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当然有他的目的。接下来他便抢在最前面,将开铁厂的计划重复一遍,并正式要求商会给予贷款上的帮助。林大雨的话立即得到大家附议,在同意商会帮助林大雨开办铁厂时,都有进一步的要求。好久没有仗打,大家开始全心全意地往好日子的路上奔,本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林大雨想要的大家都想要。
一一五
雪家收音机里,每天都播反**的共产党军队被打得大败的消息。
远处的事大家只是听听而已,身在此中的大别山区从未有过的安宁却是眼见为实。天门口街上,几乎每天都有新店铺开张。不是上街的日子,也人流不断。当了商会会长的常天亮,依然是镇公所的书记员,为了记住从早到晚各种各样的事务,他必须每天晚睡一个小时,早起一个小时,对着空寂独自默记和默想。
这天晚上,常天亮刚刚开始对这一天中的所有事情进行记忆,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常天亮正在想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已经带着常稳睡下了的荷边,披上衣服将门打开。
“常会长睡了吗?”说话声有些陌生,但是常天亮还是听出一些熟悉来:这不是冯旅长的爱将吕团长吗?不等荷边来叫,常天亮主动走出去,叫门的果然是吕团长。那一年,吕团长坐镇小东山上的观测室,指挥几十挺轻重机枪拼死阻击,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才没有进到天门口镇内。后来,在向驻守在樟树凹一带的独立大队发起的攻击中,吕团长的队伍同样最为骁勇善战。吕团长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间,卫兵们都被他留在街上。客套的几句话说过后,吕团长便问有没有更方便说话的屋子。穿过位于中间的睡房,来到最后面的第三间屋子。吕团长感叹,这是他所见到的最为寒碜的商会会长之家。吕团长的弦外之音让常天亮突然紧张起来,过去十几年,因为马鹞子是段三国的女婿,天门口街上的商家一直无人敢来敲诈勒索,一个指挥着上千名精锐士兵的团长如果有这样的动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常天亮赶紧依话接话:“吕团长能够这样看,便是对穷乡僻壤的莫大体恤。从那一年日本人来,一把大火烧伤了元气,都快十年了,也没复原。”
吕团长并不转弯抹角:“常会长不要往歪处想。吕某虽然不会经商,走在街上哪里繁荣哪里落泊,还能看出来。说实话,我手里有些闲钱,想找个合适的人和合适的地方放贷出去,听说常书记员当了商会会长,我就冲着你来了。”
见常天亮不开口,吕团长又说:“这些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样跟你说吧,自从桂系的第七军来大别山后,从冯旅长到我们,大家再也没有过上顺心的日子。抗战胜利了,多少人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只有我们保安旅,往日要打共产党必须守在山沟里,今日,共产党军队垮的垮,散的散,自首的自首,不自首的也躲在旮旯里不敢露面,国民**还将我们留在山沟里受穷,这心里不服气呀!所以,我才来找你,既不使强,也不动武,按照商界的规矩,让我们合情合理地从抗战的胜利果实中分得一点利益。”
涉及到生意与交易的吕团长丝毫不改丘八脾气,下命令一样说,三天之后,他会亲自将全部现款送到天门口。
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彻夜留在常天亮的心里。早上起来,常天亮便去九枫楼面见段三国。
段三国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久,也才想到应该将商会的十个理事召集到一起,让大家共同拿主意。听说有贷款了,作为手艺人代表被选为理事的林大雨跑得比谁都快。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常天亮才将昨夜吕团长来商会强行放贷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利息怎样算?”
“大加二,一百元月息二十元。”
“有些高,大加一还差不多。”
“吕团长一共要放贷多少?”
“法币两亿。”
“天王老子呀,这要克扣多少军费呀!”
