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队伍的计划就得采取其他谋略。阿彩红着眼圈说,梅外婆给冯旅长打过电话,冯旅长说他没杀董重里,人在哪里他也不清楚。冯旅长没有必要在梅外婆面前隐瞒。想当年董重里只是一个小小的说书人,一步步折腾到手眼通天的柳子墨替他说话,连撤他的县长之职,都要向上层层报告,真要动手取他的性命,岂不是想将大别山当成羊群来赶。在这类事情上,梅外婆格外相信傅朗西的判断,她请段三国到天堂向傅朗西请教。傅朗西一点也不含糊,指着阴云密布的西南方向做出了自己的断言:“董先生肯定去了武汉,就像当年从独立大队逃走那样,想在武汉摸清当前局势。”见阿彩不相信的样子,傅朗西又说:“天落下来有我撑着,董先生若是没有去武汉,我负责赔一个大活人给你们。”
傅朗西的话太厉害了,大家都表示认同。董重里已经出走过一次,在外面转了几年,也没有人去请,便一个人回来了。天门口是个好地方,小岛北有能力却没有摧毁它,狗头从广西一路找到湖北,才选定将女儿安排在此。所以,不管有没有结果,董重里还会返回天门口。
在等待董重里的那段时间里,阿彩总喜欢拉着紫玉找一处没有人的大树底下或者岩石后面说话,她们有时喜笑颜开,有时又哭哭啼啼。
为了表示对紫玉的尊重,傅朗西从来不问紫玉同阿彩在一起做些什么。心情好的时候紫玉会说:“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无论别人如何我都看不上眼。”“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嫌我了,要我走得远远的?”若是说后面这句话,紫玉的心情一定不好。有一次,傅朗西正在为紫玉脱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背对着他的紫玉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搂着他,仿佛不如此就会失散。傅朗西也失去控制,冲动地说:“我晓得,这些时候阿彩一直同你议论与杭九枫离婚的事。”紫玉先是大惊失色,过后又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这样,阿彩想学我,也与杭九枫离婚。”紫玉奉劝阿彩的话让傅朗西非常满意:“我对阿彩说,杭九枫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眉对目,口对心,锦瑟对瑶琴,晚钓对晨耕,千愁对一醉,虎啸对龙吟,只要天生就是一对,就是想拆也拆不散。说得再直一些,阿彩头上的癞痢是怎样诊治好的?不是杭九枫带她参加暴动,当时雪家的人都死光了,未必就她命大能活下来!现在她有了假发,表面上看是件好事,要是从此忘了自己的底细,那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夫妻二人紧抱着睡到醒,紫玉柔情蜜蜜地告诉傅朗西,她感到有个很小很小的东西在肚子里扎下根了。傅朗西高兴一阵后,又续上夜里没说完的话:“要不停地劝阿彩,直到打消她的离婚念头为止。不能让她那样做,动摇杭九枫,就是动摇军心。”
“如果她铁了心要离婚,不答应她,就会生出麻烦来。”
“只要不叛变,出点麻烦也不要紧。”
紫玉将傅朗西的话婉转地传给阿彩。阿彩从嘴巴到心里像一根打通关节的竹子,风一吹便呜呜响:“离婚离得好时,可以增强战斗力。”
“你要想好,最好要等你所心仪的男人说出一句落在地上叮当作响的话,才能开这个口。”同为女人又有离婚经历的紫玉,用活活练出来的本事让阿彩答应暂时按兵不动。
落雪又化雪,再落再化,再化再落。平均算来天门口一年到头也就落三场雪。然后春天就来了。随着季节变化,马鹞子带着自卫队离开中界岭,重回天门口驻扎。从西河里爬起来的春风,顺着山坡一股股地吹进天堂。阿彩越来越喜欢带人下山侦察,偶尔还会钻进天门口,坐在段家的桌子边陪一镇吃顿饭,尽管马鹞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刁难的样子,傅朗西仍要每每严厉批评阿彩,这种冒险太不划算。傅朗西明知阿彩这样做的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董重里,却不好明说。
这一天,樟树凹被一团团的浓云遮蔽着,女人们不想自己的头发被云层里细小的水珠打湿,躲在屋里不敢外出。傅朗西担心发生意外,亲自去几个重要的哨位上查看。半路上,他听到哨兵在云雾深处厉声喝问,接下来的回答竟然那样熟悉。傅朗西急匆匆地迎上去,拉着站在云缝里的董重里就往天堂深处走。
“我早就说过,董先生会回来的,独立大队是他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家!”
