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平见董祈明大笔一挥,同意了联名上奏,顿时笑脸如花。有了礼部官员的签字,奏章的分量便重了许多。
为抢占先机,于承平连夜将密奏呈上,未几,皇帝召邵安入宫。
皇帝深夜召见,是少有的事。邵安在来的路上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大事如此着急。
邵安步入养心殿,撩衣下拜。皇帝语调如常,温和道:“平身。”
皇帝端坐御座之上,指尖反复磨娑着一本奏本的封皮,“这么晚叫你来,并无大事,只是让你看一本折子。”
不是大事却让连夜入宫,邵安心中“咯噔”一跳,忐忑不安的接过折子。
打开一览,果然不出邵安所料,正是弹劾他的奏章。
皇帝等他仔细看完,问道:“你怎么说?”
邵安慌忙跪下,“微臣蒙皇上器重,官至宰辅,焉敢不自重?臣对家中奴仆也一向严加教导,恐负圣恩。今于大人上书弹劾,想必家仆定有行为失当处,臣绝不庇护。请圣上命人彻查此事,若属实,臣定当领罪。”
“起来吧。你自幼在朕身边长大,朕自然信你。于承平他心生嫉妒,与你交恶,朕不是不知。”皇帝扶起邵安,转而问道,“朕听说会试期间,有一首歪诗流传甚广,你可知晓?”
歪诗的事,除了邵安,唯有张三知道内情。如今皇上骤然问起,想必是张三告诉他的。
邵安据实奏报:“臣暗中查过,写诗的是一姓赵的老秀才,多次科举不中,作歪诗泄愤,倒是可以理解。”
“写诗固然无可厚非,但是将诗作流传到士子中间,借此挑起舆论风波者,其心可诛。你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邵安表情平静,坦然陈诉事实:“是御史台于大人。”
皇帝面寒如冰,“很好,他竟敢做这种事。”
“皇上,其实此事并非于大人之过。”
皇帝没想到邵安居然为自己的仇敌开脱,笑问道:“哦?那是何人之过?”
“非人之过,乃‘风闻奏事’之过也。”邵安一本正经的答道。
皇帝来了兴趣,“说下去。”
邵安趁热打铁道:“太祖皇帝为广开言路,设立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即使弹劾有误,也不会因言获罪。太宗皇帝继位后,又言明本朝不杀御史,借此希望御史能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然历经几朝,御史台渐渐沦为党争的利器。如今,御史们自诩是直言正谏的清流之士,行的是攻讦政敌的小人之举。”
皇帝听完,沉吟良久,“丞相的意思是,废‘风闻奏事’?”
“皇上圣明。古言:不破不立。还望圣上决断。”
次日早朝,皇帝拿着于承平的奏章,对臣下道:“朕手上有一份密奏,于爱卿,你自己念吧。”
于承平见皇上如此重视自己的奏疏,欣喜不已,侃侃读到:“臣御史台于承平谨奏:古之善相天下者,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尔,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丞相邵安,仰圣上之恩德,居于高位。兆民未安,不思所泰之;四夷未附,不思所来之。①……且邵丞相家奴邵瑞奢僭,其衣服、车马、肩舆皆逾制……”
朝臣们光听了个开头,立马恍然大悟,看来于承平和邵相又要掐架了。
等于承平念完洋洋洒洒的几万字上书,皇帝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去问被弹劾者有何辩解,反而问弹劾的人,“于爱卿所言逾制之物,有何实据?”
“臣只是风闻,至于实据,应由大理寺和刑部查证。”
皇帝不悦,“你只是风闻,竟敢参劾我朝丞相,是否太过率意了?”