商量了一整天,也没形成定见。代表雪家的圆表妹出了一个主意,为何不打电话问问柳子墨的亲哥哥!商会的人都觉得可以问一问。问下来的结果让大家更担心,柳子文在电话里一口咬定,只要在协议中写清楚,借银元还银元,借法币还法币,一定是发财的好机会,莫说两亿,就是十亿二十亿都可以全盘接受。柳子文还让打电话的柳子墨提醒常天亮,国民**有法令,不允许军队放贷,就算有个万一,那些家伙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柳子文说得好,在武汉三镇做大生意的老板的确与众不同。第二天上午,商会再次开会议论具体条款时,多数人又变得害怕起来,风在街上吹过,刮起一种类似马蹄踏地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心惊肉跳。国民**的法令,没有哪一款、哪一条是不好的,到头来没有一项真的做到了。所谓当兵的,其实就是另一种意思上的为非作歹。当兵的如果不为非作歹,三尺半长的步枪就会变成女人手里的吹火筒。柳子文所说一点不假,却只对了一半,在天门口,当兵的眼珠子一横,所有的出路就会变成死路。大家越怕越要说,说完了,心里又会更怕。眼看这事不能再往第三天早上拖了,很少说话的常天亮才开口。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的那些人更清醒:吕团长来天门口放贷是一道鸿门宴,这些时谁个不知,谁个不晓,上街下街各家店铺都缺现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会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烦。常天亮的想法是,吕团长的贷款可以全部接纳,期限至少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说,借什么钱,还什么钱。所借吕团长的钱,由商会出具总借据,然后分出明细,由商会借给各家各户。
第三天吕团长果然带着两亿法币如期而至。
吕团长的法币在天门口街上只贷出八千万。剩下的一亿二千万法币被常天亮转手贷给了县城的商会。常天亮比吕团长算得精,一方面还账的时间只有半年,另一方面,所还的钱,一半付法币,一半折算成银元。拿到贷款的林大雨迅速办起一座铁厂。其余店铺也因有了现金周转,各家各户屋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从早到晚,天门口街上送货的人和打货的人像用线牵着一样,一来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摇着铃铛顺着西河左岸走过来。孩子们在后面追,领头的一镇和一县都在用力往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跳,路上有沙,轮子一滑,连人带车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邮递员骂骂咧咧地走进九枫楼,将一份县**的公文交给常天亮。
董重里签署的政令说得很清楚,从本月起,县**在发给工教人员和自卫队军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粮之外,还给一些人发薪粮。其等级是:县长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长二百一十五斤,科员一百五十斤,参事二百一十五斤;县自卫队大队长二百一十五斤,中队长一百五十斤,分队长一百零五斤;中学校长二百三十五斤,中学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学教员一百八十七斤,小学教员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职员和士兵暂不列入此名单中。
县**这样做无异于公开向大家承认,如今的钱不值钱了!这种判断,很快得到印证。六月的天气还不算太热。那天,商会的人到一起议事,不说不知晓,一说吓一跳,短短五个月,一百斤大米就由一万二千五百飙升到三万元,一万五一百斤的淮盐没有四万元拿不到货,十五万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到了四十万,简直卖成了前些时杭州绸缎的价。家家店铺每天只肯存货,不敢存钱。说话的专门说话,想事的只顾想事,只苦了常天亮,话要说,事要想,还要忍受一阵接一阵的冷汗与心烧,就会像长在身上的脓疱被人碰了一下。别人还在那里说个没完,他就在恍惚中看到吕团长提在手里的那支枪口冒烟的手枪。因为物价涨得像雨季里的西河,不用常天亮召集,大家也会天天到一起议一议。所有人都认为吕团长肯定会提前来收货款,而且还会反悔,只要银元,不要法币。到这一步,常天亮也想好了,少收半个月的利息,提前将那一亿两千万贷款收回来,其中一半本钱按五个月前的契约价折算成了三万元银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币,一半银元。有这些银元在手,只要兑换成法币,便足以还清吕团长的贷款。因为预备得太完美了,常天亮反而更加难以放下心来,法币贬得如此厉害,吕团长又不是苕,如果他硬不执行先前的契约,常天亮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月还剩几天,吕团长果然派一名亲信副官来讨账了。