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鲫注意力立刻专注起来。
赵和所说的有意,应当就是郦伏生的意思,孔鲫也很想知道,在离开学宫几十年后,郦伏生究竟想出了什么办法来解决学宫面临的问题。
“其一院,名为形上院,儒家、道家、阴阳家、名家等入此院,院正由公选而成,朝廷与民间所捐给稷下的学资,三分之一归院正分配使用。其二院,名为形下院,法家、墨家、兵家、农家等入此院,院正同样公推,获取学资三分之一的使用权。剩余三分之一学资,其中部分用于维持学宫开支,此份额不高于一半,再有部分则用于奖励两院中能为百姓生计牟利者,其份额不低于一半。”
形上院、形下院,无非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虽然儒家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但是孔鲫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让他恼怒、震惊的是,赵和只给了形上院三分之一的资金支持!
要知道,仅儒、道二学的教谕、博士和学子,就占据了学宫全部的二分之一强,只给三分之一的资金支持,也就意味着儒道这两家显学会受到打击因此萎缩,更别提被拨入的阴阳家、名家之流。
好吧,阴阳家、名家的死活,孔鲫并不是很关心,可是儒家为此受到沉重的打击,在学宫中的资金可能缩减一半,这让他实在不甘心。
“我虽有过,但儒家无过,为何赵祭酒要迁怒于儒家?”孔鲫沉声说道。
第五一章、用之何益
“我若迁怒于儒家,那么直接将儒家除名就是,我相信,哪怕是韩胜与庄涵,对儒家除名之事,也只会表面反对,实际上巴不得呢。”赵和冷笑了两声:“我是在救儒家!”
“巧言令色!”
“我倒是奇了,以儒家这么多聪明人,为何会惧与形下院的诸学派进行竞争?”赵和反问道:“儒家存在的本意为何,不是为万世开太平么?万世太远,我只以眼前有益于民生之事为竞赛,看形上院与形下院究竟谁做得更好,谁若做得好,谁便可以获取超过一半的人力物力支持,这有何不可!”
孔鲫一时无语。
他方才没有细想,只是本能地觉得儒家在稷下学宫中的利益受损,所以才出言反对。
可赵和一个问题,就让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不仅错,还让他觉得惊恐。
自己为何会觉得在这种竞争制度之下,儒家的利益会受损,不就是因为在自己心底深处其实明白,在做具体的有益于民生之事上,儒家可能会输给墨家、农家么?
儒家是为万事开太平的大学问、大道理,怎么能输给木匠铁匠之徒,输给稼穑田圃之辈?
孔鲫想要搬出大道理,强调儒家在维持朝廷格局、安抚人际关系上的作用,但话到嘴边,又化成苦笑。
这些事情,儒家能做得到,法家同样能做得到!
赵和把法家弄到形下院那边,而不是放在形上院,分明是考虑到这一点。
他目光幽幽,看着赵和。
“儒家若万事皆争不过人,那么有何资格成为大秦显学,儒家子弟,又有何胆量喊出罢黜百家独尊儒学?”赵和又是问道:“两强相争,更勇者胜,为获胜利,就必须打磨熬炼自己,若是百家皆参与此争,而儒家独不争,儒家必亡。哪怕儒家凭借孔山长等人之力,一时间压制百家,甚至罢黜灭绝了百家,那么儒家不亡于百家,却会亡于外来学术之手。孔山长,方咏负于莲玉生之事,你还不警醒么?”
孔鲫身体猛然一抖。
方咏输给莲玉生,难道真的只是在仪态上输了一畴么?
事实上,双方论辩之时,莲玉生对稷下学宫的百家学说,特别是儒家学说,极为熟悉,甚至可以信手拈来,以儒家学说来解释浮图教诣,完全做到了自圆其说。相反,方咏对浮图教诣虽然也有所涉猎,可流于表象,出于儒家的自负骄傲,并未更深的研究,故此只能反驳而少有利用。
学问到了孔鲫这个地步,当时是可以确定,方咏输了。
这也意味着和外来的思想竞争之中,儒家折了一阵。
或许今后可以扳回来,但这第一阵,确实是输得无话可说。
面对这种情形,孔鲫犹豫、深思,然后反问:“你这形上院与形下院,就能保证胜过浮图教么?”