紫玉盯着过于激动的阿彩,担心她马上要和杭九枫离婚。好在阿彩还懂得分寸,只说董重里能回来,真让人高兴。董重里主动开口,要傅朗西弄些酒来,他要一醉方休。时间不长,酒就烫好了,下酒的菜也有了。大约喝下二两酒后,董重里猛地一放酒杯:“天下之事太吊诡了,让人不好说不公平。”
“不就是一县之长吗?以你的才华应该当省长。”哪想到傅朗西也会猜错了董重里的意思。
“用天门口的话说,县长算个卵子。若不是亲耳所闻,光听别人说我也不会相信。小岛和子不仅没死,还同柳子墨住到一起了。柳子墨就住在咸安坊梅外婆从前的房子里,一辆黑色小轿车整天停在门口,柳子墨出门时,必定坐进轿车里。之所以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是想同柳子墨见上一面。从头到尾日本人只给了我一点机会,柳子文也帮不了我,只说柳子墨爱吃老四季美的汤包,我特意去汤包店里等他,前后有十几次,见上面的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看上一眼,嘴唇都没办法动一动。我在柳子文家里同柳先生打了几次电话,因为日本人在窃听,我一个字也不能说。柳子文先提问,然后由我来听。柳子墨并没有同日本人合作,只是在进行日常的气象预报。柳子文说,其实柳子墨早就想逃跑,又怕自己走后,还有其他学气象的人为日本人提供气象情报,那就要弄巧成拙了。我在武汉等了又等,柳子墨还是什么也没做。倒是柳子文的话提醒了我,让柳子墨多留一阵不见得是坏事。”很长的一席话让吃惊不已的几个人慢慢冷静下来。
“这些话你都对梅外婆和雪柠说了?”“你以为我会这样苕?”董重里冲着傅朗西正话反说,他是顺着西河右岸直接来到樟树凹的,“我没在天门口露面,我不晓得如何对她们说这些。”
紫玉小声叫起来,这种事最让女人伤心可不能想说就说:“小岛和子没死,雪柠该怎么办呢?”
“说不定这是一件好事!”阿彩所说的又不相同,“柳子墨到底能不能脱俗,做出来的事与九枫有没有区别,还得再往下看。”
“只要柳子墨不回来,就不要对雪家人说这件事。也不要让我们这些人之外的任何人晓得。”
听见傅朗西在叹气,紫玉连忙将话题叉开,从女人这方面来说,小岛和子投海自尽却没有死,让她了却心愿同柳子墨重逢,也算是她的福分。喝完酒大家继续感慨一阵,傅朗西睁大眼睛看着紫玉和阿彩。二人便知趣地退到门外。
剩下两个人,傅朗西直率地帮董重里分析,这一趟,从离开到回来,他都专门来樟树凹,说商量也像,说预告也成,反正都能说明他心里还是很在意独立大队的。既然县长不让他当了,何不回来当指挥长!董重里去鄂东行署述职时,傅朗西就接到命令,让他尽快将手中各项事宜安顿好,准备去新岗位上工作。因为等董重里,傅朗西专门递了一个报告上去,希望多给一些时间做准备,这才确保自己一直拖到董重里回来。一个时期以来,独立大队既没有同**军及自卫队方面发生冲突,也没有主动攻击日本人或者受到日本人的扫荡,对一支善于在战火中生存和发展的队伍来说,这种状态并不好。枪一响,是敌是友,清清楚楚,刀对刀枪对枪地干就是。眼下这种情形,阿彩等人是难以做到游刃有余的,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思来想去,只有请董重里回来指挥这支队伍。话都是傅朗西说的,董重里直到最后才表态,给他三天时间,然后再作决定。
三天过去了,董重里要求再给三天。实际上,董重里考虑了三个三天。
“我可以留下来,条件是这支队伍只能同日本人打仗。”
“没问题,这正是我的想法,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实力。”
当天傍晚,在独立大队的收操仪式上,傅朗西宣布由董重里担任指挥长,阿彩则由副政委代行政委之职:“大家都明白我对独立大队的感情之深。我将独立大队委托给董先生,同时也要求各位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于董先生。在此异常复杂的形势下,惟有董先生才能带领大家,沿着既定的预案,走向我们心中想要的胜利。”说到深情处,傅朗西的声音在颤抖。
