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没变。
砦司令在和不在都一样。
砦司令年轻而风光的画像依然在四处悬着,亲切慈祥地看着大家。稍有不同的是,每幅画像下多了张伪造的“砦公遗嘱”。
伪造之遗嘱云:
“余致力于和平自治凡二十年,虽劳苦而不辞,虽荣辱而不计,地方建设方具规模,然细察之,多未完成,实难瞑目。望我同仁,继续努力,和平奋斗,强我广清,富我民国。”
“遗嘱”不仅挂在墙上做样子,广清民众还要很真实地背诵,背错一字,打一军棍,依然是扒下裤子打屁股。
《地方自治歌》也在唱,小小的变化是,歌名改了,改为《和平自治歌》了,歌词中所有地方自治一体改成了和平自治。每逢开保长大会或有重大庆典,《自治歌》照例要唱,不会唱的,照例要打屁股。
自卫军的军歌《满江红》是不准唱了,但那调儿还让哼。后来,一个留过日的洋学生按那调儿重新填了词,把“靖康耻,犹未雪”等等,换成了“中日满,永亲善”之类,自卫军司令武起敬认为很好,亲自带人唱给清水少将听,嗣后,便勉励自卫军的官兵们好好唱,唱不好,还是打屁股。
砦司令生前酷爱的打屁股的刑罚,依然是和平自治区范围内唯一的刑罚——枪毙不在此列。
刘景瑞副官长认为有点不对头。砦司令的时代已经过去,眼下又拥护汪**,实行新政,总得多少有点新气象?遂斗胆提出了个并不太新的建议:打屁股时,不要再扒人家的裤子。砦振甲头一个反对,武起敬第二个反对,孙忠孝一看握有兵权的正副司令都反对,也很干脆的参加了反对。他们一致认为,砦司令立下的规矩不能动。结果,刘景瑞只好灰溜溜地吞回了自己的建议。
清水太君骨子里也是崇敬砦司令的,曾很明确地说过,眼下的和平自治,还要照砦司令生前地方自治的法儿来办。清水既热爱中国,又热爱地方自治,他身着其酷爱的中国式的长袍马褂在广清各地走了一圈后,大为感慨,认为被砦司令治理成这样的广清,就是未来新中国的样板,就是大东亚共荣圈里提前实现了的王道乐土。清水少将说,砦司令是个了不起的伟人,就人的质量来说,绝不在重庆蒋委员长和南京汪**之下。蒋、汪没搞好一个中国已颇不容易,砦司令在兵荒马乱的年头,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保持了自己光荣的独立,把自治地域建成了一个准国家则更不容易。
出于对砦司令的深深敬意,清水少将亲自参加了砦司令的丧礼,继尔,又在一年之后,参加了砦司令的迁灵大典。
大典在一个秋日的早晨举行,是日,从广仁县城到牛头山坡砦公陵的三十余里公路旁站满了奉命守候的军民。砦司令的棺木和他生前坐过的司蒂倍克汽车,都被红缎罩盖着,在夹道耸立的人群中缓缓拖向陵墓。灵柩和汽车所到之处,礼炮轰鸣,爆竹齐响。商贩摆桌献供,焚香奠酒。学生奏乐齐唱《和平自治歌》。自卫军士兵鸣枪致意。直到中午,才把砦司令和他的司蒂倍克一起永久性地安葬在砦公陵。
砦公陵是广清贤达们考证了北平十三陵,南京明孝陵和安阳洪宪皇帝袁世凯陵后修成的,依傍着牛头山势,气魄宏大。陵周用白玉砌就,坟冢白玉圆顶,环坟筑有玉石栏杆并玉石台阶。坟侧盖砦公享殿,依帝王宫殿用琉璃瓦修成。陵道两边也仿明孝陵雕了石人石马,骆驼龟蛇。从山下到陵前建了三个高大的玉石牌楼,分别刻有各界贤达们歌功颂德之词、赞、铭、诔。
贤达们对砦司令异口同声的赞扬。易帜事变后不论是留下来继续做贤达的,还是逃出去做寓公的,对砦司令都无微词。留下来的贤达们理直气壮,认定他们是在继续砦司令的自治事业。逃走的贤达们则认定砦司令生前有骨气,从未当过汉奸,他们也不能当汉奸。他们怀疑砦司令是被孙忠孝、池南蛟、武起敬、砦振甲们伙同日本人搞死的。
