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起过,董重里以为我喜欢你的顽强和胆量。其实不然,真让我喜欢的正是你身上的痞气。我总觉得你身上的痞气和别人的不一样。”
“我这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弄得清谁对我好。”
“记住我的话,这一生有两个女人足矣。不要想雪柠!”
“傅政委喜欢的女人,我哪敢动心思。”
“大错特错!雪柠是一朵好看的花,但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她是罂粟,是那沾不得、一沾就会上瘾的鸦片花。你让阿彩戒鸦片的经过多难呀,那么长的时间,中间还几经反复,相当于攻克一座县城。对于雪柠,没事时看一看、说一说,是可以的,就像鸦片,一点点地尝,可以用来治牙痛和肚子痛,多了就是毒药,让人只记得醉生梦死。老米酒好哇!老米酒醉人时是往心里去,一丝丝地醉,一丝丝地醒,好比做了场美梦。不像烧酒,醉与不醉都在脑子里,就像被人揭了天灵盖,放进肥皂水洗了又洗。男人有思想了,就只需要老米酒一样的女人。雪柠也好,梅外婆也好,莫看她们温柔如水,实际上是最浓最烈的烧酒,喝一次脑子就被洗一遍,喝两次,就被洗两遍。喝得越多,洗的次数越多,到后来就会变成她们的一根手指头。”
“傅政委说得真对,我听你的。”
“也不用全听,这次让阿彩离开,你还是可以反对的。”
“有两个女人的男人都反对,那就没有人同意了。”
“你说的倒是大实话。往后若有变化,你还可以恨我。”
“姓杭的有家传,说的话,放的炮,都算数。”
“九枫啊,这辈子你不当英雄真是天理难容啊!”
“杭家男人生来就是英雄!我不会为这种事着急。”
“好吧,我的英雄,这碗酒你我一口干了!”
“还有半罐子酒哩,干脆喝完它,狠狠过一把瘾!”
“留给杨桃吧!坐月子的女人多喝老米酒很有好处。这个董重里,越来越不合作了,请他喝酒都不肯来。肃反又没伤着他,成天摆出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给谁看呀!你我有亲人被杀,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想不通。他不来喝酒,我们就将酒送过去。说得不好听,这叫笼络人心。说得好听一点,就叫关怀入微。是不是呀——杭副指挥长!”
“傅政委你没醉吧?我只是被你特赦过的普通士兵。”
“我说你是副指挥长,你就不会是指挥长!”
“当然,傅政委才是我们永远的指挥长!”
五六
正月十五刚过,二月花朝跟着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那些没有吃的的穷人并没有因为有了苏维埃**就变得规规矩矩,该闹事照闹不误。在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穷人分得有田地,情况要好一些。最难的是那些反水后重新由国民**统管的地区。在这种差异下,所有二者交界的地方都出现麻烦。刚开始是反水的人跑过来抢吃的。因为想重新争取那些人,傅朗西不让独立大队和各区乡赤卫队阻拦。一次次得手后,这些人愈发变得胆大妄为。那些被抢的人本来就是很勉强地过日子,这样一来就更难了。后来他们干脆就不听傅朗西的,或是整座垸的人约到一起,或是同姓同族的人约到一起,也跑到边界那边去抢。这期间董重里与傅朗西吵了三次。第一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从准备送给张主席的一万三千块银元中拿出三分之二来救济穷人。第二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将一万三千块银元拿出一半来救济穷人。第三次吵架还是为了一万三千块银元,董重里要傅朗西从中拿出三分之一来救济穷人。傅朗西一次也没同意过。这些钱虽然还没运走,却早早就被张主席派上了用场,据说是要用来收买**军的一个师长,好使对方在关键时候网开一面。