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废话,跟着我就是。”王五郎又骂了一声。
此时天色阴沉,无星无月,他们几乎是摸索着前行。好在王五郎对历城极为熟悉,哪怕这种情形下也能够带路。
程慈跟在其后,转了许久,忍不住又开口问道:“这里究竟是何处?”
“都跟你说了,少废话,若是你再东问西问,直接扔了你不管!”
程慈大恐:“别,别,我如今无处可去,王五哥,你若是扔了我不管,我再落到赤县侯手中,定然要被他剥皮,我都跟你说了那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他肯定以为我已经投靠了管行首,绝对不会轻饶我,我知道他这个人,他对背叛之人,绝对不会放过……”
“闭嘴,噤声!”听得他还一个劲唠叨,王五郎怒气上涌,几乎想给这厮一记耳光。
程慈委委屈屈地闭住嘴,又跟着王五郎身后,向前继续摸索了一段距离,其间还拐了好多个弯。虽然程慈当初在稷下旁听时,也曾在历城居住过一段时间,对此比较熟悉,可这么转下来,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他心中隐约猜测,转这么多弯是王五郎有意而为。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身上的嫌疑并未洗脱,所以王五郎对他保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两人在黑暗中足足摸索了一个半时辰,都到了后半夜,王五郎才低声道:“停下,就是这了。”
程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却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王五郎在一面墙上摸索了会儿,似乎摸到了某户人家的门,他轻轻敲动着门。
门里传来犬吠之声,紧接着,便有人低低问道:“是谁?”
“钱可通神,无往而不利。”王五郎轻声道。
这应当是暗语。
门里传来挪开门栓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
但仍然没有任何光亮,只是隐约间,有个驼背之人站在那儿。
王五郎见到那驼背之人,似乎有些激动:“家主安否?”
“家主应该还安好,只不过尚不知居身之处,你怎么还带了别人来?”那驼背之人沉声道。
“这是程慈,分乳堂程氏之人,家主说了要带着他。”
听到王五郎这般解释,那驼背之人才没有继续说话。程慈觉得他似乎在黑暗中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奇怪,这么暗的情况下,难道这个驼背还看得清周围?
“等一下,又有人来了,你们快进来。”
那驼背之人突然又道,迅速将程慈拉了进来。
程慈也发现,在他们身后,似乎有光传来。只不过不等他借着这光仔细打量周围,就被那驼背猛地拉进了院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紧接着,那驼背摸黑将院门又锁了起来。
程慈心怦怦直跳,觉得这边的气氛实在诡异。他试着往王五郎那边靠近一些,却被王五郎一把捂住了嘴巴。
“噤声!”王五郎凑在他耳畔道。
然后,程慈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来人似乎并不准备掩饰自己的行踪。
到了这院子前,来人停住脚步,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驼背如同方才一样,开口问道:“谁呀?”
外边人低声道:“钱乃百善之源。”
这与王五郎所说可不一样,不过应当也是正确的暗语,所以驼背还是开门,而且似乎还很高兴:“有家主的消息么?”
