边举了一下酒杯,脸上还带着盈盈笑意,看起来是对其劝酒,王无忌也举杯相应,却不知张选嘴里却在小声说道:“这位王副都护,就是丞相的安排之一。”
赵和眉头一扬:“九姓十一家……哦,如今只是九姓十家了。”
张选点了点头:“大将军说了,赵侯必然会知道他的苦衷,这等时候,他只能给丞相留些余地,而丞相么……总是要顾全大局的。”
上官鸿喜欢顾全大局,早在三年前的咸阳之变中,赵和就清楚了。当时废帝嬴祝与嬴迨、晁冲之等勾结,可是在赵和力挽狂澜之后,上官鸿竟然还想着保留嬴祝的帝位,逼得赵和不得不与太后联手,给嬴祝栽上一个悖逆人伦的罪名,这才将之赶下了台。
此时,上官鸿又来顾全大局了。
只不过他的大局,往往要让赵和牺牲自己的利益,这让赵和极为不爽。
三年前他不爽,转身便用上刚刚学的《罗织经》,将上官鸿的大局掀了个底朝天。如今他不爽,可是远离咸阳城中,终究鞭长莫及,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直接去掀桌子。
“九姓十家,大将军才抄了孙家,上官丞相便将他们推了出来……呵呵,上官丞相这是打大将军的脸啊。”赵和看了张选一眼,笑着说道。
张选噗的一笑,眨巴了两下眼睛,目光里满是戏谑。赵和不免有些悻悻然地撇了撇嘴:“行,行,这等粗糙的离间手段,莫说大将军那儿,就是张公这一关也过不了。”
“大将军已经足够相忍为国了。”张选叹了口气:“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大将军原本还想借抄灭孙氏之势,再将九姓十一家中的某家给抄了,这样一来,国库丰盈,朝廷许多事情都好办,甚至西域这边,也不只是我这回带来的四百余人,而是可以给你带五千乃至一万人马来,让你这个北庭都护当得轻松一些……只是丞相的顾忌大将军也明白。”
说到这,张选似乎是忍不住,又低声道:“太尉那边,总是怀疑大将军要行禅让,而丞相那里,又总是觉得要有人分大将军之权……大将军也难做!”
这又是一个重要消息。
太尉李非与大将军之间的矛盾,似乎越来越尖锐了。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事,手中控制着大秦帝国六成以上甚至是七成的兵力没错,在咸阳城周围,他也掌握了近七成的近卫部队也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太尉李非就没有武力了。李非手中也掌握着近两成的兵力,这兵力不足以正面打败大将军,但已经足以在某种程度上威慑大将军了。
两人的矛盾真的公开激化,那么接下来咸阳城里就好看了,把咸阳城打成齑粉都有可能!
赵和叹了口气:“我离开咸阳,非要到西域来,也就是因为这个……我这人冲动易怒,若是留在咸阳,不是被三辅当作隐患解决掉,便是被他们当作刀枪使。我虽有点小聪明,对上三辅,却不够用,所以只能避得远远的……”
这话说得张选笑了起来。
只不过笑容之外,张选还隐藏着某种别样的意思在里面。
“总之……赵侯多多担待,区区一个有名无实的赤县侯,赵侯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以赵侯与天子、大将军的亲近,再加上赵侯的本领,彻侯之位何足道哉……赵侯可知,我这次来之前,天子还专门召我入宫中,要我私下转一句话与赵侯。”
赵和呆了一下。
那位天子嬴吉……曾经有过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情谊呢。
“天子说,他当初许诺之事,仍然未变,大将军之后,大将军之位,必然是赵侯的。”张选说道。
赵和没有想到嬴吉竟然会将当初两人私下的密谈告诉张选!
要知道,曹猛还活着,嬴吉就在与赵和谈论由谁取代他了——他实在是极为犯忌的事情!
偏偏嬴吉还是让张选转述其语,张选是大将军曹猛的心腹,嬴吉就不怕张选将这话转到曹猛那儿去?
还是说……这个张选其实有双重身份,既是大将军曹猛的亲信,同时,也是天子嬴吉的暗子?
见赵和骇然望着自己,张选微微点头,指了指天上,表示赵和猜想得不错,自己真的与天子嬴吉有着某种不一般的关系。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举起杯,敬了张选一杯酒:“天子恩厚,和无法当面致谢,只能托张公回去之后,替我跪拜谢恩了。”
张选也笑着向他举杯:“也只有在这里,我才敢说这话,离了赵侯面前,我可是什么都不认的。”
赵和点了点头,目光移向场中。
那边清河犹自在歌舞,已经唱到“秦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赵和端着酒杯,盯在清河身上,目光有些散,似乎被清河所唱的内容吸引住了。
而他的心中,却是惊滔涌起。
张选与他谈到嬴吉对他的许诺,而清河恰好唱到将军佩侯印,这看似巧合,但又是某种必然。
只不过……嬴吉终究是不了解他。
他可是差一点就坐上了天子之位的人,封侯拜将……听上去很好,但对赵和来说,不过如此。
他真正想的,倒与上官鸿那句“镇之以静”有点类似。
顺其本心。
什么事情让赵和觉得舒心,他就去做什么,至于这样做的结果,是封侯还是废黜,都不过是附属品罢了,并不能让他太过看重。
清河唱完之后,上前过来,为赵和将杯子里酒斟满,然后笑语吟吟:“为赵侯寿!”
