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面无表情地道:“以此为惹事生非者戒!”
赵和破口大骂,不过他只是骂李非为酷吏,执法苛刻,倒不象骂孙谢时那样尖酸,更没有涉及到家人。他在这大骂,那边丞相上官鸿笑眯眯地摆手:“坐下来坐下来,莫激动莫激动,镇之以静嘛……太尉也只是建议,最终如何裁决,还等我们三人商议才定。大将军,我倒以为,今日之案,重要之处并不在于如何处置赤县侯与陈殇……”
他说到这,声音一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在何处?”李非沉声道。
“不处置行凶者,如何能安天下官吏士民之心?”夏琦也道。
上官鸿笑着看向曹猛,曹猛眉头紧紧挤在一处:“这个,再议如何?”
“大将军,不可再拖了。今日之事,归根到底还是和亲之议引起,再拖下去,且不说是否会惹怒于阗人,单单为此事争执再到斗殴,就绝对不会少。况且,赤县侯既然插手此事,若不早些了结掉,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事端……赤县侯,老夫说得没差吧。幸好老夫来时,让人将国子监门堵上,不准学子进出,否则的话,大将军衙署门前,只怕又要堵上一堆义愤填膺的学子了吧?”
赵和看了俞龙一眼,俞龙一脸愕然。
他们的计划中,确实有发动国子监学子一事,只不过上官鸿有先见之明,将这一渠道给他们断了,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制造舆论,逼迫三辅采取有利于他们的决断了。
“丞相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么是动辄在国子监挑战的人!”赵和心念转了转,义正辞严地道:“倒是近来鼓噪要清河郡主和亲的声音特别大,也不知是谁在暗中操持此事呢!”
三辅都没有理睬他。
“丞相说的不错,此事必须要有决断了。”李非道。
“确实如此,今日之事,根本就在和亲之议上。大将军,和亲之议已经上禀多日,究竟成还是不成,请早些拿主意吧。”夏琦跟着道。
赵和心中猛然一凛,他讶然看着上官鸿,然后又看了看李非,最后看着夏琦。
站在中间等待判罚的陈殇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原本治他之罪的事情,突然转成了商议和亲。可是赵和却明白,就在刚才,极短的时间内,上官鸿、李非与夏琦三人,达成了一次同盟!
三人在和亲问题上同时向大将军施加压力,让大将军避无可避!
他再看曹猛,发觉曹猛神情晦暗,身体向后一靠,没有立刻说话。
大堂之中安静下来,众人或发呆,或闭目,或在打鼾,但没有一个人起身。
哪怕是陈殇,也觉察到不对了,这屋子里,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曹猛才开口道:“和亲之事……便依鸿胪寺之议吧。”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看陈殇:“陈殇罢去官职……责三十军棍,以小卒于羽林军中听用,令其出三千金以赎罪,限定一月之内交齐,若不交齐,军法裁决。”
这就是保下陈殇的性命,但为了安抚鸿胪寺,同意他们的提议,让清和郡主前去和亲。
这是一次交换,也是一次妥协。
说完对陈殇的处置之后,曹猛又看向赵和:“赤县侯不劝阻陈殇,反而与其同闯鸿胪寺衙署,乃是共犯,夺俸一年,罚一千金,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
既然保下陈殇的性命,对“从犯”赵和的处罚,自然也不会太过严厉。夺俸罚金倒还罢了,唯独那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之事,众人都明白,这已经显出曹猛对赵和的厌恶了。
“所罚四千金,赠予孙谢,以作慰恤。”曹猛最后又道。
没有说是否罢去孙谢的职务,但孙谢失去了鼻子,不可能再在鸿胪寺充当行人,否则有失大秦体面,所以曹猛没有谈及对孙谢的安置,这同样是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一串处罚下来,说到底还是交换、妥协,面对来自另外两位辅臣再加上九卿之一的夏琦,他所承受的压力绝对不小。这样的结果,肯定各方都不满意,但同时各方也都能接受。
除了赵和。
赵和起身,从腰间摘下一个盒子,双手捧着,放在了大将军身前的桌案上。
曹猛目光一凝:“你这是何意?”
