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群守府,朱融不经意中抬起头,看到路旁酒楼上,一扇窗子正打开着。
这边是东市围墙,那窗子应该是东市所家酒楼的后窗。
朱融隐约觉得有人在那后边看着自己,他不以为意,但他的护卫警惕地看向窗子。
窗子里,管权收回视线,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喃喃地说道。
在他对面,徐钰同样一脸惊讶:“确实没有想到,赵和竟然还有这种手段……我们推动此事,没有想到却帮了他一把!”
管权冷笑了一声:“我未想到,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与这赵和还是初次打交道。徐兄,你没有想到就不应该了,你与公孙凉至交好友,公孙凉的能力你还不清楚?无论是剑技还是智慧,都力压稷下,可谓一时之冠。赵和能败公孙凉,手段哪里会差了?”
“管行首既然知道这个道理,怎么也会没有想到?”徐钰有些焦躁:“看他这样的手段,不是会放过仇人的,我曾经为难过他,没准现在对付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我得先回郡守府,跟在朱公身旁,他总得有所顾忌。”
管权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冷笑一声。
跟在郡守朱融身边,赵和就会有所顾忌?那段回跟在学宫山长孔鲫身边,你看赵和有所顾忌没有!
他连孔鲫都拉到了一起,和段回一窝儿端掉!
不过若是赵和真将眼前这玩弄人心的小吏和朱融一起收拾掉,那也不错,在齐郡接下来的混乱中,自己也可以获利颇丰。
只可惜,自己已经下了本钱,而且所博者是利益最大最赚钱的生意。
想到这,管权抬了抬下巴:“你走吧,短时间内不要再来,若有什么事情,我会去找你!”
徐钰下了楼,匆匆离去,脸上却是冷笑。
他得罪赵和不假,但他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得罪赵和,以他对赵和的了解,赵和必然会在规则范围内报复他。
相反,管权派潘琢勒死黎应,这可是在规则之外对付赵和,所以赵和要报复,也是先对管权来。
可笑这管权,还想着和自己切割,生怕被自己连累,却不知是自己怕被他连累,才要主动切割。
待徐钰离开之后,管权咳了一声,屏风之后,一个人转了出来。
“徐钰绝对没有想到,董先生竟然会在这里,儒家君子与我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家行首在一处。”
管权起身迎接此人,还抢先对此人行礼。
正是来到历城之后,就借口访友而不见踪影的董伯予。
董伯予冷冷看了管权一眼:“管行让我见识你的影响力,我已经见到了,你确实对齐郡郡守府渗透极深,就连徐钰这样的后起之秀,被认为二十年后必主一大郡的人物,也与你有合作——那么你告诉我,盗卖义仓之粮的,究竟是不是你们?”
管权哈哈一笑:“盗卖义仓之粮,岂是徐钰这一区区小吏能够完成?”
他并没有直接否认,但也不曾承认,董伯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象我不会问董先生,那位段回段学正如此痛恨赵和,是否与董先生的信件有关一样,还请董先生不要问我一些不能回答的问题。”不待董伯予追问,管权又说道。
董伯予眉宇中怒色一闪,挥动袖子:“若你别无他言,我就要告辞了。”
“我请董先生来,自然是想与董先生做一个生意。”管权起身伸手虚拦了一下:“既是生意,自然要先把账算明白,免得到时双方都不满意。”
“我是儒者,不与商家做生意。”董伯予已经到了门口。
这一次管权没有再拦,他声音稍高一点:“董先生可知道天下利润第一高的生意是什么吗?”
董伯予一愣。
他想到凑到赵和身边上的胖子靡宝,那家伙经常说海贸是天下利润第二高的生意,但每次问他第一高者是什么,他总是笑而不答。
“是什么?”
“吕不韦曾经做过的生意,扶植帝王啊。”管权悠悠地道。
董伯予身体僵了一下,微微回过头来。
“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临淄王才是正统,如今新上台的天子,不过是大将军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市井小儿,身上的血脉是不是嬴氏都不清楚。”管权象声音放低,带着磁性:“董先生,你是帝师,又是大儒,你难道就不想让真正的天子坐到正确的位置上吗,难道你忘了儒家所提的忠义了吗?”
