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你可来了,快快,这边有酒!”
在人群之中的赵吉抬头望了一眼,欢快地向赵和招呼道。
赵吉现在的打扮有点与众不同,他下身穿着丝绸的绲裆裤,上身却是赤着,只是从左肩到右肋系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十余串铜钱,每当他有所动作,这些钥匙铜钱就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对于自己异样的妆扮,赵吉很是坦然。
在赵吉对面,则是屠狗者樊令。
樊令穿得比赵吉还少,只有一件犊鼻裤,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完全不顾肮脏地趴在地面上,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倒扣着的一个碗。
“如何,现在胜负如何?”贾畅已经迫不及待冲过去,两眼放光,完全把赵和忘了。
赵和则是慢慢走到那边,有人给他端起一个碗,碗里溢着刺鼻的酒味,赵和接过后没有喝,而是随手放下。
“字!”樊令叫了起来。
他喊完之后,便将那倒扣的碗掀起。碗下掩着的一枚骨牌露了出来,果然是有字的那一面。
“哈哈哈哈,樊狗屠,你又胜了,这一串钱归你!”赵吉哈哈大笑,完全不以为意,从自己斜跨着的腰带上取下一串铜钱,扔在了樊令面前。
樊令也大笑坐直,将那钱随意扒拉在自己面前:“连胜六局,阿吉,是否还要继续?”
“自然是要的,今日我腰带上挂着的钱不尽,赌局便不终!”赵吉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腰带扯下来,然后将之扔给贾畅:“只不过赵和来了,我有些事情要与他说,且让阿畅替我几局,输嬴都算在这里!”
他将钱扔给贾畅后便再不看一眼,而是拉着赵和,在众人“豪气”、“大方”的称赞之中来到了大槐树之后。
到了这里,他向赵和拱手:“那日行事冒昧,还请见谅。”
“你找我来,想要什么?”赵和避开他行礼,一脸平静地问道。
“我看你是有本事的,难道真想要做一辈子的棺材匠?”赵吉笑着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坊中游侠儿,但还是认得一些人物,家中也算颇有资财,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赵和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赵吉嘿然一笑:“这算不得什么,我这人最爱的便是结交各方英雄豪杰。阿畅是斗鸡小儿,樊令是屠狗黔首,我尚且愿意与他们交好结友,何况你这样才华内敛之人呢?”
不等赵和谦逊拒绝,赵吉又道:“你休要以年少为由推辞,我自己也年少,你看我个头高,但我才十四……唔,再有一个月十五岁,阿畅都比我大一岁。我自然晓得,人有没有本领,是不是豪杰,并不在年纪!”
赵和无语地盯着他,这家伙原来与他年纪相当!
以这点年纪,装模作样学大人说话,还结交什么英雄豪杰……
这少年倒是有几分妖孽,但也只是有几分罢了,赵和从他的话语里还是听得出一点东西的。
“怎么,你信不过我所说的?”见他一直没有反应,赵吉皱了一下眉,但又立刻挑起:“还是觉得我只是与你年纪相当的少年,不值得结交?”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寻着我不放,我既非你想结识的豪杰,也没有什么大志,我虽然不想一辈子当个棺材匠,但更不想做一个市井游侠,所以你缠着我有何用处?”
赵和的问题让赵吉微笑起来:“有何用处?如今朝堂之上,政出多门,咸阳城外,盗寇丛生,富者醉生梦死,贫者朝不保夕,这正是英雄立志之时!天下太平,我们志同道合者在此饮酒博戏,何其美也;天下有事,我们奋剑而起博取富贵,这又何其乐也!”
他这番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慷慨激昂,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赵吉私底下练习过许多回,甚至还对着铜镜专研过说话时的手势、表情,因此他对自己极有信心,认为绝对可以打动赵和。
但是,赵和转身就走。
哪怕赵和出言反驳,赵吉都有所准备,他还有一番更为厉害的演说在等着。但赵和却是不理不睬转身离开,这让赵吉愣住了,等赵和走了好几步,他才回过神,追上去一把扯住:“你,你这是何意!”
他此时惊怒之色再也遏制不住,因此脸上没有了开始的慷慨激昂。
赵和回过头来:“你刚才说,贾畅是斗鸡小儿,樊令是屠狗黔首,对不对?”
