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却停住步子,摇了摇手:“何必小灶,大伙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曾灿微微愣了一下。
赵和此行让他意外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位新来的祭酒,不仅年少狡猾,辩才无碍,偏偏还虚心好学,不耻下问。更让曾灿惊讶的是,这样的人一般总有些傲气,但赵和很懂收纳人心,莫看他对学宫中的那些所谓精英往往不假颜色,但对这些普通的剑士、学子,却偏偏温和可亲,一点都不摆架子。
这位祭酒,让他越来越看不透了。
“面饼,豆豉,还有些……这是什么?”
赵和随意来到一伙军士的旁边,揭开他们的锅望了望,然后问道。
“醋布。”一个剑士笑道。
在锅里与面饼、豆豉一起煮的,竟然真是一块布。
赵和眉头微皱:“这是作何用处?”
曾灿拉住他道:“在外行军,讲究不得,往往没有菜肴,故此我大秦军中之制,每人都需携带醋布,开火之时,剪一块置入锅中。这醋布平时用醋与盐反复浸泡,此时煮沸之后,醋盐之味浸出……”
赵和点了点头,心中微微有些沉重。
“我们这还只是出城十里,也不过是两日之征,将士们远赴千里,为国作战,却只吃些这样的东西……”他叹了口气。
“能有醋布就不错了,我父亲曾随前右将军北征,那一战他深入大漠一千六百里,最终迷途失期,他说最初时还有醋布,最后埋锅造饭,锅里就只有沙了。”一个稷下剑士笑道。
“前右将军?是李扬么?”赵和问道。
那剑士点头叹息道:“正是李将军,我父亲常说,李将军三日彻侯,实在是命运不济。”
所谓三日彻侯,是李扬一生征战万里,立功无数,好不容易被封为彻侯,可是被烈武帝所忌,爵位只有了三天,便被借故废黜,而且是直接废为庶人。赵和与李果关系甚好,对这事情也很清楚。
“你父亲竟然是李侯部下,从咸阳随我来的李果,就是李侯之孙。”赵和道:“令尊尊姓大名可否告诉我,待李果回来之后,我问问他,或许他还记得令尊。”
那剑士愣了一愣,他知道李果,却不知道这位被临时调走的李果竟然就是李扬之孙。
“家父姓姬,讳青,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李侯之孙又入军中为将,想必也极是高兴,当初李侯治军,凡因功受赏,皆转赐军中,故此士卒人人感激,若是遇敌,都愿意为之死战……”那剑士回忆起父亲所说的李扬,口中滔滔不绝,显然他父亲在李扬部下时间不短。
但眼见锅中面饼将熟,突然间听得南方两处望楼之上,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北边两处望楼,同样是号角声被吹响!
“贼人出庄子了?”曾灿心中一动,但旋即脸色微变:“怎么北面也有?”
那名剑士闭此嘴,原本他以为出现军情,赵和会转身就走,却不曾想赵和此时对他道:“说了这么久,尚不知兄台大名,敢问如何称呼兄台?”
“剑士姬北。”那剑士道。
赵和向他颔道道:“原本是想向兄台多听些当年军中之事,不过宵小来犯,只能暂时到此为止了。待破贼之后,再请兄台专门为我讲述令尊之事。”
“我父不过是军中一小卒……”姬北道。
“你我皆是大秦军中一小卒,便是前右将军,也是大秦军中一小卒。”赵和说道。
此话一出,凡是听懂了他话下之意者,皆是微微动容。
赵和起身向众人拱手离开,曾灿跟在他的身后。
此时曾灿对赵和收揽军心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忍不住道:“祭酒只是一句话,这姬北以后必为祭酒效死力。”
“你以为我方才说的只是一句话?”赵和侧过脸,有些奇怪地看着曾灿。
曾灿讶然。
赵和收回目光,微微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曾灿能够进入稷下求学,还能获得百家中兵家的传承,哪怕此前家境贫寒,现在也早已脱离了底层。
他一出来就是稷下学宫学子中的精英,在军中起步就远高于别人,第一次出征便可以为三百余人的假录事参军。
他是体会不到一位普通大秦小卒的心思的。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灿终究能意识到,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普通士后,都只是的大秦的一员小卒,无非各自分不同罢了。
两人快步来到东南角的望楼,他们向外望去,曾灿顿时吸了口冷气:“这……这怎么可能!”
