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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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全2册-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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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间,有人爬上了戏台,左手抓住化妆成剥削阶级臭小姐的女演员,右手拎起在汽灯照耀之下红光闪闪的自行车,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刚刚认出那人是杭九枫,杭九枫就在台上大声叫起来:“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由一县领着站在台前的许多年轻人,在侉子县长的亲自指挥下,立即跟着杭九枫齐声呼应:“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杭九枫又叫:“你们不明白哟!”台下的人继续呼应:“你们不明白哟!”杭九枫再说:“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大家同样叫喊:“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杭九枫叫得更猛了:“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呀!”这一次一县稍有一点犹豫,侉子县长马上站起将拳头举得高高的,领着年轻人同样高喊:“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钱呀!”河滩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说什么话的都有,句句都很难听。

    常娘娘见势头不对,扯住雪柠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柠不肯动,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戏台。

    看戏的人稍静了些,接下来出台的演员,每说一句台词,台下的人就跟着重复一遍。

    雪家人终于懂了,侉子县长亲自导演的这个结尾是说,有个名叫王积善的富人,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装善人,暗地里却有一本变天账,所有分了他家财产的人,都记在那本账上,并且还在积极分子的名字上画上红钩,等着能够反攻倒算时,马上将这些积极分子砍头剁颈。

    看完戏后,雪蓝去戏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车。女演员们顾不上卸妆,全部围在自行车旁,轮流骑上去试试感觉。雪蓝毫不客气地分开她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左脚一蹬,右腿一抬,骑上以后,绕着戏台转了几圈,这才一路摇着铃铛,浩浩荡荡地穿过人群回到家里。常娘娘已经将防风寒的姜糖水准备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地喝,只有水声,没有人声。直到呼啸而至的北风哗啦作响,柳子墨才开口:

    “我又错了。真奇怪,竟然连寒潮都预测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预报,突如其来地抵达天门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连夜写了一篇每个月都要写的短文。

    本月是一九五二年最后的月份,行孟冬之令,西伯利亚冷气团势力已相当强盛,时时南下,形成寒潮,本月已降初雪,但本地受大别山区高峰之惠,气候尚不十分寒冷。全月碧空四日,疏云十日,裂云七日,密云十日,雨八日,雪两日,雨夹雪三日,雾四日,霭九日,霾六日,有霜七日,结冰十九日,大风三日,沙暴一日,日晕四日,月晕二日,最低温度低于摄氏零度共十三日。测候所本月完全正确预报十八日: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是对自己的良心做交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部分正确预报六日:明白错在哪里,这错误就已经向正确方向扭转了,就不会将生命浪费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地方。认识自己,降伏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人。完全不正确预报七日:对于发生的错误预报,测候所全体人员深感痛心。但并不等于说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天上无云不落雨,痛苦不是别人带来的,是因为自己修养不够。所以,痛苦时,要想这痛苦不是永恒的。快乐时,也要想到快乐不是永恒的。

    雪蓝看后十分费解,拿来与雪柠讨论了一番。雪柠也不明白,多读几遍后,才体会到其中意味:“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正确的气象总结。”见雪蓝不懂,雪柠又补充一句,“人性也像寒潮,但比寒潮更难预报。”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门,听声音像是荷边。时间不长,常娘娘果然将慌慌张张的荷边领了过来。文工团演戏时,荷边抱着常稳去了,常天亮去了也看不见,便留在家里。荷边是在离戏台很近的地方站着,说唱念做都能看得见,甚至还看见有女演员忘了演戏,只顾含情脉脉地盯着站在台后的侉子县长。文工团的新戏里,枪毙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叫独眼龙的商会会长也被镇压了。荷边心里不安,戏没看完就退了场,推开门后家里却空无一人。荷边以为常天亮去了河滩,久等之下也不见人影,荷边越想越觉得常天亮是被镇反委员会的人抓走了。雪柠说,虽然常天亮当商会会长时,有些事做得让人不高兴,可大家都明白同吕团长做的那笔贷款生意,对帮助歼灭冯旅长的保安旅有多关键,所以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为难他的。“也许是杭九枫他们余兴未尽,要他去说书吧!”结果真的被雪柠说中了。荷边去小教堂门口打听,哨兵还与她打野,夜里莫给常天亮留门,小心张郎中的鬼魂摸进屋里,同她共一只枕头睡觉。哨兵不让荷边进去,镇反委员会在里面请文工团的人吃肉喝酒。好在时间不长,就听到了常天亮的说书声。荷边踏实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说书时常天亮所敲的鼓声有些不对头,完全不像是董重里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硬,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仗杀人。

    长毛军,占江南,又将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馆和女馆,夫妻不能共睡枕。却有东王杨秀清,白天点出女状元,夜里同床共枕眠,还淫天妹洪宣娇,再有美女三十六,个个破瓜称王娘。后有骄奢淫逸主,前有杀人如麻兵,江淮黄河全流血,长毛北伐到京郊。忽然杀出僧郡王,生擒贼相林凤祥,凌迟处死在京师。曾国藩,在湖南,听得江西来报急,湘楚兵勇派出战。拼湘潭,复武昌,拼命湘军感天地,三军浩荡到九江。

    第二天早上,雪蓝照例将柳子墨所写的短文用白纸抄成两份。看看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便骑上自行车,往中界岭进发。她用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将自己的脸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抵挡又冷又湿的寒潮。同往常一样,到了中界岭,雪蓝将自行车上的铃铛摇了两下,从那面泥浆抹过的墙上撕下昨日的天气预报,回头一看,存放在别人家的糨糊还没有送过来。“二毛,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过来吧,天快落雨了,我还要去汤铺哩!”雪蓝叫了几声后,从门后飞出一只瓶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旁边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赔的!”雪蓝故意吓唬地说。

    没想到有人在门后低声骂了一句:“狗地主!”