“以大秦之律,我可以爵位赎罪。”赵和淡然说道:“大将军,这是赤县侯印绶,我以此爵,赎我之过。”
众人知道他必然还有下文,都盯着他。
赵和深吸了一口气:“王道王夫子与我的关系,诸位都很清楚,清河郡主既然要和亲,那么王夫子孤女也会相随,赵和不才,愿自请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在他身边,陈殇也上前一步,眼中含泪:“陈殇也愿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两人此语一出,大堂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就连一直在打鼾的常晏,此时也顾不得装睡,坐正了身躯,讶然地望着二人。
自从西域都护府失陷之后,大秦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有近二十年没有大秦军卒与官吏前往西域了。故此既然定下和亲之策,那么一定会要安排人护送郡主,可是送郡主和亲,并不是什么好差事,远去咸阳之西五千余里,深入大漠不毛之地,功劳小、危险大,除非开出重赏,否则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因此这些护送之人,大多都是从军中征募勇士,也会向着市井中招募有才能的人。
曹猛死死盯着赵和,上官鸿、李非和夏琦,同样是看着他。
“呵呵。”曹猛笑了两声。
在场之人,除了陈殇之外,哪个不是人精?特别是三辅与常晏、夏琦,都是官场上浮沉多年的老奸,从赵和与陈殇的反应之中,他们已经明白,赵和和陈殇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随清河去和亲!
去鸿胪寺痛殴孙谢,看起来是激愤之举,实际上却是两人——不,是赵和精心策划,他用这一举动,逼得原本看不清的局势明朗起来。同时,他们也找到了令三辅无法拒绝的理由。
“若我说不准呢?”曹猛沉声道。
“大将军若说不准,那就是断绝天下忠义之士为国效力之途。”赵和沉声道。
曹猛盯着他,他也回视着曹猛。
这一刻,两人此前虚伪的“和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第二一章、好大野心
大将军衙署。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都在沉默,沉默得仿佛死了一般。
“赵和,你是真的要随清河郡主和亲?”
许久之后,大将军曹猛开口。
“事情总需要解决。”赵和道。
曹猛深深吁了口气,站起身来,然后说道:“随我来。”
只说完这三个字,他便走在前头,赵和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拐到西厢,大将军亲自点燃了灯,将之高高举起。
这间屋子的一面墙上,绘着大秦北疆地图。
“你在俞龙那边看到了他自己手绘的大秦边疆图,再来看看我这边的这张图……有何不同?”
“子云那边是囊括大秦四境,大将军这里这张图则是集中于北疆。”
“是……大秦之患,其余诸地不过是癣疥,唯有北疆,却是心腹之疾。犬戎退军之后,我便让人将这幅图绘在墙上,我只要在衙署办空,有空就会来看。”
曹猛一边说,一边来到了墙边,指了指一个地方:“这是于阗……距离咸阳五千里,再往西两千五百里,便是原本的西域都护府。二十余年前,先帝晚年,大秦内部动荡,犬戎乘机攻取西域都护府,一万二千大秦劲旅,十万秦人,便都化为乌有……自此,大秦与犬戎的攻守之势变了。”
赵和看着西北方那一大片空白,没有作声。
“两年前犬戎入寇,我愧对先帝,未能全胜,致使大秦损失严重,也助长了犬戎人的野心。”曹猛轻轻叹了一声,举灯放在一边,转过身对着赵和:“我有心与犬戎决一死战,可是朝廷之中,暗潮汹涌,虽然未有人大声反对,但那也只是缺一个契机罢了。他们反对得自有道理,大秦撑不起这样一场大战了……”
“所以,你能体会到我的心情么?”说到这,曹猛微顿之后又问道。
“能体会到,今日亲眼见丞相、太尉、大鸿胪联手,而御史大夫却不置可否,更能体会到了。”赵和道:“正是能体会到,所以见大将军迟迟无法决断,今日我推了此事一把。”
“是,你推了一把,然后便给了他们口实……赵和,你如此聪明,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王道么?”说到这,曹猛猛地一拍墙壁:“我,大将军,天下兵权尽在我手!你不过是斧底游魂,是我念你曾有微末的功劳,所以不忍加诛,你才活到现在,你算计来算计去,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就不怕我杀你么!”