傅朗西要董重里多动些脑筋,发动民众搞生产自救。在董重里的经验里只有如何鼓动穷人闹事,可穷人一旦闹起事来如何平息,他却束手无策。头一天由苏维埃第五区整体反水成了白区的人,从石桥铺跑到父子岭,将几十亩刚刚灌浆的麦穗割走了。父子岭的人一气之下,成群结队地冲过去,放火烧了对方的房子。第二天,白莲河左岸的人划着船,将右岸一些人家鱼塘里的大小鱼苗用网捞得一干二净。右岸的人哪肯善罢甘休,三五个人搭伙,也不怕春天的水冰冷刺骨,靠着肚子里的几口烧酒,趁黑凫水过河,用尖刀斧头将停在河汊里的二十几只木船凿得尽是窟窿。从父子岭到白莲河步行得两天,董重里没有马骑,靠着自己的两条腿,硬是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将两个地方都跑到了。董重里管不了国民**的事,只能对站在苏维埃旗帜下的人说,张主席听说大家在勒紧裤带支持苏维埃,十分感动。他让手下的财经委员准备一万块银元来接济大家,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在半路上阻拦,钱一到,没田没地的两个人分一块银元,有田有地的四个人分一块银元。麦子被抢的,船被凿破的,再按实际情况另行补偿。董重里说这话时很动感情,丝毫看不出每个字都是编造的。他给张主席写了信,详细地汇报了西河两岸饥荒遍野的悲惨情形,并盼望张主席发出英明指示,不要傅朗西说的那一万三千块银元了,穷人们的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董重里后来也是这样在傅朗西面前为自己辩解的,他没有说假话骗别人,那些话是他心里的一种梦想。
“假如那些人都饿死了,军队的战斗力再大也没意义。”
“你比我熟悉乡村的情况,不要说这种不讲道理的横话!田畈上的细米蒿已经冒新芽了,再过几天地米菜就能长到两三寸长,能饿死人吗?就算有些年老体衰的人挺不住,也绝不可能像发人瘟一样,说死就死一片,闹革命的人杀都杀不光,还能空口白牙地让几滴涎水馋丢了性命!”
“三天没吃东西,别人屙的屎,闻起来都比饭香。”董重里愤怒地吼起来,“这滋味你没尝过吧?”
天气转暖的过程比预想的要慢。地米菜躲在头一年的枯茎败叶中,稀疏地露着新绿。细米蒿的第三片芽迟迟不肯长出来,先长出来的芽一直没有机会变成绿叶。比起其他地方,天门口要富庶许多,那些被饥饿逼得无路可走的人越来越多地集中到小街上。梅外婆和雪柠在紫阳阁前架起一口可以盛三担水的大锅,天没亮就让人往锅里倒水加米。伴随着太阳出山,滚烫的赈粥也熬好了。飘散的粥香引来更多的人。最早的时候,一天只煮一锅粥,不几天就变成要煮两锅,到后来干脆一天到晚都不熄火,头一锅粥煮好分给众人,连沉在锅底的沙子也顾不上洗刷,加满水倒进一斗米,接着煮下一锅。雪家的锅再大也供不起这么多的人。没有吃到粥的人便在街上指桑骂槐、指鸡骂狗地大声说着怪话,锋芒所向,不是梅外婆和雪柠,而是住在小教堂的人。他们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小教堂里藏着十万斤稻谷,还有不少的糯米、芝麻和黄豆。
事关粮食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西河两岸。傅朗西很快就找出这则消息的源头:为了加强肃反之后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民众的离心倾向,马鹞子派人用一袋米、三斤菜油买通一个在肃反和饥饿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少妇,通过她将蓄意编造的谎言向四面八方传播。“打开大门,请所有人进来看看。”小教堂里是有一些粮食,可那是独立大队的军粮,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斤,是留着有紧急军情时,让战士们吃饱饭再去打仗。傅朗西咬着牙说:“从今日起,大家吃草我吃草,大家喝水我喝水。军粮是不能动的,万一马鹞子打回来了,少说也得吃个半饱才能冲锋陷阵呀!”
