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是……”赵和讶然。
那女郎抿嘴一笑:“我就是赵吉。”
赵和吓得连连后缩,旋即想明白过来:“休要戏我!”
他可是看到过赵吉光着半边膀子的,这女郎十八九岁的模样,虽然身量与赵吉相似,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赵吉。
果然,屋外传来赵吉哈哈的笑声:“原本以为你会弄错来,象是那些市井志怪中所言。”
“竖子!”赵和哼了一声。
那女郎向赵和施礼告罪,要服侍他洗漱,赵和非常不习惯,拒绝了她。在自个儿洗漱好之后,赵和走出这间卧室,来到堂前。
堂前放着两张案几,赵吉正端坐于其左,他起身向赵和示意,赵和便坐在右边案几前。
“请吧。”赵吉亲自端上食盘,里面有面饼、馒首、米粥,还有两个煮熟的鸡蛋。赵和早就饿了,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赵吉则吃得斯文得多,还不时笑吟吟看着赵和。
“我这算不算是解衣推食?”待赵和吃完之后,赵吉笑着问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看重我,不过……以后如何有需要,我会尽力帮你。”赵和面容一肃道。
听他只说是尽力相助,而不是从此投靠,赵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结交不少人,但是,真正能入他眼的却不多。昨夜的混乱之中,赵和无论是胆气还是急智,都很得他认可,因此结交之念更强烈。
不过此事也不急。
在赵和与赵吉吃早餐之时,咸阳城中一片萧瑟。
昨夜贼乱虽已平灭,贼人在大多数地方都只是虚张声势,但混乱中纵火抢掠的恶徒无赖不少,因此咸阳各个坊闾街道都可以看到烟熏火燎的残痕。
再加上积雪被踩踏后变成肮脏的黄黑色,整座咸阳完全没有大年初一的节日气氛。
哪怕永乐宫也是如此。
烈武皇帝即位之初,便大兴土木,修建这座永乐宫,八年乃成。从此之后,这座楼台高耸巍峨壮观的宫殿,就是大秦的权力中心,所有的大政方针,尽出于此,所有的阴谋诡尽,也尽归于此。
公孙凉不慌不忙地从永乐宫侧门踱了出来,在他身边,一群穿着绿衣的小吏亦步亦趋。
身为当今天子的宠臣,这半年来,公孙凉身边从来都不缺奉承的人。
奉承让他心情很好,但当看到对面一个和他一般穿着朱衣的官员行来时,面色还是一沉。
丁侃,大将军府属吏,明明是大将军的私臣,但与公孙凉一样,拿着朝廷一千石的俸禄。
丁侃身边同样也跟着一群绿衣的佐吏。
“丁掾史,你来得很快啊。”
“朝堂震怖,诸公激愤,不敢不快。”丁侃板着脸向他行礼。
“有人来得可就慢了。”公孙凉慢悠悠地道。
“公孙中郎所说的有人是谁?”另一个声音传了来。
众人齐齐侧脸,就见建筑的阴影之中,一个人孤身走了出来。
这人衣锦着裘,没有穿官袍,而是一袭白衣。比起外表已经三十余岁的公孙凉和已四十的丁侃,他太年轻了。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又丰神俊朗,宽袍大袖,一手把玩着柄玉如意,举止之间,自有种飘逸风流之态。
“袁观使。”
众人向其行礼,唯有公孙凉,冷笑了一声:“事情重大,天子怒极,也就是你们道家的人,还能够这般逍遥自在。”
被称为袁观使的男子用玉如意轻轻敲手,微微一笑:“每临大事,须有静气,公孙中郎,你太急切了。”
公孙凉总觉得对方的“急切”二字有深意,他难按羞怒,按剑向前:“我不曾象你一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曾象你一般六岁便有神童之名,不曾象你一般少年即得名师,不象你一般方及冠便为清闲贵重之职!我这般人物,要想忠君报国,不可不急切,不得不急切!”