他所望之处,对面的庄园之中,一只只火把涌了出来。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哪怕有火把,也看不太清人影,但是,仅是数火把,只怕有七八百之数!
来之前,他们收到的情报,庄园之中青壮家丁加起来总共不过百余人,便是加上管权带来的人手,也不会超过三百人,但现在看来,管权伏下的人手,远超此数。
赵和也微微有些意外:“还真凑足了这许多人手,将这么多人偷偷安排到历城之外却不为人所知,历城的胥吏们必然有人是其内应。”
曾灿再往北面望去,脸色更是剧变:“该死!”
北面同样是一大片的火把光芒,数量绝对不少于南边庄园之中出来的。
而且,因为他们处于营寨的东南边,所以能够看到的只是东北一角,若是西北同样也有这么多人,那么管权此次调动的人手,定然超过两千,甚至可能接近三千。
这已经超过了稷下剑士的总数,是赵和、曾灿领来的剑士数量的十倍!
哪怕曾灿是兵家天才,此时也骇然变色,管权隐藏的力量之大,实在让人震怖。
他看向赵和,但赵和倒还是镇定。
甚至是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看着那些火把。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袭击定陶驿的,就是管权,他倒是好大的胆子啊。”赵和略略皱着眉头:“我见过的人里,胆子大的不少,可大到他这地步的……公孙凉算一个吧。”
曾灿很想对他说一句,他赵和的胆子同样不小。
只是此时,曾灿心中有些紧张了。
“祭酒,贼势甚众,祭酒所说的援军是否真能及时赶到?”他低声道:“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我们必须立刻出击,在贼人合围之前离开!”
“如此之多的人,管权想来是将齐郡大半响马都召集来了,这些响马都是轻骑,你便是破围而出,也会在半途被追上。”赵和摇了摇头:“唯一之策,就是守!”
“可是若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能守到何时?”曾灿有些急了。
赵和笑了起来:“这不就是验证你所学的时候么?”
第五七章、旗扬若霞
清晨的阳光照在地面上,昨夜又有微霜,不过在阳光照射下,很快就化成了露水。
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缓缓从草叶上滚落。
那是因为大地的震动。
在它滴落在地的同时,一只马蹄狠狠踏了过来,踏在那株小草之上。
小草瞬间被踏烂。
马背之上,潘琢全身着甲,双目如电。
“准备!”他举起剑。
在他身后,一根根长矛举了起来,近百名长矛手排成了两列。
长矛上红缨飞扬,虽然只是百支长矛,可这红缨却仿佛连成了一朵霞。
“进!”潘琢厉声大叫。
长矛手举矛向前,一步步逼向那矮丘之上的营寨。
在长矛手两侧,是盾手,他们都手执木盾,鱼贯而行,护住长矛手的两翼。
而在长矛手与盾手之后,则是弓箭手,这些弓箭手已经给弓上好弦,也将箭挂在了弓上,只待接近射击距离。
长矛手是为了防备营寨中的骑兵,从一早开始,营寨大门就被打开,五十骑尽数出来,周游于营寨之外。显然,昨天的前哨战中,营寨方凭借骑兵的优势占足了便宜,今天还想故技重施。
潘琢自然不会给营寨这个机会,而且他还想将营寨中那可怜的五十人的骑兵尽数吃掉,所以进攻之时,以长矛手为先导,若是营寨中骑兵再出来,他的长矛手会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至于骑兵,在召集了大量响马之后,管权这边也不会少,只不过攻击营寨之初,向来纪律涣散的响马骑兵未必能派上用场,因此他只是在大队人马之后,于营寨南北两面各放置了一百骑,随时准备作为机动力量投入战斗。
营寨之外,高凌身边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这五十骑都牵着马,以养护马力。大伙的脸色有些难看,在营寨之中,有木栅寨墙作为保护,多少有些心安,可出来之后,他们五十骑,要面对的却是近三千敌人。
“如何?”高凌吸了口气,判断对方与自己的距离,然后问道。
“三百丈!”旁边一个剑士道。
这是在报敌人距离的远近,高凌目光又在敌军中打量了一番,还是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破绽。
“二百五十丈!”