程慈嘴被捂住,眼睛却在那里拼命眨,想要听到接下来那人会说什么。
但是捂着他嘴的手突然一松,转而将他的耳朵捂住了。
虽然还隐约能听到一点声音,可哪怕程慈全力去判断,也无法听真切。
门打开之后,但原本那人亮着的灯笼却又熄了,那人跨了进来,与驼背说了几句话,便又退了出去。
如同驼背一样,程慈根本看不清这人的相貌。
对方大约是从驼背那儿得知,这里还有外人,程慈感觉到他匆匆往这边看了一眼。程慈相信,这么黑的情形之下,对方同样也看不清他。
又说了两句话之后,那人退出了院子,直到驼背将门重新关好,王五郎才放开了程慈的耳朵。
“你休要怪我防备你,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王五郎道。
程慈在黑暗中笑了起来:“我自然知道。”
若是有灯光,应该可以看出,他的笑容发自内心,而且他的眼中闪动着惊骇和喜悦的复杂光芒。
第六五章、不只诳人
审期打量着这二十四名剑士,见没有一人出来说话,审期冷笑起来。
“莫非你们以为我在诳你们?我们墨家,向来是不屑说谎的。”他说道。
赵和一笑:“确实如此,上回诳人是我的主意。”
审期见他接口,便又向他行礼:“祭酒,且听我说一说彭绅四人是怎么死的。”
“嗯。”
审期首先来到了彭绅的尸体之旁:“送饭之人就是凶手,他带来的饭食之中,下有一种药物,服食这种药物之后,人就不能动弹,或许神智还能清醒,但身体却暂时不能使唤。”
“彭绅等人吃喝之后,片刻功夫药力发作,他们就僵于原处,而送饭之人在收拾食盒时,乘机将之搬到现在这个位置。”审期一指彭绅的尸体。
“在这里,他将早已准备好的纸打湿,以此蒙住彭绅的口鼻。彭绅看着他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反应,既抗拒不得,也无法出声,所以在外头的剑士,无人一发现异样!”
“他走之后,彭绅口鼻被纸所蒙,不能呼吸,又无法挣扎,不需要多久,便窒息而死。但监牢之中温度颇高,所以那纸上的湿气渐干。”
审期又来到了门处,他先将门关上,然后再将门打开:“此时外边的剑士进来准备再进行刑讯,他们一开门,气孔与门的气对流起来,形成风,将蒙在彭绅口鼻的纸吹走。”
他说到这,赵和注意到,彭绅、通风孔还有门恰好在一条直线之上,难怪只要空气一对流,就可以将纸掀走。
“进来的剑士,初从光明之地来此黑暗之所,视力必受影响,加上突然发现彭绅仰卧不动,心中惊慌,根本不会注意那张被风吹走的纸……”审期继续说道:“当然,唯有一人,他要负责清除任何痕迹,因此他会注意到那张纸,乘着其余剑士不注意的机会,他必然将纸藏了起来!”
说到这,审期望着那二十四名剑士:“只要询问他们,开门之后,是谁未急着走到彭绅身边,此人便有嫌疑,若是在四处牢室中都是如此,那此人的嫌疑就高达七成,若能从他身上搜到四张大约巴掌大小的纸,那此人就是凶手同伙!”
姬北与高凌去通知赵和时,让这二十四人守在地牢之中,一是看好现场,二也是担心凶手在其间,故此令其相互监视。此时审期说到这里,众人顿时明白过来,他们既然都在一起,那个凶手同党就没有处理掉纸的时间。
也就是说,纸极有可能在凶手同伙身上!
“现在,你们可以说说,究竟是谁没有急着去检查尸体,而是去搜集纸了。”赵和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了众剑士一眼。
剑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渐渐大伙的目光,都看向其中一人。
那人在这等情形之下,惨笑道:“没有想到,这位审仵作并不只会诳人,竟然真能侦破此无头之案。”
他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
高凌既是窘迫又是气恼,这位是他手下之人,做出这等事情,让他实在心寒。
“孙克己,你为何会做这种事情?”他怒喝道:“是谁支使你做的,还不快快说出来,换取祭酒宽大处理!”
那孙克己摇了摇头:“高兄,抱歉,我受主人之恩,只能如此……”
他说到这,身形突然闪动,剑也应声出鞘,直接冲向了审期。
“死!”