袁观使摆了摆玉如意:“公孙中郎,还是太过急切了。”
他不出恶言,只是“急切”一词,就让公孙凉气得手足发颤。不过此时此地,又面对这位在朝堂中有着各种盘根错节关系的袁观使,公孙凉也只能强自忍住。
“正事要紧。”旁边冷眼观望的丁侃见双方闹不起来,便咳了一声道。
“是,正事要紧,办完正事,我再与你说什么是急切!”公孙凉虽怒,却也知道顺着台阶而下。
“我们三人奉朝堂之命,共同调查莽山贼入城之事,不说戮力同心,也不应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之上。”丁侃抢先发话,将自己放在了主事之人的位置。
“天子震怒,说这是历朝历代都未有之事,乃我大秦奇耻大辱,故此要我等好生查探,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在满城欢庆之时,行此悖逆之举,特别是要看看,究竟是谁与莽山贼勾结!”公孙凉哼了一声:“丁侃,大将军主持天下军务,京中军将,大半皆出自大将军门下,他对此有何吩咐?”
“莽山贼向来与大将军作对,但从未有过入城之举,想来是这段时间,有些人给了他们胆子,也不知道是哪个敢冒着大将军震怒的风险,给这些山贼草寇撑腰!”
他们二人唇枪舌剑,只因各自代表的大人物不同。
公孙凉为天子幸臣,随当今皇帝从封地来到京中,自然是站在天子之边的。而丁侃乃大将军属吏,他个人的荣辱富贵,皆与大将军密切相关,自然不希望天子借机削夺大将军之权。至于被称为袁观使的袁逸,家中祖上四代高官,连续出现了五位三公级别的大臣,与朝中各方势力关系都很密切,被其余四位顾命辅臣推出来平衡公孙凉与丁侃。
袁逸见到双方又要争吵起来,他将玉如意往手腕上一敲。
他手腕上套着枚玉镯,两玉敲击,发出清脆的鸣响。
“这般争吵,何时得休?无论如何,先得派人查案,然后再谈责任。”袁逸说道。
“我有一人,来自稷下学宫,精擅缉凶追捕,而且剑术高超,此人姓谭名渊,现在虎贲军中任职。”公孙凉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我这边有一人,熟悉咸阳情形,市井之中结交甚广,并且他的剑术,比起你那谭渊更高明,此人姓陈名殇,在羽林军中为官。”仿佛早有准备,丁侃也推出了自己的人选。
然后公孙凉与丁侃又为究竟让谁来查案而争执起来,袁逸听他们越吵越不成模样,笑着又一敲玉如意:“这样吧,他们二人一齐去查,我们三人坐镇中枢。”
这种和稀泥的建议,却是唯一可以得到各方认可的选择。
于是没多久,陈殇与谭渊一齐来到了这座紧挨着皇宫的衙署之中。
这衙署有个名号:刺奸司。
第二一章、意外之喜
赵和换回自己的衣裳,慢吞吞地行走在牛屎巷中。
据说早年的时候,牛屎巷靠近东市,而东市又是牛马市,因此有许多牛马在此中转,弄得满巷子都是牛屎,故而得了这个名字。现在的牛屎巷,虽然看不到牛屎了,但被踩脏了的雪与污泥混在一起,比起牛屎也只是少了些臭味罢了。
地面如此湿滑,换了过去,早有坊令组织人手清扫,但昨夜之变,整个丰裕坊损失极大,哪怕将贼人堵在了坊外,可是死伤仍然超过了两百人。因此各家各户,不是忙着救伤殓死,就是忙着探望吊唁,就连原本该组织坊中居民做事的坊令、门令,也在昨夜中死去。
当赵和到了平家的棺材铺子时,看到的是叉腰站在门口的平衷。
这家伙昨天吃了不少苦头,幸运的是没有受大伤,只是鼻青脸肿外加一些皮外伤,此刻脸上贴着膏药,但眉眼间却是欢喜。
看到赵和小心翼翼地行走,平衷本来想骂的,但话到嘴边,想到昨夜赵和与盗贼们厮杀的模样,平衷讪笑了一下:“小子,这么晚才来,赶快干活!”
“哦。”
“今日事忙,晚上家中会送饭来。”平衷又道。
“哦。”
“有肉,有鱼,唔……还有酒。”
“哦。”
无论平衷说什么,赵和只是应了一个“哦”字,平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手里干着活,眼睛却忍不住往赵和身上瞄。
在平衷第四次险些用凿子凿了自己的手后,赵和受不了了,他停下手,看着平衷:“平匠师,你这个人看到别家死人就高兴……”
“我哪里是为别家死人高兴了,我只是,我只是为自家生意兴隆高兴。”平衷辩道。
“你这个人吝啬小气……”
“我明日就给你涨工钱,我平某人向来就以豪爽著称,怎么会小气?”