孙忠孝、池南蛟、武起敬、砦振甲都想当司令。连根本没资格想的副官长刘景瑞也想当。然而,谁也不敢把这层意思表露出来。广仁总部会议室里,砦司令惯常主持会议坐的那把棕色猪皮椅子,从砦司令去世那天开始,就没有谁敢贸然坐上去。后来,刘景瑞别有用心地提议,把那位子永远留给砦司令,以示后继者们对砦司令永恒的怀念。大家一致同意。于是,砦司令永存了,每逢开会,砦司令坐过的那张猪皮椅子的椅背上就套上了砦司令生前穿过的军装,有时也套大褂,这要看开什么会。猪皮椅前的桌子上供上了砦司令生前戴过的军帽,有时也供礼帽,当然,也要看开什么会。
后继者们在砦司令死后,真正忠于砦司令了。每次会议开始前,他们也要和广清民众一样,背诵砦司令画像下面的“砦公遗嘱”。“遗嘱”是假的,是他们集体伪造的,这一点他们最清楚,可还是得背,而且,一个比一个背得认真。背得时间长了,也就不再怀疑那“遗嘱”的真实性了。他们认定那“遗嘱”正是砦司令在天上发出的伟大声音。甚至连秘密保存着砦司令亲笔遗嘱的刘景瑞,也只是在深更半夜仿照砦司令的笔迹练字时,才能保持清醒的判断,而一坐到会议室里,一看到砦司令的画像,他就迷糊了,简直不能相信有谁敢在砦司令面前做假。
二十年前那个年轻的砦司令在看着他们,嘴角上带着嘲讽的微笑,仿佛在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会再有新的事变了,这块土地上自从出了我砦司令,你们的一切机会都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他们却不信,各自的心里都在悄悄问自己:
“下一次什么时候开始?”
1989年8月于南京兰园
………………………………
荒天
………………………………
一
时间仿佛凝结了,坟墓般的气氛笼罩着第七方面军司令部。设施齐备的会议厅里,除了暖气包发出的“滋滋”声,和偶尔响起的呷茶声,几乎听不到任何放肆的声音。摊着大地图的会议桌前,坐着新六军和绥靖九师的二十余个将校军官,军官们的脸都冲着桌首的龙国康总司令。
龙国康镇定自若,没把任何感情色彩表露在脸面上。他让下属们坐着,自己偏巍巍然立着,肩上披着皮大氅,俨然一尊塑像。
外面冰天雪地,会议厅里却暖和得近乎燥热,有几个军官悄悄解了棉衣的扣子,敞开了怀。
龙国康手按桌沿站了一会儿,似乎感到了屋子里的沉寂,扬了扬宽下巴说了句:
“喝茶嘛!”
第七方面军副总司令兼新六军军长米传贤率先捧起了杯子,唏唏嘘嘘地喝,众军官也随之捧杯唏嘘起来。一时间,会议厅竟因着一道热情的命令,有了些热烈的气氛。
龙国康于难得的热烈中甩了大氅,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了,对副总司令米传贤道:
“把独立旅的情况说一下吧,绥九师的凌师长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米传贤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诸位,情况是这样的:黄少雄的独立旅背着龙总司令图谋不轨,他们计划在今天上午龙总司令和川本旅团长巡视四林绥靖区时,在四林镇独立旅旅部扣押龙总司令和川本少将,挟持龙总司令宣布七方面军起义,向重庆反正。万幸的是,川本少将及时得知了这一情报,通知龙总司令取消了巡视计划。黄少雄机密败露,铤而走险,于昨夜十二时许,仓促率驻扎四林镇的旅部和864团西下柳河,脱离我七方面军。该独立旅所辖另两个团,因驻扎地距旅部太远,行动不便,又突然和其旅部失去联系,未敢妄动……”
龙国康摆摆手,米传贤识趣地住了口。
龙国康缓缓站立起来,两眼紧盯着绥九师少将师长凌福荫,话却是对着会议桌两旁的众人说的:
“我没想到黄旅长会如此负我!在这种时候如此负我!这独立旅旅长,不是我龙某逼他当的,是他自己要当的。对此,凌师长清楚,你们在坐诸位也清楚。三十年八月,黄少雄和凌师长被日本人逼得走投无路,奔我来了。我收下了他们,放了饷,给了枪。凌师长,您掏心说,大哥我对得起你们吧?”
