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样声腔都像花红带雨,燕舞莺歌,再用戏台上的三盏电灯一照,听不听说书都会有人买票。协商到最后,二老板将董重里叫到一边询问阿彩的身世。二老板不怕阿彩是有钱人的姨太太,也不怕阿彩是帮会老大的干女儿,只担心阿彩是哪位有权势的大人物怀里逃出来的,万一被追查出来,就不只董重里一个人倒霉,整座春满园都会跟着遭殃。二老板认定阿彩是私奔出来的,理由有三种:一是他俩出现在人多广众场合时不像平常夫妻,特别是董重里总是显得紧张;二是需要表现他俩的关系时总是阿彩主动,这正是做姨太太的与其他男人相好后的情形,姨太太总是比勾引她的男人大胆;三是那件邓裁缝亲手缝制的旗袍,花二十块银元做一件衣服,只有当姨太太的女人才会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二老板又将阿彩叫到一边再问,阿彩也不承认私奔。僵持之下,二老板要他们回去想想,春满园前后容留过九位与男人一起私奔的女子,只要阿彩说清楚婆家的情况,他俩的这段经历会成为武汉三镇的一桩美谈,引来更多的人为她捧场。有了二老板这样的许诺,阿彩和董重里不管能不能进春满园说书,都可以在营救柳子墨之前,为应对日本人的盘查作掩护。二老板将阿彩和董重里的另有所图当成了犹豫不决,反过来劝他们,只要能在春满园登台献艺,别人就不会轻易招惹他们。且不说开戏园的本身就得有强大的靠山,单是那些名角就很厉害,像阿彩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子,何愁没有达官显贵天天坐在台下捧场。阿彩和董重里越是说回去后再做商量,二老板越是不肯放手,一口气说出最会做沔阳三蒸等楚乡名菜的老会宾楼、擅长做各类鱼菜的大中华酒楼、单单将□鱼做得出神入化的老大兴园等,让阿彩和董重里选一个地方,明天他要做东请他俩好好吃上一顿。阿彩和董重里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选了二老板没有提到的:“还是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吧!”“你们不要为我省钱,那种地方吃得太多,也不能算是请客。”二老板还是依了他们的意思。
二人在最繁华的六渡桥一带走了半天,看了许多街景,更让别人将容光焕发的阿彩看了个够。天快黑下来时,董重里在附近一家酒馆里叫了几个菜,请邓裁缝到住处,将见二老板的经过说了一遍。邓裁缝却替他们担心,以阿彩这样的姿色,果真在春满园里露面,不出三天就会出**烦。几杯酒喝过,邓裁缝说得更直率,这种麻烦不会来自日本人,他们很少听得懂汉语,想女人了就去逛妓院嫖**。喜欢玩名角的人都是自己的同胞,那些狗仗人势的汉奸还好,一旦被流氓地痞纠缠上,越是有主的名花下场越惨。他俩如果遇上这种事,哪怕董重里丢下阿彩独自逃命也不行,不被他们大卸八块装在麻袋里扔进长江就是万幸。对那些家伙来说,这叫不留后患。
邓裁缝走后,扮作黄包车夫等在外面的联络员悄然送来几把挖地洞的工具。董重里不敢耽搁,关上门就开始在屋里挖地洞。咸安坊一带的土地比预计的还要松疏,地洞挖到半夜,就能将脱了旗袍的阿彩藏得严严实实。董重里很高兴,能够节省挖地洞的时间,营救柳子墨的行动就可以提前。
“小岛和子像是怀孕了。”两个人像头天晚上那样上了床。阿彩来回翻了几次身,突然在另一头说。董重里以为这是没话找话,没有认真往下想。阿彩却越说越当回事。“记得我们送她燕子红时的样子吗?花盆离得老远她就伸手护着下身,这都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往日我怀一县,落片树叶在眼前,也怕肚子凸得太高,不小心被砸着了。”
董重里在心里叫了一声苦,真是这样,这么多人出生入死跑来营救柳子墨,日本人的严密把守倒成不了大问题,最大的障碍反而是柳子墨愿不愿意离开。见董重里急得眼睛冒火,阿彩又想消解此事:“这事也说不准,小岛和子脸色白得有些死人相,万一是她身上有毛病,那就误解了。”
