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声说话,丝毫不掩饰,不仅赵和听到了,许多大鸿胪寺的官吏也都听到,一时之间,诸多官廨之中,纷纷伸出人头来,向着他们这边观望。
“谁在说这话,谁这么大的胆子?”有人叫道。
也有人将头往回一缩,只不过陈殇与赵和正往这边望,看得清清楚楚。
陈殇笑了起来:“孙谢,孙行人,不要当缩头乌龟了……不对,你们大鸿胪寺就惯常当缩头乌龟的,说什么韬光养晦……我呸,无非是缩头乌龟装惯了,结果装出真的软骨头病了!”
他这话将大鸿胪寺上下都骂了,大鸿胪寺这里原本就是与藩属外邦交涉的衙门,里面不知多少舌辩之士、能言之辈,顿时有人不服:“你安敢如此说我们,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我是陈殇。”陈殇扬声道。
他一报名,大鸿胪寺里的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都望向东厢丁字厢房。
“我在前方与犬戎人一刀一枪血战,身上多了十余处伤疤,流的血比你们这些耍嘴皮子的喝过的水还多!乃翁我没有死在犬戎人的刀剑之下,却被你们大鸿胪寺的人在背后捅刀子!”陈殇一边说,一边走向那间厢房。
“胡说八道,谁捅你刀子了,陈横之,你不要血口喷人!”那厢房之中,刚才缩回头去的孙谢情知躲不过去,他昂然而出,衣冠楚楚:“你……”
只不过他才开口,陈殇就叫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全咸阳人都知道我瞧中了清河郡主,非她不娶,也知道清河郡主瞧上了我陈殇,非我不嫁……”
他这样说时,赵和都不免为他脸红,这可是两人起先商量之外的东西,完全是陈殇这厮福至心灵自我发挥了。
“你这贼厮鸟,却将乃翁我喜欢的女人,拱手送与外邦……这不是夺妻之恨是什么,这不是在背后捅我刀子是什么?前方半士浴血拼命,后方却将其妻女送与外虏,你们大鸿胪寺中竟然有这等人,你们究竟是为大秦效力,还是为蛮夷番人效力?”
孙谢心突的一跳,自从看到陈殇与赵和,他就意识到不对,上回在白云观中,他特意赶去做所谓的“解释”,其实是为自己邀名,在他想来,今日陈殇赵和又跑到大鸿胪寺来“问罪”,也是邀名之举。
他不想成为陈殇赵和扬名的踏脚石,虽然是他先做出踩着二人扬名之举。
因此他厉声道:“陈横之,你欲以一己之私而坏国家大事么?”
陈殇嘿的一声笑:“我自然不敢以一己之私而坏国家大事,但我可以为一己之私而报仇……去死吧,软骨贱奴!”
他上前时看起来是想要与孙谢辩论,但才一近七步之内,他的脚下突然加快,长剑铮的一声出鞘,直刺向孙谢的胸膛!
长剑这一出,周围已经是惊呼声一片!
孙谢见此情形,面色大变,他顿时想明白,陈殇此次来是为了什么!
陈殇承认不敢以一己之私来坏国家大事,也就是说默认了清河郡主和亲之事,既然不去阻拦此事,那么他杀掉一个大鸿胪寺的小官,就算不得什么太大的罪名——至少不至于被朝廷当场处死。
而且陈殇明摆着说这是私仇,以大秦施行律法的习惯来看,私仇杀人当斩监侯——也就是处后问斩,可是大秦律法之中,又有可折钱、折功、折爵赎罪之说,也就是说,陈殇可以拿钱、拿功勋、拿爵位来减轻处罚。
钱,陈殇确实没有,他百万家财早就被败尽了,可是清河郡主绝对有钱,也绝对会拿钱出来为陈殇赎罪!
功,陈殇有,正如他自家所说,他在与犬戎交战时,负伤十余处,每一处伤疤,都是一处功勋的证明。
至于爵位,陈殇虽然已经失去了父祖的关内侯爵位,可是好歹也有爵,无非就是被一捋到底,成为庶名罢了。
所以,陈殇阻止不了清河郡主和亲,却绝对可以杀了他。
哪怕就算这之后陈殇为他抵命,对他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心念电转之间,孙谢一边拔自己腰间的剑,一边厉声大叫:“卫兵!卫兵!卫兵何在!”