凌福荫师长站起立正:
“龙大哥对我们归顺的弟兄恩重如山,这……这是没话说的,黄少雄的事,兄弟一无所知……”
龙国康挥挥手,示意凌福荫坐下。
凌福荫不坐,恳切地望着龙国康:
“总座,兄弟指天发誓,独立旅的事兄弟不知道,如果知道……”
龙国康点点头:
“你坐下。”
凌福荫坐下了。
龙国康继续说:
“你要走也行,我龙某人不会拦你。时下日本人行情看跌,怕南京靠不住,改投重庆蒋委员长,也有情可原嘛!你给我打声招呼,好说好散,我送盘缠,摆酒给你送行嘛!黄旅长偏连招呼都不打,还要劫持我和川本少将,过份了嘛!这我就不能不打了!你不仁,岂能怪我不义?!”
“龙大哥说的是!对这种不讲情义的家伙,只有打他个龟儿子!”
124师师长付西海率先表态,大骂黄少雄。
在座的军官大都随着骂,都说早就看出黄少雄不是玩艺,吃在锅里屙在锅里。只有凌福荫师长闷闷坐着,没吭声。
龙国康扁平的脸上有了些笑意,重又坐下来,点着大烟斗,缓缓吸着,让副总司令米传贤继续介绍情况。
米传贤制止了众人的议论,指着桌上的大地图道:
“龙总司令已于昨夜事发后,将新六军124师378旅、379旅从白蒲、旧县调往柳河,拟南北夹击,将窜入柳河的黄少雄部叛军歼灭。川本旅团也已在河南布防,准备击溃可能前来接应黄部的重庆李汉铭军。布置万无一失,柳河河面的封冰已被炸碎,有可能渡河的地段都被炸碎了。就是有少部分人过了河,也依然逃不脱川本旅团的歼击。但,龙总司令的要求是:不使一名叛军越过柳河!”
龙国康冲着众部属,扬了扬手中的大烟斗:
“这样做不为别的,只是想让日本人少插手咱的事!”
“这……这么说,独立旅要葬送在咱自己手里?”
凌福荫师长痴痴地问。
“这没办法!龙总司令认为,如果我们不自己解决独立旅,而是让日本人来解决,事情会更糟。其一,必将增加日本人的疑虑;其二,也会让日本人小瞧我们:三,四万人的一个方面军,连一帮叛匪都对付不了,还有啥实力可言?况且,叛乱的情报也是日本人得到的,龙总司令事先没听到任何风声,这本身就很难向川本少将和郸城的高岛司令官说清楚了……”
凌福荫打断米传贤的话头,对龙国康道:
“总座,兄弟的意思是说,这里面会不会有啥误会?日本人的情报是不是有诈?大哥您知道,黄旅长往日当游击司令时,打日本人打得挺狠……”
龙国康把烟斗往桌案上狠狠一敲,沉下了脸:
“日本人的情报不会错!眼下,黄少雄的旅部和864团早已出了四林镇!”
凌福荫固执地坚持着:
“即便真是如此,咱就非下毒手不可么?咱犯得上再为日本人这么干么?不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么?”
付西海师长很吃惊,猛然立起:
“凌师长,你是不是也想反哇?!”
龙国康瞪了付西海一眼:
“坐下,让凌师长说!”
凌福荫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时宜,叹着气,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龙国康却和蔼地道:
“福荫老弟,有话不要憋在肚里,但说无妨!只要不是背着我说的,对了,错了,轻了,重了,都没关系!第七方面军这块天,得靠诸位弟兄共同来撑!”
凌福荫苦苦一笑:
“都说完了,定盘星总座拿吧!您定了的事,我凌福荫执行就是!当初不是总座您护着,我这颗头可能早就卖给日本人了!”
龙国康点点头,光脑门上的皱褶叠了起来。他又装了一锅烟,让勤务兵点上火,缓缓吸着,一口口吐着烟雾:
“眼下的情形,对日本人确是不利。欧战一败涂地,意国完了,德国的崩溃只怕也近在眼前。太平洋战场,美军登陆吕宋岛,攻陷马尼拉,又轰炸东京,攻击琉球,情况确实不妙,嗯,确实!这些情况福荫老弟不说,我心里也有数。我这么说,不是要自灭威风,而是要向诸位表明,我龙某人并不糊涂!日本人蒙不了咱!我龙某人敢当这个总司令,就敢对这支队伍负责,对在座诸位负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