与傅朗西完全相反,董重里眉眼之间异常冷静:“我曾经离开过大家,今日我又回来了。”
九九
燕子红开花时,董重里就开始谋划营救柳子墨。天堂一带偏僻的地方很多,董重里每天都要挑选几处便于冥思苦想的地方,他想得越多,眉头反而锁得越紧。“董先生久不打仗,将武汉当成龙潭虎穴了。”阿彩劝他当机立断,“也不要一叶障目,忘了还有灯下黑一说。”又想了几天,董重里终于说出心中的担忧:“我不愿意因为营救柳先生而将独立大队全部打光。”阿彩不再旁敲侧击地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地请董重里相信,在许多事情上自己都会与他同心同德:“不要以为你回独立大队的真正动机我们不明白,傅先生临走时就吩咐过,你肯定会带着队伍上武汉营救柳先生,他要我好好地与你配合。”阿彩说了这一阵她想到的办法,用不着调动独立大队全部兵力,有二十个人就够了,选一对男女扮成夫妻,通过旗袍店的邓裁缝,在咸安坊附近租下一处房屋。余下的人在回天门口的各处要道上做好接应准备,看准时机杀死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特务,就可以带柳子墨离开武汉。“如果不杀人,这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主意。”董重里盯着阿彩的眼睛,同意以她的设想作为这次行动的基本方针。
“谁和谁扮夫妻?”
“当然是你和我。”
董重里问得简单,阿彩回答得更简单,仿佛只要多说一个字就会露出某种破绽。
一浪接一浪的燕子红开得漫山遍野。戴着假发的阿彩从天堂深处下来后特意到雪家屋里坐了一会儿。梅外婆由衷地说:“这样的阿彩多讨人喜欢呀!”阿彩又去段三国家看望一县。一县先是不敢认,然后就像男人喜欢美女那样扑上来,说自己长大后一定要找一位同阿彩一样漂亮的女人做妻子。
一株有紫色晕边的燕子红离开了它的生长地,跟随假扮夫妻的阿彩和董重里来到武汉。阿彩怀着多年不见的喜悦,站在繁华街巷面前,一股久别重逢的情绪油然而生。到了邓裁缝的旗袍店,董重里将事先编好的梅外婆的话流畅地说了一通。热情的邓裁缝很快就替他俩租下一处合适的房屋。董重里顾不上安顿自己,先将一路上精心养护的燕子红安置在临街的窗台上。
邓裁缝已经来来去去地跑了几趟,要请他们到外面去尝几样武汉名菜。阿彩说:“还是去吃汤包吧!”邓裁缝笑眯了眼,他发现阿彩的身材极好,虽然咸安坊一带美女如云,用裁缝的眼光去看,多数人还需要尺长寸短地用衣物的变化来掩饰身材的不足,就是当年的爱栀也无法同阿彩相比:“只要不嫌弃,我愿意送你一件旗袍。”阿彩和董重里说了几句客套话,并没有将此话当真。三个人出门往老四季美汤包店缓步走去,途经柳子墨的住处,邓裁缝小声说,这座小楼就是梅外婆的,那时候的小楼像一棵梧桐树,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都是凤凰,梅家的不在了,换了几家人都住不出先前的样子。小楼上的门窗没有一扇是开着的,从楼上刮下来的风中还有一股淡淡煎药气味。邓裁缝晓得柳子墨早就娶了雪柠,说起四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小楼里的日本女人,言语中出现许多不满:“日本女人只能看张脸,腰身也还可以看看,我活在武汉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话,日本女人呀个个长得像矮脚猪。我就想不通柳先生何必还要同日本女人缠不清,扯不白。有一次,他还专门跑来问我,能不能给那个日本女人做几件旗袍,我可不敢想旗袍穿在这个日本女人身上时,会将自己做手艺的名声糟践成什么样子。不比你太太,能穿我做的旗袍,就是长我的脸,哪怕贴本我也愿意。”有邓裁缝这番话,阿彩底气足了许多,每走一步都要挺一挺胸,闪一闪腰。进了老四季美汤包店,她特地多站一会儿,没有及时坐在自己的座椅上。
邓裁缝要了三斤汤包。他说:“我很少出门上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