卫兵在大门口那边,正往里张望,等着看热闹呢。
此时知道了来人是陈殇,这些兵卒一个个将头缩了起来,只作没有听到孙谢的叫喊。
孙谢一边格开陈殇的剑,一边又大叫了两声,但是却无一人理会,他还要再叫,却被陈殇看到破绽,一剑刺中了左腿。
他左腿顿时血流如注,步伐也一拐一拐,更无法闪避陈殇接下来的攻击了。
第十八章、大国威仪
这一刻,孙谢心中恐惧万分,他仍然挺立不倒,而没有下跪求饶,已经是平日里母亲教导得极为严格的结果了。
“诸位,这是大鸿胪寺,诸位,要眼睁睁看着不法之徒在大鸿胪寺中杀害无辜吗?”孙谢连叫几声卫兵,都没有召来守卫的军卒,已然知道这里的守卫靠不住了,当即缩回屋内,借着狭窄的门遮掩,在门中大叫道。
他将求助的对象从士兵换为同僚。
大鸿胪寺虽然不是一个大规模的衙门,但这里上下,仍然有百余名官吏,其中年富力强者不下六七十。这么多人,以大秦武风之盛,只要他们中有七八人肯出手,就足以牵制陈殇,至少为孙谢争得一定的时间了。
周围的大鸿胪寺官吏们,此时也不免兔死狐悲,有人当即拔剑:“住手,有什么事情,可以去衙门里诉告,岂可在此报私仇?”
但当这人举步正要上前时,却看到跟着陈殇来的赵和,懒洋洋地将腰间的剑取了下来。
“我是赵和,我在勤政殿中杀了一个大宗正,若是有人想要介入此事,须得问过我之剑。”他将剑一摆,斜斜指着那拔剑出来的官吏道。
那官吏确实不认识赵和,这时听得他自报姓名,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不愣不行,这几年,赵和名声太大,哪怕这几个月时间以来,赵和被大将军与天子圈在咸阳城中,默默无闻,但他曾经做过的事情,还是给了朝廷中每一个官吏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而且对上赵和……姑且不说是否能胜过他吧,就算胜了他或伤了他,又能有什么好处,天子与大将军会不会为此发怒?
更往深处想,赵和出现在这里,要杀孙谢之事,暗地里是否是天子或大将军示意?
这些大鸿胪寺的人,总是与外邦、藩属打交道,心中想的事情不免就多了些。而想得越多,便越畏首畏尾,行事也就束手束脚起来。
“诸位就眼睁睁看我被这恶徒杀死么?”屋内孙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近乎哀求了。
陈殇猛攻之下,已经到了门前,将要把他从门框处逼开。他拖着伤腿,若是失去了门口这地利,怎么可能是陈殇的对手?
大鸿胪寺中又有人叹道:“事已至此,还请剑下留人,勿要伤他性命……”
赵和噗的一笑:“如今是一对一,公平得紧,若是孙谢能胜过陈殇,只管取陈殇性命就是。反之亦然,无关之人,不必多言!”
众人面面相觑,在他们犹豫之间,陈殇终于突入进去,将孙谢逼到了屋子内部。屋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还有孙谢声嘶力竭的痛呼,呼了两声之后,这呼声就变成了求饶:“饶命,饶命,我愿再次上书,请天子否决和亲之议,我愿……啊!”
求饶声嘎然而止,众人心都是一沉,然后见陈殇一步步走了出来,随手一甩,剑上血滴在地上。他又在靴子上擦了擦血迹,然后还剑入鞘。
收好剑之后,陈殇环视周围,见大鸿胪寺诸人一个个面色沉郁,几个年轻的手按剑柄,跃跃欲试,不由哂然一笑。
“大鸿胪寺的诸位且听着了。”他扬声道:“大国之威仪,向来是剑下得来的,大国之利益,亦一直是剑下取来的,从未有听过拿女子和亲,可以为大国争荣耀者。”
他一边说,一边走回赵和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相视一笑,陈殇又道:“你们今后还要作为大秦之使与万邦往来,若再有人欲以大秦子女为贿赂,向异族摇尾乞怜,那就想想今日之孙谢。”
说完之后,两人并肩而出,顾盼之间,凛然生辉。而大鸿胪寺诸人,不知是被他们手段所慑,还是为陈殇话语所动,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排众而出,直接出了大门。
在他们二人的身影出了大门之后,他们才拥入那间厢房。
厢房之中,孙谢面壁而坐,正在那里呜呜哭泣。虽然声音有些异样,但好歹还留着性命,这让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孙谢,孙谢!”有与孙谢关系好的,上前去呼他。
孙谢猛然转过头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身体微微一僵。
在孙谢的面上,原本是鼻子的部位,竟然已经没有了突起,只留下两个窟隆!