他深恨审期揭破此案,而赵和身边樊令形影不离,所以他便将审期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准备就算是死,也要给自己拖个同伴。
但他剑才递到审期面前,就发现审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剑,而且剑尖已经指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你……你……”孙克己骇然相望,他对自己的剑技绝对自信,只不过这位其貌不扬的仵作,剑技之强更是远胜于他。
甚至放在全部稷下剑士当中,都是第一流中拔尖者。
赵和也是大感意外,不曾想过审期拥有如此惊人的剑术。
“我说了,我是墨家,墨家被学宫除名太久,你们甚至都忘了墨家剑技的威名。”审期冷冷地道。
但旋即,审期脸色一变,想要回剑,可是为时已晚。
那孙克己突然挺身,撞在他的剑尖之上,直接穿透了胸膛。
“你们斗不过……主人……的……”孙克己盯着赵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我在……等……你……”
话未说尽,他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审期铁青着脸,对着赵和单膝跪下:“祭酒,下吏无能……”
“没事,没事,他这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死士,哪怕不死于你的剑下,从他口中只怕也得不到任何东西,没准还会被他欺骗误导。”赵和摆了摆手。
他上前亲自在孙克己身上摸了摸,果然,在他袖囊之中找到了四张揉成一团的纸,每张纸只有巴掌大小。
这是没有机会,只要稍有机会,孙克己都能将纸团扔掉,从而毁掉这最有说服力的证物,也让彭绅等人的死变成一个疑团。若是对方还有后续手段,甚至有可能在学宫中挑起流言,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
赵和望着其尸体,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就此作罢。
他只是略微训斥了一下高凌,然后便离开了地牢。
回到住处,过了许久,他才又再度睡着,到了次日早晨之时,他才刚刚起身,就听到外边有人道:“祭酒可曾醒来?”
是审期的声音。
赵和让樊令放他进来,看到他脸色已经没有昨日的阴郁,相反,隐隐有兴奋之色,便问道:“莫非又有什么发现?”
“祭酒,彭绅等人所服之药,是下吏从未见过的药——不,也不能说从未见过,只接触到一次。”他说道:“祭酒还记得定陶的第二场火么?”
赵和凛然坐正:“被烧死的稷下学子们?”
当初他在定陶已经查到了线索,但朱融派来稷下学子充当幕僚,从他手中接过了所有证人证物。可一夜之间,大火焚起,只有一名剑士侥幸脱身,这名剑士还疯了,只说是赵和所为。
当时审期就怀疑,有人给他们下了毒,然后乘他们没有抵抗之力时杀了他们,最后才是纵火焚迹。
“两次用的都是同一种毒?”赵和问道。
“极为相似,我曾在清泉寺检查过那些死者,他们所中的毒,有九成就是彭绅四人所中的毒。”
赵和眼睛微微眯起。
定陶火灾与今日之事,难道都是管权所为?
极有可能,管权深陷盗卖义仓之案,所以他要在定陶纵火,消灭痕迹,现在他事败逃窜,同样也指使人灭口,防止遗迹泄露。
“可知是何毒?”赵和又问。
“下吏知道数百种毒药药性,但无一种可以与其对上……”
“哦……”赵和略有些失望,不过看到审期的神情,他心中一动:“莫非这毒还是有别的线索?”
“下吏以为,这种毒不在常用毒之例,恰恰是一条线索。只要知道这毒源自何处,或许有助于找到管权。”
对此,赵和并不抱太大希望。
管权用商家四姓之一的家主,到处都做生意,因此从某些穷乡僻壤里发现那毒物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想从毒物上顺藤摸瓜找到管权,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但审期既然有这个打算,赵和也没有反对,吩咐他自己去处置此事,就在这时,靡宝又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主公,主公……哦,祭酒!”看到赵和一脸不快地望着自己,靡宝立刻改了口,向赵和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他那圆滚滚的大肚子,弯下腰去实在艰难,赵和都为他有些累。
“有管权行踪的消息了?”赵和问道。
“呃,暂时没有。”靡宝听到这个问题,顿时愁眉苦脸。
管权那么一个大活人,又带着不少手下,那日从庄子里离开之后,便销声匿迹,再也找不到了。事实上,齐郡已经发出海捕公文,他们只要到任何一处有乡老、里正或亭长的地方,都会被发现、追捕,偏偏是一整天过去,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那你这么高兴?”赵和道:“还以为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虽然不知管权身在何处,但还是有个好消息的。”靡宝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了赵和。
赵和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布。
布上用血写着两个字:徐钰。
赵和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不陌生,乃是齐郡守朱融的属吏,他初到历城时,还被其人为难过。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