“我不能保证,但我可以保证,这样做总比什么都不坐要好。”赵和哼了一声:“若不是孔山长你十五年来无所作为,哪里需要我来推动这次革新?”
孔鲫默然无语。
与此同时,孔鲫的屋舍前面,来了一个人。
程慈。
此时的程慈,形容憔悴,看起来比起孔鲫还要狼狈。
不由得他不如此,自从奉命来为赵和一行的向导之后,他屡屡为赵和效力,可是屡屡出差池,就没有办成过一件事情。
甚至连盯个梢,也被管权的人发觉,被其利用,险些成了赵和的罪状。事实上段回能够找到刺杀赵和的机会,也与程慈有关。
如今赵和将局面翻转过来,让有两三天没有露面的程慈看到了希望。
不过同时也令他极为尴尬。
当初他也曾经在稷下旁听求学过,因此不少人都认识他。他连续出差池的事情,那些认识他的人也都知道,甚至有人当他面说,难怪他当初无法通过考试进入稷下学宫,只能在此旁听,实在是愚笨。
他这两天都不敢见赵和,直到今早,才去赵和的院舍前拜访,只不过赵和大早出来见孔鲫,所以他也跟了过来。
没看到赵和,只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剑士,程慈露出犹豫之色,然后咬紧牙,跪在了地上。
本来在这紧张地等着里面出现结果的学子们,看到这一幕,又忍不住讨论起来。在得知程慈的身份之后,同情者有之,但大多数人还是幸灾乐祸。
不少人都想到赵和对宋河说的那句话,他这个人睚眦必报。
象程慈这样屡屡坏事的人,哪怕是赵和的手下,只怕他也不会放过吧。
程慈跪了良久,额头汗都跪了出来,终于看到赵和在樊令的伴随下出来。
只不过赵和的脸色阴沉,极是恼怒的模样。
出来之后才走了几步,赵和就忍不住回头,破口大骂。
虽然他骂的不是污言秽说,但再文雅的骂人话语仍然是骂人的话语,什么彼其娘之,并不比直娘贼更让人听得快活。
赵和骂的是孔鲫,众人很快听明白了缘由,赵和竟然借大胜之威,想要来“劝降”孔鲫,让孔鲫为他的改革之举出力,结果被孔鲫断然拒绝,甚至还反羞辱了他。
大骂了一阵,赵和回头便走,经过程慈时理都不理,只当作没有看到。
程慈膝行追了两步,终于叩头拜下:“君侯,祭酒,我愿为君侯效犬马之劳,只求君侯能够宽恕我的过错!”
赵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面是掠过一丝戾气。
“我想要的人,不肯来帮我,我不想要的蠢货,却缠着我不放!”赵和第一句出来,就是痛骂:“程慈,程慈,这一路行来,我给你的机会不少吧,我对你可以说不薄吧,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程慈连连叩首。
“行了行了,你也别叩头了,大家好聚好散,你还是滚回定陶分乳堂,你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和你家老太公一般,收养一些被遗弃的孤女了,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动心思,更符合你的愚蠢!”
赵和说完,迈步就走,根本不给程慈更多的解释机会。
“君侯!”程慈急了,膝行在后追着。
“一家蠢货,用之何益,别再跟着我了!”赵和回过头,用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我说了,大家好聚好散,若你再是纠缠不休,那么就别怪我不念旧谊!”
这一次说完,赵和再未停留,大步离开,而程慈茫然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恨恨地挥拳,狠狠砸在地上。
手都砸破,血流了出来。
“程慈,何必如此?”有人上前来说道。
说话的正是彭绅。
程慈摇了摇头,向彭绅匆匆拱手,然后起身快步离去。彭绅在后边望着程慈的身影,若有所思。
程慈无脸在稷下久呆,因此匆匆出了学宫之门,在学宫大门前犹豫良久,他又是一跺脚,直接前往历城的东市。
东市柳楼酒肆,程慈迈步进来,找了个角落里坐着,然后拍出一小锭银子:“给我上酒,上酒!”