陈殇虽然未杀孙谢,可是却毁了他的面容,对于极讲究仪容的世家大族来说,这是与伤了性命没有什么两样的毁伤!
更何况,孙谢一直以为陈殇会来杀他,方才为了活命,还向陈殇哀声求饶。如今虽然性命留了下来,但其仕途必然断绝,连带着孙氏的声望,也会大受影响。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满脸是血的孙谢,口中连接嚎出三声,然后放声痛哭起来。
赵和与陈殇大步出了门,就见前方俞龙负剑骑马,正匆匆赶来。
陈殇笑道:“接下来我就去向大将军请罪去,外边的事情,拜托你了。”
赵和点了点头:“放心。”
俞龙来到二人面前,见他们模样,脸色已经变了:“如何了,得手了么?”
“削了孙谢鼻子,让他从此不能做人了。”赵和道。
俞龙先是一愣,然后一喜:“好,好!”
“怎么,你以为我们真会闯进大鸿胪寺杀人?”陈殇取笑道:“若依我之意,倒确实会杀他,但阿和有更好的主意,我自然是要听阿和的。”
俞龙看向赵和。
“斩草自当除根,不过不是现在。”赵和眼中寒光一闪:“今日只是给横之先出口恶气,等到来日……”
俞龙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陈殇与赵和二人携剑闯入大鸿胪寺,削去孙谢鼻子,并警告大鸿胪寺众人勿以大秦子女向异族摇尾乞怜之事,很快就传遍了咸阳城。
清河郡主自请和亲之事,本来就是近来咸阳里谈论的焦点,许多人对此不快,但还有不少人是支持的。总以为牺牲一女子,换取边境和平,乃是一本万利之事。但陈殇这一剑削去的不仅仅是孙谢的鼻子,也削去了持此观点者的遮羞布。
“当真是……”
丞相府,上官鸿听得身边小吏报告这消息,不由得摇了摇头,满脸都是苦笑。
“丞相,此事沸沸扬扬,你看……”
“我能怎么看,我一向都说,要镇之以静,但是赵和这厮一向是要惹是生非的。天子与大将军把他留在咸阳城时,原本我就反对,早说了将他远远地打发了,比如蜀中、江南,甚至湖湘之地,哪儿远弄哪儿去最好……”
上官鸿抱怨了两声,不过也只是抱怨。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一笑道:“如今要伤脑筋的,不是我,而是大将军与李太尉。大将军得想着怎么处置陈殇,才能平大鸿胪寺上下的怒火,而李太尉那边么……他盯着赵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小吏微微躬了一下身:“大将军只是伤神,而李太尉恐怕暴跳如雷,如此目无法纪,莫说出身法家的李太尉,就是下官也觉得不妥啊。”
上官鸿呵的一笑:“法纪……法家的法纪,向来是用来约束别人的。”
这就涉及到道家对法家的看法,百家争鸣至今,各家之间矛盾不是轻易能够化解的,哪怕上官鸿与李非共事多年,也形成了极强的默契,此时二人还隐隐联手共同制衡大将军,但是,上官鸿对于法家仍然没有什么好感。
“启禀丞相,大将军有请!”
他这边正要吐槽,门外突然传来了另一名小吏的声音。
上官鸿皱了皱眉:“有没有说是何事情?”
“还是陈殇与赤县侯擅闯大鸿胪寺伤人之事。”外头的小吏恭恭敬敬地道:“说是大鸿胪将状子告到了大将军面前。”
“大鸿胪……”上官鸿皱了一下眉。
新上任的大鸿胪夏琦,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位置,是因为前任大鸿胪常晏升为御史大夫。夏琦的上任,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上官鸿明白大将军的意思,就是要借此人之手,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他这个丞相。
而夏琦也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丞相之位的垂涎。
比上官鸿年轻十岁的夏琦,刚刚年过半百,在中枢之中算得上是年富力强者了。他兼学纵横家与名家,背后除了大将军的支持,还有此前九姓十一家的残余势力推动。
这是一个聪明人,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