听到这话,董重里真的放下心来,以为这不过是阿彩没话找话的一个借口。果然,阿彩像是不知不觉地转过话题,慢慢地说起夫妻间的事:“我太明白自己了,到今日这心里还没有放下雪茄,别人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是半日夫妻半世恩,之所以逼着柳子墨娶雪柠,很大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他的女儿被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男人糟蹋了。做女人的谁不想嫁个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替自己想过许久,与杭九枫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孽缘,是因为前生前世欠了什么,才冒出这样一个讨孽债的。跟着杭九枫,当太太不像,做小老婆也不像。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要与他离婚的,哪一年不晓得,我只晓得是哪一天,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我怕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变成一根木头还好看一些,变成一头畜生,岂不是枉来人间走一回。再有一个就是邓巡视员,不管是不是从女人角度来看,那段日子想起来心里就甜滋滋的,到底不是只会在山沟里称王称霸的男人,不管做什么,举手挪脚,扬眉眨眼都有一种不凡的气度。不是邓巡视员的唤醒,这辈子自己也许就没有更多的想法。邓巡视员让我看清了,麦香比我幸福。紫玉比我幸福,杨桃更比我幸福。闹革命就是要有幸福,幸福都没有,还闹什么革命!所以,你一定要帮我离掉这个婚。”
阿彩轻轻地踢了董重里一脚:“又不是个死人,说了半夜你都不哼一声。我真的比不上那些女人吗?女人好不好是试出来的,又没试过,甜酸苦辣大小胖瘦都没搞清楚,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比她们差!再说她们不是死了就是嫁了人,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往日我是抱着将雪茄的命作为自己的命进雪家大门的。雪茄死了不好再说他了,我最想的是有一个像董先生的人,真心要我做他的妻子。这些年,我的心成了一座酒窖,往日对雪茄的感情一直在里面像酒一样酿着,只要有男人识货,愿意打开酒窖上面的盖子,不管是艳福还是洪福,反正足够他享受一生。”
挨过温柔一脚的董重里慢慢地睡着了。找到依靠的阿彩也安静地将一只蜷曲的脚放在他身上。
天快亮时,一个拉着粪车的人在街上凄厉地叫了起来。邓裁缝真是金口玉言,一个唱汉剧的花旦刚在另一个戏园里唱出点名气,与她相好的男人就被剁下头来,扔在咸安坊的一处墙角里。面对枪林弹雨都不眨眼的阿彩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软,坐在床沿上连站到窗边看一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人太儿女情长,就会变得弱不禁风!”董重里转身扶着她,慢慢来到可以望见街景的地方。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从越聚越多的人群中钻出来,开始挨家挨户地询问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时间不长,就轮到他们了。由于确实没有听到动静,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当警察的还能抽空打野,也将阿彩当成是别人的姨太太,问她为什么放着舒适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私奔:“红颜薄命,说的并不是命。是云不像云,是雾不是雾,情字当头,谁不是死于非命!还是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武汉虽好不如家,风流只能快活一时,无法快活一世。”
“武汉是不如家里,硬要将好好的结发夫妻认作是露水夫妻。往日只见过有鬼迷心窍,钱迷心窍,色迷心窍,像你们这样醋迷心窍,还是头一回见识。不了解底细的话还是莫乱说,等这边的事大部分稳定了,我们还要回去将儿子接来,二位到时候只要不呸自己就行了。”镇定自若的董重里将打野的警察说得灰溜溜的。
街上恢复平静后,捧着燕子红的小岛和子出现了。小岛和子的叫声将正在怔怔地回味的阿彩吓了一跳:“子墨君让我送回来,他不让我要你们的燕子红。”
“子墨君今日不去气象部,非要留在家里陪我。”
“子墨君答应下午带我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吃汤包。”