苦熬之中,小教堂顶上的炊烟完全消失了。富人家的烟囱白天也不敢冒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有要吃的东西全都在半夜里偷偷做好。
地米菜和细米蒿的第三片芽终于冒出来了。田畈上到处都是捡野菜的人。
离麦熟还有二十天,段三国突然主动献计,让人送信给马鹞子,说一镇和线线饿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送些粮食来恐怕难保性命。傅朗西不愿做这类事情,全权委托给董重里。董重里也没有亲自去做,转而交给杭九枫。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送信人的杭九枫,对这种事非常内行。相关的信很快就送到马鹞子手里。离麦熟还有半个月时,那个来报过信的汤铺男人又出现了。杭九枫所要的五千斤粮食,已经上路了。只要杭九枫这边说话算数,确保段家能得到其中的二百斤,三天之内这些能缓解燃眉之急的粮食就能运到天门口。“你回去转告马鹞子,一镇是我的儿子,只要有一粒米,我就会变出饭来给他吃。”第三天早上,几只运粮食的簰出现在离天门口不远的西河下游。五千斤粮食尽数分下去后,蔓延在西河两岸的饥荒变成一种出奇的平静。
傅朗西很不明白,国民**统管的各种队伍全都闲着没事,为何不趁此机会发起全面进攻。他和董重里讨论几次,又同杭九枫讨论了几次,甚至还问过梅外婆和雪柠,所有深刻了解战争规律以及对战争规律一窍不通的人一致认为:这种反常的平静是一场大战的前兆。
五七
杭九枫从墙角的水缸里捞起白狗皮挂在竹竿上。在芒硝水里泡久了,白狗皮越晒越臭。不时有人探进头来张望:“这么臭,阿彩回来时一定不敢进门。”太阳越来越热,滴在地上的芒硝水,慢慢地结晶成一片雪白。杭九枫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一种梦想。前后不到半个小时,杭九枫就被这种梦想弄得心潮澎湃:多少年前,杭家男人就会用芒硝加上别的一些东西炒制炮药,自己为什么不能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制造出一种威力强大得能够炸塌半座山的炮药哩!将这样的炮药埋在西河左岸或者右岸的高山上,冯旅长的千军万马一来,只需点燃火捻,就会让他们随着山崩地裂的爆炸全部埋入地下,成为百年之后的粪土。
怀着梦想,杭九枫将百年老墙上的**当成阿彩的笑脸。
万物花开的黄昏,阿彩出现在曾经使她消失的西河边。满面霞光的阿彩与刚从饥饿中挣扎过来的天门口形成鲜明对照。她从专心看云的雪柠身边经过,一边陪同的杨桃轻轻地“啊”了一声。开始割麦子的前一天,还有许多人在雪家门口排队领取赈粥。同大家一起熬过这场饥饿的雪柠也不例外地憔悴了。春风得意的阿彩先去小教堂报告自己已圆满完成任务,然后才回到白雀园。正在忙碌的杭九枫笑得十分勉强,惹得阿彩不能不问:“怎么样,不欢迎我回来?”
杭九枫撩开衣襟,露出母猪一样的肚子,还有一根根凹凸不平的筋骨:“幸亏你跟着别人走了,若是饿成我这种样子,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阿彩连忙去里屋找出一罐红糖:“都是我不好,走的时候太急,忘了说家里还藏着一罐红糖。”
阿彩用开水泡了一碗红糖水,盯着杭九枫喝下去。就像有人在往上面画红瓶桃,杭九枫的脸色眼看着就转过弯来,人也来精神了,一只手还在上门闩,另一只手就已经在脱阿彩的衣服。阿彩不让杭九枫为所欲为,一手挡着他,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
阿彩笑着说:“再过几个月,你就用不着同马鹞子抢一镇了!”
“你怀孩子了?”杭九枫急促起来,“是不是我的种?”
“你怎么了,忘了自己往日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男人要我呀!”
“所以,你就要趁机试一试?”
“你把话说得那样死,我还不能动动这个心!”
“莫说那么多闲话,到底是谁的种?”
“我也不晓得!”
“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不晓得?”
“你以为我会勾引他?实话对你说吧,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都是那帮坏蛋逼的。那天夜里,不知从哪里钻进一队宪兵,将我们住的旅店翻了个底朝天。你也明白,当宪兵的个个就像是皇帝的儿子,皇宫之外谁也不怕。隔壁房间的一对男女带着吃奶的孩子,都被宪兵们怀疑是假夫妻。我们这样子更加说不清楚了。要怪也只能怪这帮坏蛋,要不就怪邓巡视员,是他出的主意,要我将衣服脱了。脱了上衣还不行,下面的裤子也得脱光。你不了解邓巡视员有多英明,宪兵们砸开门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掀我们的被子,要不是全脱光了,还像前几夜那样和衣睡在被窝里,恐怕当场就被宪兵们用枪打成了筛子。宪兵们在旅店里折腾了半夜,我们都不敢穿衣服,好不容易熬到宪兵们走了,这才发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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