说到这,曹猛凶态毕露,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赵和手藏在袖子之中,紧紧握住拳,面上却坦然道:“怕。”
曹猛瞳孔缩了一下:“那你为何还如此?”
“我是一个不知父母的孤儿,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亲人,我有私心……我总要做点什么事情,才会被人觉得我是个有用的人,才让我自己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大将军,其实我可以躲在家中醉生梦死,甚至还可以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想来大将军与天子不会因为一点小过而责罚于我。但那样……我觉得那样的我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
赵和说到这里,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样的我,和呆在铜宫里有什么两样呢?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情,为自己,为朋友,为相识的或者不相识的人做点什么事情。让别人惊讶,让别人喜欢,让别人感激或者让别人憎恨,总之,要让别人晓得我、记得我,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
在曹猛的注视之中,他又咧开嘴笑了一下:“大将军,你可能觉得我这是小孩子心性,但我便是如此想的!”
曹猛皱着眉,直直地盯着他,许久之后才道:“这种想法……当真有些熟悉。我与你这般大的时候,全天下人只知道我的兄长,知道冠军将军曹无疾,那时我和你的想法一般无二。”
赵和讶然地一扬眉。
“你准备怎么做?”曹猛又道。
“什么?”他突然转移话题,赵和没有反应过来。
“别跟我说你会老老实实护送清河到于阗,然后又老老实实回来。”曹猛道:“你去了想怎么做?”
赵和微微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神色就有些激动了:“于阗是西域大国,借其力压服周围诸邦,再以诸邦之力牵制犬戎。若有机会,我要……”
他上前两步,走到了墙边,然后在那一大块空白之处拍了一下:“我要重建西域都护府,要让全天下都记得我,都知道我!”
曹猛看他拍着的地方,沉默了会儿,然后噗的一笑:“好大的野心……若你真能做到这一点,西域都护这个职位,朝廷难道还会吝啬吗?”
赵和微微一顿:“陛下那边,还要请大将军替我说话,我此去之后,或许几十年后才能回中原,甚至有可能就不回来了。”
曹猛斜斜睨视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陛下那里,你自己去说就是。”
他默认了赵和几十年后才回中原的说法,二人心知肚明,这是他答应赵和与陈殇此去西域的条件。
但旋即,曹猛神情严厉起来:“你管得住陈殇么?”
赵和抬起眼看着他:“我管不住陈殇,但我可以保证,他所作所为,绝对不会有碍国事。哪怕他做了什么……什么错事,我会想尽办法替他补救。”
“陈殇自己能做的错事有限,他此前浮浪十载,也不过混得个咸阳十恶的名头,但结识你才几年,戮破天的大祸都闯了好几个了。”曹猛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念在他父亲的份上……他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二人说到这,知道这一次交易已经完成了。陈殇向曹猛告辞,曹猛也不挽留,不一会儿,陈殇便来到大将军衙署门口。
在那里,陈殇正一脸古怪地等着他。
陈殇之所以神情古怪,是因为太尉李非同样在这里。见到赵和出来,李非大步过来,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才道:“西域之地,乃蛮夷之所,你好自为之,在那里再胡作非为,可没有大将军来保你!”
赵和淡淡一笑。
李非又道:“记得我说的话吗?”
赵和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有点漫不经心,但与李非目光相对,旋即一怔,然后垂下手:“太尉是说……”
“老夫教训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了!”李非说完之后,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他等在这里,仿佛就是为了来教训赵和一句。
赵和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
李非是与大将军、上官鸿相提并论的人,自然不会那么浅薄,只为了教训他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