一整天,阿彩和董重里都忽略了本该重视的小岛和子,只顾重点分析柳子墨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用意。身着和服的小岛和子叫人看着不顺眼,他们关注的怀孕问题,被这种打扮藏得一点踪迹都没有。午后的天气很热,阿彩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物在董重里面前走来走去。董重里嘴里说她这样子让人心动,实际上,除了目光再也没有其他动作。眉来眼去的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相安无事,说的都是有关营救柳子墨的相关事。临去老四季美汤包店赴二老板的约会时,董重里精疲力竭地长吁了一口气。
二老板早到了,也不问这一天一夜二人商量出结果没有,开门见山地说起夜里被弃尸咸安坊的那个男人。他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小戏园的人身上,进了春满园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或者是宪兵司令部的后花园。二老板强调,凡是被他看中的艺人,就只能吃春满园的饭,挖墙脚下的事其他戏园连想都不敢想。对付一心要将阿彩推上戏台的二老板,董重里早就想好了办法,就这么拖下去,找机会将柳子墨解救出来,在地洞里藏上三五十来天,再看情形一同溜出城防。董重里用同昨日一样的口气说,二老板什么时候让自己上台说书都行,让阿彩也做一个抛头露面的说书艺人还得从长计议。二老板很不高兴,汤包上来后拿起筷子自己先吃起来。也许是咬得太猛,一股汤汁喷到董重里的脸上。董重里下意识地一歪头,正好看到柳子墨挽着小岛和子的手出现在门口。
四目相对之际,柳子墨怔了怔,走到相邻的桌旁坐下。两个身着军服的日本人站在门口没有跟过来。小岛和子看着他们,也像柳子墨一样一声不吭。
小岛和子与柳子墨刚一坐下,伙计就将他们要的三斤汤包掇上来了。柳子墨用筷子夹起一个个汤包放进小岛和子的碟子里。小岛和子转眼之间就将两斤汤包吃得精光,然后转换角色,一个个地夹起剩下的汤包放进柳子墨的碟子里。不仅是阿彩和董重里,就连二老板都看苕了,一会儿慨叹小岛和子看着不起眼,食量却如此了得,一会儿又羡慕日本女人是世上最适合给男人做妻子的。
正是这点感受,让二老板不再步步相逼,答应再给董重里两个十天的时间,前一个十天想阿彩的事,后一个十天想自己的事,总之要将阿彩登台出演前后的事情尽可能想得仔细一些。一个二老板的熟人走过来指着阿彩问:“这女人是不是你新选的角儿?”“想看她的戏,就得赶头三场,三场过后,就是我想给你留位子,别人也不会答应。”二老板一点也不忌讳地大声回答,惹得四周的人像赶庙里的头炷香一样过来看稀奇。离得最近的柳子墨却没有动静,他吃完了汤包,付完了账,也不看阿彩和董重里一眼,挽起小岛和子的手起身就走。
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有阿彩这身坯子,一旦进了春满园,用不了几天,再想吃汤包,只需透一句口风,就会有人开着小轿车热乎乎地送上门来。眼看着这汤包没法吃了,二老板站起来请大家散开,当艺人的还是上了台好看,一个吃相,一个屙相,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好看不起来。
一群人笑嘻嘻地正要回到各自座位上,一个脸上有几处刀疤的男人快步走进店堂,大声叫嚷:“哪位叫阿彩?阿彩是哪一位?”阿彩和董重里稍一迟疑,那人就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二老板还在说:“十三哥,不要乱来!”叫十三哥的男人已伸出手来,抓住阿彩的纠巴猛地一挥。伴随着假发的失去,四周的人一齐发出响亮的笑声。“这种模样不用上戏台,就会成为名角!”“癞痢癞痢,尖刀刮皮!”
四周的人都很兴奋,叫十三哥的男人反而失望了,他说,没想到阿彩真是癞痢,眼看就要到手的银手镯又飞了。二老板站起来,将阿彩看几眼,又将董重里看几眼,心里有话嘴里却说不出来,怔怔地站了片刻,阴阴地转身就走。有人冲着他高叫:“下次可要小心,莫将麻风婆当成大美人!”董重里见势不妙,剩下来的汤包也不吃了,拉着阿彩也要走。跑堂的伙计追过来提醒,三斤汤包的钱还没有付。
看看二老板还在前面,阿彩严厉地叫起来:“给我回来!”
二老板根本不回头:“莫恶心我,让我连明日早上的热干面都吃不成。”
“我把话说在这里,只要付了这汤包钱,这事就不记在你账上。不付这笔钱,这笔钱就要记在你的生死簿上。”
阿彩将话说得特别凶狠。二老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老子不怕死,只怕喝癞痢汤。”
望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