“你这个人胆小怕事自私自利,昨夜还差点让我失了性命!”
这一下,平衷不敢再说什么了。
昨天赵和将他从贼人手中骗出,他抢先逃走,还顺手关了门,将赵和困在了屋内,这件事情,深究起来,他多少有些惭愧。
“不过看在你被贼人挟持,却还记得暗示我去找官府,我就不与你计较了。”赵和话风一转:“但是,涨工钱还是要的!”
平衷顿时大喜。
他可是看出来,自己捡来的这个少年,虽然勤奋恳干,话也不多,但实际上是个狠辣人物,昨夜里与贼人厮手,动起手来可谓毫不犹豫,如果真记恨他的话,那么平衷睡觉就不再安稳了。
虽然赵和表明了态度,可平衷能在咸阳立足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懂些事理。
首先是将赵和的工钱补上,然后还为赵和添置新衣,还让家中的妻子做了油汪汪的大菜来——不带赵和回云,是因为平衷知道自家老娘着实让人生厌,怕她说出什么话来坏了事情。
所以赵和终于添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新衣。
此前,他的衣裳都是用大人的旧衣裳改的,他将外袍套在身上,里面的袄子却未换。平衷见了说道:“这袄子也是旧的,我替你置了新袄子,一起换上吧?”
赵和笑着道了谢,却说了声“不用”。
他心里有数,没有昨夜的事情,平衷不可能态度大变,给他添置新衣袄。故此外袍可以换,里面的袄子却不能换。
那是在昨夜事情发生之前王鹿鸣给他送来的,小姑娘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回去的途中,还险些被匪徒劫走。
不愉快的事情可以忘记,但别人的恩情却要永远记得。
赵和正喜滋滋穿衣之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棺材铺子外边,戚虎陪着陈殇正在看他。
“是不是那害得你挨了军棍的小子?”戚虎问道。
“就是他!”陈殇咬牙切齿,用力嚼着口中的草茎。
大将军让他看管赵和,结果当天就给赵和逃走,为此他挨了军棍,到手的职官也丢了,若不是这次侦破盗贼入城内应要用他,恐怕他很难再有出头之机。
戚虎昨夜里看到赵和,隐约认了出来,但半年时间,赵和不但个头长高了,人也变白、变胖了些,故此戚虎无法确定。今天正好陈殇来丰裕坊查问,他便说起此事,带着陈殇来认人。
“去把他揪走,这小子相当机警,如果不乘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抓住他,恐怕过些天他就不在丰裕坊了。”戚虎道:“昨日近两千贼人围丰裕坊,还有好几十人先混入坊中,是他最先发觉,也是他破围示警。”
陈殇点了点头,却没有迈步。
戚虎侧脸看他,有些不解。
陈殇盯着赵和的脸,赵和正在笑,笑容很是明澈,在此前陈殇与其相处时,还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笑过。
好一会儿之后,陈殇拍了衣角,转身远离了棺材铺。
“咦,怎么了?”戚虎愣了一下,忙追上去问道。
“为这小子,我军棍也挨过了,官职也弄丢了,这些事情都已无法改变,我再把他抓回去做什么?”陈殇看似淡定地道。
戚虎却知道,陈殇不去抓赵和,真正的原因必不在此。
当他们走到牛屎巷路口时,迎面看着一个穿着朱衣的男子带着十余名军士大步过来。
陈殇眉头挑了挑,戚虎几乎同时弯了一下嘴。
虎贲军,谭渊!
长着一字眉的谭渊也已经看到了陈殇,他的那对眉仿佛挤到了一起,冷漠的眼神扫过戚虎的面,然后停在陈殇的脸上。
“你有什么线索?”他冷声对陈殇道。
“你管我有什么线索?”陈殇同样冷声回应。
“以军衔论,我是护军中郎,你却只是杂号中郎,以爵位论,我是五大夫,你只是官大夫,以职司论,我奉天子之命查办盗贼内应一案,你是我的副手,有什么线索,你自然得向我汇报!”谭渊一步步逼近,几乎与陈殇脸贴脸。
天寒地冻,两人口鼻中喷出的白气都混在了一起。
“哈,那你就等着我的汇报吧。”好一会儿,陈殇噗笑了一声,侧过身,从谭渊身旁走开。
戚虎离开时回望了谭渊一眼,两人走得稍远之后,他皱着眉道:“这厮必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