    雪蓝顿时明白发生什么变化了,一声不吭地捡起瓶子抠了些糨糊抹在墙上,再将当天的天气预报贴上去。

    离开中界岭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里因天冷而躲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孩子们陆续起床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像往日那样,跟在自行车后面追。雪蓝有意放慢车速,使得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够纵身跳上来,坐在车后的货架上。经过一阵沉默,远处的孩子们突然大叫:“快下来,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头!”车后的那个孩子果真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回垸里。

    寒潮前脚到,后脚就会跟来的阴雨还在空中盘旋,雪家的情形就大变样了。雪蓝刚到上街口,一县就迎上来,要她将自行车交出来。一县说得很清楚,不是借,而是交出来,交给他。雪蓝哪里会答应,纠缠之中,丝丝和线线一齐跑过来:“你一早出去后,镇反委员会的人就上门抄家。雪家的东西,一片瓦都不许留,全都要分给穷人。这辆车子,趁早交给一县,不然就会被侉子县长拿去送给文工团的女演员。”

    雪蓝仍不相信,丝丝和线线说,如果雪家没有被抄,她俩负责让一县将自行车还回去。

    与寒潮相伴相随的冷雨适时地落了下来。失去自行车的雪蓝,孤零零地走向自己的家。离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际里全是愤怒的声音,那些从雪家得到过好处的穷人真的像觉悟了,纷纷议论,想不到满肚子学问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口口声声要将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实际上却帮助雪柠记着变天账,等待时机进行阶级报复。

    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蓝说话,所有的话又都在说给雪蓝听。惟有董重里匆忙地走过来,故意大声地同雪蓝打招呼:“让别人在收条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经向镇反委员会说明了,要问罪也应该有我一份。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硬要将屁事没有的收条倒过来看,反过来读。我不怕,实话总要有人来说。我有傅先生亲笔写的证明,只要不动刀枪,可以任其摇唇鼓舌,而不至于因言获罪。傅先生往日就说了,只有三个人是真正为天门口好,一个在独立大队内,一个在独立大队外,一个既不在独立大队内,也不在独立大队外。第一个人是他自己,第二个人是梅外婆、雪柠或者柳先生等,第三个人就是我。你们听清了的,马上去镇反委员会如实报告。连张郎中都记得我的说书,隋唐年间,有多少英雄辈出啊,为什么到头来一样的烟消云散,就因为他们犯了天条:天下第一好汉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汉!李元霸不听,长着脑筋不用来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这种只会屙屎放屁的东西代替脑筋作决定,打死宇文成都,就等于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稳的董重里在街上大吵大闹,让人们觉得很反常。在白雀园内与女演员们说话的侉子县长实在听不下去,跑出来,要他马上住嘴。董重里非但不听,反而将说书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扬顿挫地指责侉子县长根本不了解天门口的情况。最了解天门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点名让杭九枫先当监狱长,后当公安局长,等镇反运动过去了,肯定又会被调去做其他事!还有段三国,其他人连在国民**里当保长都难逃死罪,他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副县长,因为他为人处事时信奉的是与众不同的忠诚。雪家不一样,对傅朗西来说,雪家是一个梦,最早闹暴动时,雪家是噩梦,慢慢地就变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里有了一种美梦。董重里敢与侉子县长打赌,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头傅朗西一个命令下来,该是雪家的东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来。

    放肆起来的董重里,让侉子县长心存顾忌。他正在为要不要惩罚董重里而迟疑,圆表妹拿着一只酒壶赶过来,连连说:“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里放了朱砂,董先生糊里糊涂地喝下去,才会说这样的疯话。”

    侉子县长不相信,将壶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吓人,俺不是好好的吗——俺想再喝一口!”说着话侉子县长的眼神变了,旁若无人地盯着女演员们,“俺说话是算数的,俺要再说一次,俺说话是算数的。”

    侉子县长的舌头突然变成蛇信子,说话极快,还连飞带舞地用手比画,清清楚楚地表示,要将雪柠的女式自行车,当做演戏的道具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侉子县长心里还有一半是明白的,转身躲进小教堂里,随后又带上警卫员骑上白马离开了天门口。

    侉子县长一走,董重里也平静了。他请雪蓝带话给家里人,都怪自己没有将于小华的日记读深读透,才犯下错误,以为只要雪家将田地送给穷人,便会万事大吉。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他要继续研究下去,直到找出一条可以让雪家及所有人真正过上安宁日子的道路为止。至于眼前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尽快告诉傅朗西,以傅朗西的为人,不会不管雪家的事。

    文工团还要去别的地方演出,董重里没有带走圆表妹。圆表妹也不想住到县城里去,假如绸布店开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到测候所给柳子墨帮忙。圆表妹认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管是办个手续,还是变天账,说的都是那张收条,总不至于因此也将柳子墨绑到河滩上,冲着后脑勺开一枪。只要柳子墨在,他就做不了别的事,柳子墨只要继续办测候所,就需要有人帮忙。董重里认可圆表妹的打算,等熬过了最难熬的这段日子,他会回来就圆表妹的未来同柳子墨郑重地谈一次。

    这边刚刚平息下来,一县那里又闹起来。林大雨要一县将雪蓝的女式自行车交出来,到时候再统一分配,该给他就给他,不该给他时,他就没份。一县哪会听这些,不等林大雨说完,就将他推到街上,还劝他最好不要再提自行车,惹烦了,小心按他的头在铁砧上,将那些多事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敲下来。昨夜的戏真将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那些同一县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更加大胆,一齐吆喝着想要闯进九枫楼,将女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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