“啊?”
“所以你其实看不起他们,你只是因为他们可能会对你有用,所以你才与他们结交。”
“啊?”
“所以你对我也是一样,你说得倒是很好听,但是……你其实也瞧不起我,你只是想在我身上展示你能够结交所谓的英雄豪杰。”赵和挣开了赵吉的手:“抱歉,我不想为你而死,所以你别来烦我了。”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回去,反正平衷也只是让他来过一趟,并未真要他做什么。
赵吉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向仍在喧闹的众人。
这些人什么都没有听到,注意力都集中在博戏之上,见赵吉回来,一个个都与他戏谑嬉闹。
赵吉也如往常一样,但他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收敛,心中的迷茫,反而越来越多。
那个小子说的……
不,那个小子说的,并不是自己真心所想,自己从未瞧不起这些市井英雄,自己也没有想要他们为自己去送命,自己只是在为可能的大变之局准备力量!
他觉得意兴阑珊,勉强又玩了几局,将手中的铜钱都甩了上去:“一局定胜负吧!”
樊令睁圆眼睛看着他:“你这小子今日运气不好,这是想送钱啊?”
“凭本事送钱,只要你能拿去,我又有什么吝啬的?”
“那哥哥我就不客气了!”樊令猛然一拍,“我猜是字!”
他猜完之后,立刻掀开陶碗,众人看到那骨牌一片空白,都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樊令的眼睛都红了:“怎么是背……该死,阿吉,你不许走,继续!”
他一边说,一边取钱要给赵吉,赵吉却将钱都一抛:“算我请诸位哥哥弟弟喝酒吃肉的,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众人纷纷抢钱,赵吉乘机起身离开,唯有贾畅,抱着斗鸡,跟着他离开。
“吉哥,那小子是不是不识抬举,要不要我寻人再去教训他?”他强颜欢笑,旁人没有瞧出来,但贾畅却瞧出来了。
“呃……没事,我只是觉得,那小子果然不凡,他应当是出身大家,流落街头之前,曾得过名师指点。”
“嘁,这些年来破家的大家多着,流落街头的也不少,我倒觉得,他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若真有本领,不妨与我比比斗鸡,瞧谁养的斗鸡更厉害!”贾畅嫉妒地道。
赵吉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那还用说,阿畅的斗鸡,天下第一!”
“不过呢,若吉大哥真觉得那家伙是个有本事的,也不妨多寻他几回。”贾畅又说道。
不等赵吉回应,他咧嘴一笑:“虽说我斗鸡的本领天下第一,但吉大哥今后是要做大事的,身边只有我一个斗鸡的可不行……不过吉大哥你要记着,你最亲近的兄弟是我!”
赵吉愣了好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极为畅快。
一边笑,他一边眯起眼睛,那小子想要拒他于千里之外,若自己真的就此不去理睬他了,岂不遂了他的意?
“阿畅,你随我一起来吧。”赵吉撇了撇嘴:“那小子不理睬我,自有人会劝他理睬我!”
“还是去揍平衷的儿子?”贾畅问道。
“不,去找一个……能够说动他的人!”赵吉笑的时候,眼中光芒闪了闪。
(《旧京闻见录》:旧京关扑博戏之风盛行,富者聚帷幕,铺设珍玉、奇玩、疋帛、动使、茶酒器物,以至车马、地宅、歌姫、舞女。贫者但以钿钱为扑,虽贩夫走卒斗鸡屠狗之辈皆好此。昔者宣威侯樊令微时,居丰裕坊,以屠狗为业,与人关扑,至脱帽去衣犹不自觉。)
第十三章、除夕夜变
赵和放下大门门板,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看了看天上零星飘落的雪花,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近半年,今夜已是除夕。
他在平家的铺子里落足,对咸阳市井中的生活已经很熟悉了。这半年来,牛屎巷的那些左邻右舍,也大多喜欢上这个看上去“老实勤恳”的少年。他也结识了不少人,有的让他无可奈何,比如说赵吉那家伙,隔三岔五就会来找他,让他烦不胜烦。
他心底也有些佩服这家伙的毅力。
“好冷!”