董伯予吸了口气。
开始从管权的口气里,他就猜出对方的用意,但当对方说出之时,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站在门口,董伯予的脸色变来变去,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退了回来。
坐在管权面前,面对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董伯予没有任何表情地道:“你说,我听。”
第五十章、形上形下
稷下学宫。
历城东北隅,稷下学宫足足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若是全部辟成坊闾住人,就算是万户人家也可以挤进去。
因为有充足的地方,所以学宫之中亭台楼榭皆不缺少,还有自己的苑囿。
学宫学子们非常喜欢被孔鲫命名为“莲圃”的苑囿,那里百花常香,泉水淙淙,实在是读书论辩的好所在。
只不过今天清晨,前往莲圃的稷下学子们纷纷侧目,他们平静的读书氛围,被五只横冲直撞的公鸡给打破了。
大伙都认识这被称为“稷下五绝”的五只公鸡。
新任祭酒赵和,昨天在论道坛上,除了软禁山长孔鲫、杀死学正段回,另外还做了两件震惊学宫的大事,其中第二件,便是把“稷下五绝”介绍给众人。
第一件是悬赏千贯以求能够将人指印从物件上显露出来的方法。
儒家的君子耻于言利,可道家、法家还有其余诸子百家却不会耻于言利,就算是那些信任儒家之人,也被一千贯这个巨大的数字震住。这可是十万钱,堆也可以堆死一个人了,若以其购买力来计算,在历城,一千贯足以买上一座两进的院子安家落户,在咸阳,一千贯也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上三年舒坦日子。
故此不少学子都开始琢磨此事,毕竟真要成了,按赵和的说法,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情,也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情,做大好事情,还能给自己带来利益,那更是大好不过的事情。
不少人因此觉得赵和这个祭酒,至少是敢任事的。
只不过这“稷下五绝”的出现,让学宫学子们的心情变得复杂许多。
原本见面了都要相互标榜,这位是稷下十剑中的某某某,对面是稷下六骏中的某某,可如今一提起这些绰号,就让人想起稷下五绝来。
学子们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五只鸡,然后望向五只公鸡之后。
在它们的后面,穿得略显臃肿的赵和,正绕着莲圃跑步。
他未曾受伤的右手还不停舞动,偶尔会有稷下剑士注目观看,隐约看出他右手舞动的其实是剑式。
直到将自己折腾得微微出汗,赵和才停了下来,缓步前行。
关注他的学子突然一愣,因为赵和前行的方向不对。
“那是……山长的院舍?”有人低声问道。
“正是,山长最喜欢莲圃,所以于莲圃之侧筑一院舍……昨日之后,他便于这院舍中退养,寸步未出!”
学子们目光复杂地看着赵和,看到赵和越来越接近那院舍。
有大胆的学子终于忍不住,上前将赵和拦住:“赵祭酒!”
赵和身边的樊令立刻挡住了这学子,但却被赵和伸手推开:“学宫中有想杀祭酒的学正,却不会有想杀祭酒的学子——你是谁人,为何拦住我?”
那学子肃容拱手:“学子宋河,见过祭酒,请问祭酒意欲何往?”
赵和笑了起来:“未曾闻学宫祭酒要向学子汇报自己行踪的……不过你既然问起,我也不瞒你,我要去见孔山长。”
宋河眉头微皱:“孔山长至此已声名扫地,祭酒何不饶他一条退路?”
赵和哈的一声,摇了摇头:“孔山长当初可没有饶我一条退路,那时我不也声名狼籍,学宫之中人人喊打,甚至还有人险些将我射死么?”
宋河默然无语。
赵和昂起头来:“如今学宫里外,应当都知道,我赵和是睚眦必报之人,所以劝说之事,待你学问大涨,能够用道理说服我时再来说吧,或者……你也可能等到你剑技精进,足以在我护卫面前杀我时,再来与我说!”