强作镇定的常天亮提起当初双方的协议,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副官强行打断:“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借我两亿法币,还我十万银元,谁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谁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见,换了别人也许当场就被对方的样子吓得屎尿横飞。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镇静下来。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让大家将当初所借的法币如数还给商会,那些手中还持有法币的人,将商会的人当成了救星。常天亮又按时价用银元换了一些法币,将连本带利正好四亿元法币凑齐了。望着一大堆不值钱的法币,副官将手枪摔在桌面上,甚至从荷边怀里抢过不省人事的常稳,举在头顶上,做出一副摔死不会偿命的样子。常天亮看不见,荷边吓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镇静地揉着眼睛问出了什么事。
“假如贵军非要用强,废除协议,这事就不好办了。”
“那个协议是不公平的,早就应该废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赢了当然好,但也要输得起。”
“吕团长多年征战,没有败绩,这笔生意当然也要赢。”
副官忽软忽硬地威胁着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吕团长领着几个参谋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到天门口,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冯旅长属下的整个保安旅,接到国民**的紧急命令,必须火速越过长江和淮河的分水岭,往大别山东部一带开拔。自攻克宣化店后,这支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没有仗打的军队难免有些涣散。军令难违,冯旅长只得让吕团长先行一步,作为前哨团开到天门口。
因为有冯旅长的命令,没人敢上雪家号房子,其余家家户户全被士兵们住满了。住在常天亮家里的是吕团长的警卫班。与阻击小岛北以及后来攻击独立大队时的高昂士气相反,那些以各种借口来警卫班打听消息的军官和士兵,没有一个不是牢骚满腹,有人骂骂咧咧地说,等到了前线,非要找个机会亲手宰了那些克扣军饷的黑心肠的家伙。
在里屋守着一大堆法币现钞的常天亮,闻听此言心想,应该将吕团长在天门口放贷的事说给士兵们听。常天亮正在细想,这个风声由林大雨放出来最合适,林大雨就来了。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也在发着同样的牢骚。士兵们不清楚几个月来一直扣着不发的军饷哪里去了,林大雨对他们说了真相,许多人当场将长枪短枪扔在地上,捶胸顿足地要当逃兵。常天亮暗暗高兴了一阵,突然间心里一动,忍不住叫了声:“不好!”他要林大雨丢下手中一切,赶快找个山沟躲上几天,等吕团长的队伍全部开拔了再回来。
当天夜里,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真的集体开了小差,刚刚逃过离下街口不远的凉亭,就被如数抓回来。深夜里的鞭刑伴着士兵们凄惨的哭诉响彻天门口上空。这边的声音刚落,那边又在派人去抓所谓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的林大雨。林大雨早已带着细米和白送跑了,士兵们便从林大雨的几个徒弟中选了一个看着不顺眼的捆起来顶罪。天还没亮,吕团长就下令,将那些逃兵连同林大雨的徒弟,乱枪打死在西河左岸上。
早饭后,一阵军号将上千人的队伍风一样吹走了。走在最后的吕团长领着几个亲信找到常天亮,按照协议的规定,将屋子里的法币现钞尽数拿走了。所有的话都由亲信们来说,放贷之时,两亿法币可以兑换十万元银元,如今只值三万三千二百五十元,加上利息折算的损失,仍然亏了三万三千元银元。
直到最后,吕团长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话:“是我瞎了眼睛!”
常天亮不敢接话。只听见雪家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吕团长他们走得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常天亮才敢转过身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并终于在心里确定下来:与吕团长所做的这笔贷款生意,赚了一万多元银元。
元朝孛端生蒙古,相传十代个个强。奇渥温氏占北方,才传世祖占南方,传至顺帝出妖怪,金銮殿上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