于承平听皇帝语气不善,有点慌了,立马推翻前言,“臣所闻,并非空穴来风。恩……礼部左侍郎董大人可以证明。”
董祈明硬着头皮答道:“臣确实看见,邵府管家乘坐逾制车马。”
皇帝瞥了一眼邵安,只见他神情平淡,想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便道:“大理寺速派人调查此事。朕与诸卿在此等候结果。若不实,尔等按诬告论处。”
于承平见皇上要彻查,沾沾自喜,丝毫没听出皇帝最后一句话的深意。
这日的早朝格外的长,众人惴惴不安的站在大殿,等候结果。
皇帝以手支颐,半靠在龙座上,眯眼注视着前方。丞相站在第一排,手持笏板,极品的墨紫官服下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世上任何挫折都不能将他击倒。
副相孙敕眉间微皱,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邵安,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高巍已与邵安交恶,此刻巴不得查出点什么,好幸灾乐祸一番。
户部尚书倪泓羽,和新任礼部尚书蒋嘉闵,两人神情间皆显露出担忧,不停的来回的搓手。吏部尚书彭源平又在偷瞄孙敕,见老上司对他微微摇头,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了。
时近午时,大理寺的人终于前来复命,称没有搜到任何违制的东西。
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阿瑞的确没有做此等违制僭越之事。当然,别说是没什么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了,一夜的时间,也够销毁证据的。
当然,于承平和董祈明是不会知道邵安连夜进宫一事的。这下忽闻噩耗,他俩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苦心经营全打水漂,反倒弄了一身骚。
“这么说,尔等是诬告。”皇帝厌恶的看着跪在正中的两人,龙颜大怒。
于承平仍不甘心,“皇上,定是邵相在刑部搜查之前,烧毁了违制之物。”
“密奏不经中书省,无人敢拆阅。况且你昨晚递的,今早朕就派人去搜查。难不成是大理寺搜查时泄露了消息?”
大理寺的官员连忙跪下,“臣等不敢。”
于承平也觉得没可能泄露,况且他的确是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能是垂头丧气的提着耳朵,准备挨皇帝的一顿臭骂了。
可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仅仅是一顿骂就能化解了的。
皇帝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缓缓刮过,继而转向御史台的众官员,“御史者,督察百官,纠举不法,持纲不避权豪,是朝廷的清流之士。太祖太宗设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是希望大开言路。而你们为一己之私,利用职权,捕风捉影,弹劾重臣。明为刚正直言,实为党同伐异。”
说到最后几句话,皇帝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令下面的官员打了个冷颤。御史台的所有官员更是战战兢兢,全匍匐于地,口称知罪、万死。
皇帝懒得理那些人,问邵安:“丞相,你怎么说?”
这下,于承平等人的命运全权掌握在邵安手中了。大家或怜悯、或窃笑的看着他,只等邵安发出最为致命的一击。
然而邵安却说:“臣认为,于大人只是尽了本职,并无过错。”
皇帝问道:“那是谁之过?”
邵安言:“乃‘风闻奏事’之过。许‘风闻言事’者,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此是许‘风闻言事’。②今御史以‘风闻言事’伐异党同、挟诈报复。故臣请废‘风闻言事’制度。”
此言一出,无论是不是御史台的官员,全都抬起了头。风闻奏事是太祖所定,实行了几百年,居然就这样废除了。于承平更没想到,自己的失败,竟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
有不怕死的御史台官员高呼道:“皇上,不可啊!若废此制,实乃堵塞言路之举。”
皇帝知道此事之艰难,故亲自上阵,辩道:“朕愿闻忠义爱国之言,愿听切中时弊之事。言官御史仍可参劾大奸大恶,惩治不法之徒。然若不肖小人,借端生事,假公济私,人主不察,必至倾害善良,扰乱国政,为害甚巨。”
皇帝向来轻易不发表意见,这回居然在议事之初就表明态度,一下子让下面的人不敢多嘴。
孙敕想了想站出来道:“就‘风闻奏事’而言,禁止则言路闭塞,放纵则沦为党争工具。开国初期,万马齐喑,故太祖许‘风闻言事’。然现下因此制度,令御史台权重气盛,恐其愈发不可一世。”
主相副相都赞同废除,六部肯定会人云亦云。御史们想抗争,奈何长官只想要保住官位,不敢发言。御史们只能怒其不争,偃旗息鼓了。
皇帝盯着下面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厉声道:“朕今日废‘风闻奏事’,尔等今后无真凭实据,不得肆意弹劾。诸卿勿复言!”