那学子目光一闪,默默退后了两步,却没有再向赵和行礼。
赵和也不责怪他,只是又笑了一声,然后继续前行。
学子们看着他将“稷下五绝”赶尽了孔鲫的院子。
然后,院门关上,便是守护院子的稷下剑士,也被关在了外边,唯有樊令陪着赵和进去。
众人都是忧心忡忡,以赵和的脾气,带了樊令进去,狠狠羞辱孔鲫在所难免,甚至有可能找个借口杀掉孔鲫。
若真如此,学宫中又出一大丑闻。
但是如今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赵和,哪怕是法家学正韩胜与道家学正庄涵也不成。
他们却不知,进了院子关了门后,赵和便笑道:“恶客来访,不知道孔山长能否赐见?”
在他面前,客堂门被推开,一身素衣的孔鲫昂然站在门口。
虽然形容枯槁,但这老头儿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赵和见他这模样,微微点头:“孔山长还是很精神,如此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赵祭酒这么挂念我的身体?”孔鲫淡淡地道。
“那是自然,孔山长身体好,我才能与孔山长商议有关报复之事。”赵和缓缓说道。
孔鲫神情微微一动,他目光扫过赵和的脸:“报复?”
“孔山长难道不想向我报复,不想向让学宫落入如今境地的真正推手报复,不想向令山长失去爱徒的力量报复?”赵和连问了三句,然后又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孔鲫瞳孔猛然一缩。
“孔山长不必惊讶,我的老生之中,郦伏生虽然不为你所认可,但毕竟也是儒家大师,故此儒家经典之说,我也背了不少。”赵和道。
孔鲫缓缓点头:“确实,你自入齐郡以来,行事乖戾嚣张,让我误以为你是得志便猖狂的浅薄之辈,却忘了,你既然在铜宫之中受郦伏生之学,怎么会这样……郦伏生学问比我强,教授学生也比我强!”
他言语中略带讥讽之意,赵和却坦然受之:“那是自然,郦师学问远胜于孔山长,我虽不才,也愿评论他与孔山长治学,郦师是求实,孔山长是务虚,故此郦师更看中学问的实际运用,而孔山长却更追求虚名。”
孔鲫半晌不语。
“今日我来,便是告诉孔山长,当初郦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若能为稷下学宫山长,会如何在稷下学宫推行更有实效的革新!”
“郦伏生自入稷下起,便将革新放在嘴边,看来你身为他的弟子,也不例外。当初他与我争学宫儒家学正之职,输就输在他满嘴革新之上。”孔鲫冷冷一笑:“当初已经被驳得体无完肤的道理,如今又要翻出来么?”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赵和又来了一句儒家经典之句。
孔鲫不屑地哼了一声,却没有辩驳。
“孔山长让我一直在院中说话么?”赵和又问。
孔鲫盯了他两眼,却还是退入屋中,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赵和笑着跨入门槛,樊令没有跟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背对着二人。
孔鲫目光在赵和脸上盯了会儿,又移向了墙壁之上。
在他所盯的墙壁之上,一柄剑悬于半空。孔鲫只需要迈去五步,就可以将剑取在手中。而赵和手里腰间,都没有带剑。
“孔山长何必骇我,我毕竟是晚辈,长辈这样骇晚辈,可非君子之道。”赵和又道。
“我如今身败名裂,早已非是君子了。”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真正君子,并非永不犯错之人,因为永不犯错也就意味着什么事情都不做。真正的君子,应该是那些能够三省吾身,然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人。”赵和徐徐说道,然后一抬头:“孔山长,我其实不擅长说道理,更不擅长和人说这些大伙都懂的道理。”
“你究竟是何意?”
赵和也不想继续兜圈子了,如他方才所言,能说的道理,都已经说给孔鲫听了,这些道理孔鲫都懂,至于他是否能够想得通透,那是孔鲫自己的事情。
孔鲫若能想得通透,那么自己控制稷下学宫就更容易下,若想不通,无非是再多使些手段罢了。
“我有意将学宫分成两院,每院设一院正,位在学正之上,山长、祭酒之下!”赵和道。
孔鲫注意力立刻专注起来。
赵和所说的有意,应当就是郦伏生的意思,孔鲫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