那边王无忌为她歌舞所迷,加上旁边俞龙不动声色地劝,此时已经半醉,见这绝丽女子为赵和敬酒,心中不免有些吃味——他倒不是真想与赵和争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出身高门,又是西域副都护,这位绝丽女子,理当也为自己敬一杯才对。
不过他虽然半醉,终究还是有几分理智的,因此没有直接说自己,而是扬声道:“非但要为赵侯寿,张公远道而来辛苦,也当礼敬一杯,为其祝寿才对。”
清河看了他一眼,当真笑吟吟过去,为张远斟酒:“为张公寿!”
张选慌忙欲起,却被清河一眼止住。紧接着,清河又过去,为俞龙斟了一杯酒:“为俞侯寿!”
俞龙知道不可以平常女子视清河,加上又与陈殇是过了命的交情,当即坦然受了这一杯酒。
清河又去给戚虎、李果和陈殇斟酒,唯独绕过了与他们坐在一处的王无忌。若她一个都不斟酒,王无忌虽然为其美色所动,但还要顾及形象,可这偏偏绕过他,就让王无忌有些没面子了。
“我呢,美人为何忘了我?”王无忌扬声说道,脸上还带着些笑意。
第七章、汝何物也
王无忌扬声说话,举座皆静。
便是张选,也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不算是太过失礼,放在文人当中,甚至有可能当作一桩风流韵事成其美谈,但是,这是西域,而他说话的对象,又是大秦的公主,于阗的女王。
哪怕谁都知道清河这个于阗女王是怎么回事,可在礼仪上,是不允许被轻慢,更不允许被调戏的。
王无忌这可以说是自找没趣!
更何况,清河公主身边的男人,可是陈殇,那个在咸阳城中就以肆无忌惮出名的家伙!
为了清河,他可以远赴西域,可以手刃名王,可以弃祖宗坟丘于不顾——再杀一位出身九姓十家的王无忌,又有何不可?
反正他都杀过了一个孙谢了。
但从大将军的立场上来说,却又不能让陈殇杀王无忌,毕竟王无忌来担任这个西域副都护,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维持朝局脆弱平衡所需,这一杀,有可能威胁到朝堂上的安全。另一方面,王无忌这个副都护,也是朝廷派出来的监军,杀掉监军,岂不是有不臣之心?
所以张选顿时瞪圆眼睛,看向陈殇。
果然,只见陈殇这厮嘴角浮起狞笑,一手便握在剑柄之上,抬身就要从毡毯之上站立而起。
幸好,这个时候,一只手伸过来,将陈殇按住。
戚虎脸上带着笑嘻嘻的神情,然后向着清河那边一呶嘴。
陈殇看向清河,发觉清河面上仍然是笑吟吟神情,没有丝毫愤怒。
她起身向着赵和先是一福:“我知道赵侯是我的大恩人,我欠赵侯诸多,无以谢罪,只能敬几杯酒,聊充舞女歌舞以娱。”
她紧接着又向是张选一福:“张公替天子与大将军两度西行,远道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于阗偏僻之地,物产不丰,我唯借以故乡之酒,聊作待客之道。”
她说到这里,王无忌心中已经觉得不妙,若只是区区随侍美人,怎么能这样落落大方地说话?
清河紧接着向俞龙、戚虎、李果等诸人行礼:“诸位都是大秦英杰,前途远大,只因为与我家那个不成器的男人结交,远涉流沙,慨然赴死,我为弟妹,当替我家那口拙舌笨心蠢的男人礼敬一表,多谢诸位兄长贤弟。”
她说到这里,王无忌手中的杯子就已经当的一下跌落下来。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不明白清河的身份?
他出自家规森严的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礼仪井然,哪曾想到清河以堂堂公主之身,竟然会抛头露面歌舞敬酒,他原本猜想之中,这个舞女的身份再了不起,也不过是清河身边的使女罢了。
此时他口中发苦,但目光却凝聚起来。
他用眼角余光看着陈殇,见陈殇被戚虎按住,稍稍放心。
然而清河已经行至他的面前,双眉一竖:“汝何物也,敢要我,大秦清河公主,西域于阗女王,咸阳四恶之首陈殇家的娘子给你敬酒?莫非你以为,我家夫郎手中之剑,斩不得你这跑来摘桃子捡便宜的衣冠猢狲么?”
说完之后,清河手中的酒杯一掷,一杯酒全部泼洒向王无忌。
王无忌横臂去挡,酒杯砸在他的胳膊上滚落在地,而酒却洒了他一头脸。
然后清河甩袖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