此番举动使得朝野舆论甚多,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此后曾多次有人提议复立,然皇帝态度非常鲜明,几经争议,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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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宋代王禹偁(cheng)《待漏院记》,略有改动。本段大意:古代善于治理国家的贤相,不但有德行,而且勤劳不懈。邵安仰仗皇帝恩德,居于相位。然万民尚未安宁,却不考虑怎样使他们平安;各方少数民族尚未归顺,却不思考怎样使他们前来归附。
②出自:宋代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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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章过渡章节,解决第二卷若干遗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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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
泰安五年五月末,朝廷接到奏报,西瓯王逝世,三王子欧阳振宇继位。
据说新西瓯王刚过而立之年,正值年富力强之时。皇帝最担心这种毛头小子为王,恐其野心勃勃,窥视中原,妄图吞之。幸而高巍在边境巡查,并未发现任何风吹草动,回报称一切太平。
然邵安对高巍的乐观说法持有质疑,他对皇帝禀奏:“以臣所见,如今边境无事,可能是由于西瓯王新登基,尚在处理内事,无暇分身。但请皇上仍要做足准备,以防不测。”
“西瓯王性情如何,暂未可知。你何以确定其必好战?”
“按西瓯的传统,由实力最强者继位。三王子在他们内部的根基、党羽等,皆不敌上面两位哥哥,怎么着也不可能由他登基。然西瓯王骤然逝世,新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政变夺位,可见其手段之毒,野心之大。此等人定不会满足西北荒芜之地。”
“不止。”皇帝突然如是说,眼中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神色,仿佛要看进邵安心底,“安儿,你定还因为其他事,才会作此猜想?”
皇帝说国事的时候,叫他“丞相”,平日里,叫他“邵安”,只有在说私事时,才叫他“安儿”。
邵安深知自己是糊弄不过去的,坦白承认道:“臣在西北时,见过西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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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十九年,冬。西北边境,李洪义带一小队人外出查探地形。
行至半途,忽闻士兵报前方有情况。李洪义夹紧马肚,驱马快行,见前面几个当兵的聚着一起,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这人死了吧?”
“流好多血,恐怕……”
“应该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你们不去侦察,一个个围在这里做甚?”李洪义提着马鞭,做出要抽人的样子。
那群人转头,见是李洪义来了,集体松口气。谁不知道李洪义是刀子嘴豆腐心,犯到他手里最多挨顿鞭子,故嬉笑道:“李校尉,兄弟们没偷懒,是有人要死了。”
“谁要死?出啥事了?”李洪义边问边将马鞭系在腰间,拨开人群,见是一男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
李洪义环顾在场诸人,问道:“怎么回事?”
“小六最先发现的。”有人指了指旁边一陡峭秃山,“估计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李洪义上前,端详着此人的面部,继续问,“这人是谁?”
众人纷纷摇头,“不认识。看穿着像是这里的老百姓。”
“是自己人还不赶紧救?”李洪义见这帮人袖手旁观,立马就恼了。
“救不了了,你看这血淌了一地,估计……”
“不试试怎么能成。”李洪义吩咐着说,“小六快到营中叫我弟速来,其余的人赶紧散了,继续侦察。”
安儿带着药箱赶过来时,那里只剩下李洪义一个人守在伤员身边。见他来了,李洪义忙招招手,“快来,这里。”
安儿小跑过来,探头一看,只见大量的血从那人的伤处涌出,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不知他昏迷了多久。
李洪义关切的问道:“还有救没?”
安儿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还没死,只是摔得比较严重,你看他的腿,恐怕骨折了。”
此时安儿刚当军医不久,还没学接骨,只能简单的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