“二百丈!”
“一百五十丈!”
身边剑士不断出声,敌人越来越近,但敌军阵型始终没有太大的问题,这让高凌情不自禁焦躁起来。
没有破绽,他这五十骑就派不上用场,赵和反复交待,这五十骑不可轻易折损,没有把握的险不要去冒。
可是这五十骑若不能找到破缩破围到敌后,就只能回到营寨之中,充当步卒使用。面对十倍的敌人大举进攻,多出五十人来,作用并不很大。
高凌心中有些懊恼,若是昨夜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服赵和与曾灿,连夜将骑兵带到外边去,还可以在外游击,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力量。
“一百丈……咦!”
身边的剑士又开始报数,不过这一次,他加上了一点惊讶之声。
高凌立刻踮起脚,往着敌军那边望去。
严格来说,敌军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有什么纪律可言,但是其军官约束得法,每行二十丈便会暂停整队,如此一来,虽然推进的速度稍慢,却没有给高凌任何可乘之机。
但这一刻,对方的队形似乎出了点问题。
主要原因是从背后,有一骑飞奔而来,闯入了其身后。
高凌心突的一跳:这就是赵和所说的机会么?
“高剑士,此战之中,敌军会出现至少两个意外,所以你要捉住机会!”
昨夜赵和是如此对他说的,赵和没有直言意外会是什么,甚至连赵和身边的曾灿也似乎有些不解。
就在高凌犹豫、猜测之时,身边又一名剑士叫道:“旗动了,是黄骑!”
按照约定,当北面的望台之上,黄旗摇动,那就意味着要他们上马,作好冲刺的准备。
高凌虽然心里还带着疑惑,但是他被赵和与曾灿委以重任,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能够服从命令。
“上马!”他厉声道。
众人上马,依他的命令,开始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装备。
“看,那边!”上了马之后,站得高了些,看得自然也就远了,越过敌阵,他们看到远处,在距离敌阵约是两三里处的地方,数十上面面旗帜扬起!
宛若天边的早霞!
高凌心中一动,再后敌阵,已经明显慌乱起来。
不能不慌乱,在管权的算计之中,这一战赵和完全没有任何援军!
且不说他从赵和扎营于此开始,就令游骑在前往历城的道路上进行巡狩,不让赵和传回任何消息。他在稷下学宫中还有安排,孔鲫会被放出来,重新以山长身份掌握学宫剑士,从而断绝来自学宫方面的援军。
至于齐郡守朱融方面,他也有安排,如今朱融正为将各地义仓之粮运至历城而头痛万分,他敢带为数不多的齐郡郡兵出城,管权就敢立刻分兵去烧历城仓!
对孔鲫与朱融而言,赵和在野外被“响马”杀死,都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可偏偏这时,有支部队来援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潘琢被叫回管权身边,他也十分不高兴,对管权甚至有些失礼。
管权没有在意这点小小的失礼,潘琢与曾灿一般,都是兵家传人,管权手中最得用也有能力指挥数千人作战的,潘琢可以说是头一位。
“学宫剑士。”管权脸色不豫:“学宫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传来,但学宫剑士却到了,看来我在学宫的布置,被赵和破了!”
“他是怎么破的,他人又不在学宫……”
“现在不是问这个事情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打嬴。”管权盯着潘琢:“我这边有三千余人,全部交与你,能不能胜?”
潘琢额头微微冒汗。
他很想说能,但理智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
学宫剑士虽然近十五年来也有些怠懈,但再怎么说,他们的装备与训练,都远胜过那些平时为民啸聚为匪的响马。
若学宫剑士全部前来支援,那也就意味着他们要以三千余人对付两千学宫剑士。数量上他们确实占优,可是战力上则处于劣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