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赵和衣裳单薄——平衷那个吝啬鬼只给了他一件夹衣,每天他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但他总比流落街头的要好,这几天里,他和看到好几具冻馁之尸被拖出丰裕里。
“阿和!”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赵和回过头,看到的张尖尖的小脸。
王鹿鸣微微侧着头,带着微笑,看着赵和。
“鹿鸣妹妹,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赵和愣了愣。
这小姑娘便是王夫子的女儿。
王夫子对赵和甚是关心,隔些时日总要来看看他,偶尔还会邀他去自家吃饭。赵和虽然没有去过,但其女小鹿鸣带来的点心却没少吃过。
“阿和,这是我给你的,我将父亲的一件旧袄子改小了些,你穿上试试。”王鹿鸣将手搂着的衣裳递了过来。
赵和犹豫了好一会儿。
“阿和哥哥!”小鹿鸣嘴微微撇了一下。
赵和叹了口气,接过衣裳,心里极是不安。
他性格多疑,自尊心又强,故此轻易不愿受人所赐。但与王道相处,如沐春风,与小鹿鸣相处,更让他体会到难得的同龄人的友谊。不知不觉中,他受这对父女恩惠已经不少,都有些不知如何偿还了。
“快穿上,阿和哥哥,我爹爹说这几天越来越冷,你再不添衣裳怎么撑得过去!”小鹿鸣嘴嘟了起来:“下回我见着平匠师,一定要大骂他,现在还不给你加衣裳!”
赵和依言将袄子穿上,小姑娘是一直抱过来的,因此袄子上还带有她的体温,穿在身上,让赵和觉得暖洋洋的。
“天色不早,又在下雪,鹿鸣,你赶紧回去,莫让夫子挂记。”赵和系好袄子,向王鹿鸣催促道。
“放心吧,嗯,还有这个,家里烤的芋头。”王鹿鸣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赵和低下头,将芋头也接了过来。
“你乘热吃,我先回去。”王鹿鸣知道,自己若在这里,赵和定然是不会吃芋头的,招了招手,便小跑着往自家行去。
此时因为天色已晚又在下雪,牛屎巷几无行人,弯弯折折的小巷子显得甚为冷清。赵和看着王鹿鸣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折转处,回头关上门。
小鹿鸣跑了一段路之后,就开始蹦蹦跳跳,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无忧无虑之时,哪怕最近时局不是很太平,那也不是她一个十岁小姑娘关心的事情。
牛屎巷长有半里,王家在巷子最里面,她转过好几个弯之后,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因为走了这么久,她竟然都未在巷子里遇着一个熟人。
正当她要加快脚步时,从巷子边的一小甬道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住。
不等她大叫,那只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呼救声变成了微弱的呜呜声,在这风雪的傍晚,根本没有人听见。
鹿鸣心里满是恐惧。
而堵住她口鼻的手,让她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几欲昏阙。
她被牢牢锁住,面孔朝天,因此看不到是谁抓住了她,只听到有个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嘿嘿,抓个小娘儿们,你说还要做什么?”抓着她的人狞笑道。
“休要多事,咱们此次来,是打探消息的!”
“问这小娘皮就是,敢一个人在这到处跑,必然是丰裕坊的!”
“在这问会惊动人……”
“谁说要在这问,把人带走……啊!”
抓住鹿鸣的人邪气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惨叫,鹿鸣觉得束缚自己的手突然松了脱落下来,紧接着,另一只手拽住她,将她往后一扯,带着她撒腿就跑。
“救……救命,救命!”鹿鸣大叫道。
她侧过脸,看到的是赵和。
近来咸阳城中并不太平,新天子在入城之日、中秋之日和重阳之日,三次许诺赐咸阳百姓酒食衣帛,但三次都被朝堂阻住,故此民间颇有怨声。而且整个帝国都隐隐不安,不少流民因此涌入城中,他们无衣无食,难免会做些为非作歹之事。在鹿鸣告别之后,赵和暗中跟着她,便是担心她遇到这些歹人。
幸好赵和跟了过来。
他虽然没有听清楚歹人的对话,但看到对方抓了鹿鸣,立刻贴墙急追,乘其不备一剑将其手臂劈伤,救下了鹿鸣。
剑是赵吉的,半年前他夺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