店铺伙计忙给他呈上一坛好酒,他顾不得许多,直接开了封对嘴就喝。一阵牛饮之后,他才长舒了口气,然后用手捂住脸,坐在那里不出声。
直到身边有个男子来推了推他,他才放下手,露出红肿的眼睛:“阁下何意?”
“我见兄台这般模样,担心出事,故此推一把,看看兄台是否有需要帮助之处。”那人望着程慈,然后拱手:“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姓王,熟人都唤我王五郎,在齐郡各处行商,最爱结交朋友,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王五郎”这个名字传入耳中,程慈眼皮就微微一跳,也摇了摇头:“老兄,我名声不好,有辱家中长辈,所以就不说姓名了。老兄请自便,我自个儿呆在这,一会儿就好。”
那个王五郎笑了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伙计,快上菜,我要与这位兄台喝上一杯——兄台,你出酒,我出菜,这般谁都不占谁的便宜,你看如何?”
程慈狐疑地看了王五郎一眼。
不怪他有警惕性,因为这人太过自来熟了些,分明是个陌生人,只是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怎么就这么热情?
不一会儿,伙计上了菜,这个王五郎点的都是硬菜,大鱼大肉,他向程慈讨酒,又将菜分与程慈。程慈最初还不太爱与他说话,但几杯酒入肚,话匣子打开,不仅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身份,还将自己为何来这里喝闷酒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在赤县侯面前效力是我的出头机会,结果不曾想他是如此刻薄寡恩暴戾不智之辈,我虽然办事出了些差池,可那都是意外所致,并非我本人无能!赤县侯不分清红皂白,将我赶开,这倒还在其次,最恼人的是他言语中辱入我曾祖父!虽然他曾有恩于我家,可辱及我曾祖父,此等行径着实过份,我曾祖父又不曾得罪过他!”
大约是喝多了些,程慈反复唠叨赵和如何在稷下那么多人面前将他赶走之事,他每说一遍,王五郎眼神就忽闪一遍。过了会儿,程慈都醉得有些不成样子了,他才摇摇摆摆地起身,要与王五郎告辞。
王五郎笑着起身,扶着他出了酒肆。
第五二章、奉命行事
接连数日,程慈都与这王五郎痛饮,或在历城两市之中的酒楼内,或在王五郎位于东市的宅中。王五郎曲意奉承之下,程慈的戒心渐渐放开,与他说了许多有关赵和的事情。
“都以为赤县侯少年聪明,其实他有大半靠的都是那位萧国相,现在萧国相陪着临淄王,他自己在学宫之中,所以才会在孔山长那儿碰壁而还!”这天夜里,对着酒杯,程慈醉熏熏地说道。
王五郎表示不信:“我见他在学宫中收拾孔山长,干净利落,辩才无碍,分明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那是萧国相给他定下的计谋,此事我最知晓不过,当时我就在旁边,萧国相一一罗列,将可能遇到何种情形,应该如何朝廷应对,都说得清清楚楚。”程慈大着舌头道。
王五郎暗暗点头。
程慈又冷笑道:“其实还有一些事情,关系到赤县侯阴私,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王五郎哈哈一笑:“这是在我的家中,这边就只有你我兄弟,莫非你还怕有人去寻赤县侯告密?”
“告……告密?告密之人先会被赤县侯杀了,因为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
王五郎再劝程慈说,但程慈就是不说,这让王五郎心痒难耐。心念一转,他便又劝起酒来,却不曾想,在劝程慈酒的同时,程慈也反劝他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程慈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而王王郎也熏熏然,不觉开口道:“程兄,你方才说赤县侯还有阴私,为何又不说了呢,是不是兄台只在吹牛?”
“吹牛?不,不,不,此事干系太大,所以我才不敢说……王五哥,不是兄弟我信不过你,实在是此话说出去了,我和你只怕都有杀身之祸!”
他越是如此,王五郎就越非要他说出来,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又是三五杯下肚,这下子,王五郎也已醉了大半。
他们连饮数日,在王五郎心中,程慈酒量只是一般,远远不如自己。酒醉之人不自知其醉,因此他觉得自己还算清醒,而程慈已经醉了,便再次蛊惑程慈说赵和的阴私。
程慈大着舌着:“不……不成……要我说,除非……除非你也说……”
“我能说什么?”王五郎哈哈笑道。
“王五哥……你这般说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