砦司令认定他败了,无可挽回地走到了绝路上,也使自卫军走到了绝路上。形势很明白,他不能投降匡汉军当汉奸,又无力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两面作战,即便自己不受伤,也走不出那由阴谋和枪炮构筑成的重重阴影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砦司令还是没有忘记他的地方自治和拥戴了他二十余年的广清四十二万民众。
砦司令眯着沉重的眼皮歇息了一会儿,又说:
“我……我要走了,最……最不放心的还……还是广清……民众呵!广……广清民众是当今当……当世最……最好的民众!没……没有四……四十二万广清民众的真……真心拥戴,莫……莫说是没有地方自治,也……也没有我这个砦司令呵!谁……谁若在……在我死后亏待广……广清民众,我……我砦魁元就……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也得和……和他开……开仗!”
砦司令明确的说到了死,刘景瑞才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司令可否把……把这意思写下来?”
砦司令苦涩地一笑:
“好……好吧!去……去找纸笔来!”
刘景瑞找来了纸笔,让砦司令在床上坐好,把笔沾好墨,递到了砦司令手上。
砦司令仰着花白的脑袋思索了半天,方抖着手写道:
“余乃一介村夫,本无虚荣浮世,出人头地之心也。只因地方匪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余遂起而剿匪,以安乡里。疑吾惑吾,怒吾愤吾,均非知吾耳!廿余年来,余含辛茹苦,劳怨不辞,地方自治始具规模,然粗陋尚多,死有余恨。幸吾民众敦厚纯朴,与吾同心,虽吾死,地方自治亦当完成也!疑吾民众者,吾民众自当以疑对之;害吾民众者,吾民众自当协力打倒之。值此国难之际,望吾民众并吾同仁,拥护中央,驱逐外患,勿猜勿疑,各尽其责,是所盼瞩耳!”
写毕,具了名,砦司令将手中的笔和写满了字的纸推开了,对刘景瑞道:
“都……都拿走吧!告……告诉孙……孙副司令,武……武参谋长,这……这就是我……我最后的话了……”
刘景瑞匆忙看了一遍,吞吞吐吐地道:
“司令,关……关于眼下这……这仗,上……上面没写……”
砦司令有气无力地说:
“不……不用写……写了,这仗接……接下去咋……咋打,得……得由他们说……说了!”
刘景瑞惊问:
“可您要他们拥护中央,看眼下这阵势,恐……恐怕也难吧?若是他们不拥护呢?”
砦司令浅浅一笑:
“那……那也是他们的事!反……反正迄今为止,我……我砦魁元没……没当汉奸!”
刘景瑞一下子明白了砦司令深刻之极的狡猾:砦司令虽说和中央开了战,临死前还要拥护中央,这就给他的继任者们埋下了危险的伏线。继任者们如果真的执行砦司令的遗嘱,拥护中央,则必将被中央和匡汉正义军合伙吃掉;不拥护中央,向匡汉正义军投降,则违背了砦司令的遗嘱,就给将来可能出现的反叛力量留下了发动新的事变的最正义的借口。
想到将来的新的事变,刘景瑞突然发现,一个伟大的机会就在他面前,他只要今天把砦司令的这份遗嘱秘密抓在手上,那么,明天他就有了决定性的发言权,他就必定是下一场事变举足轻重的角色。他断定目前不论是孙忠孝还是武起敬都只能向匡汉军投降。
激动的心直抖,小心地将墨迹未干的遗嘱铺在桌上,刘景瑞又转过身去看砦司令,冷酷地推测着砦司令走向死亡的最后距离。他希望砦司令这最后距离能够短点,再短点,甚至萌生出掐死砦司令的念头。
只要砦司令马上死了,遗嘱的秘密就会保住,他刘景瑞未来的发言权也就有了保障。
砦司令却不象要死的样子。
砦司令在低声吟唱《地方自治歌》呢。
砦司令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念:
裂……裂河两岸物……物华天宝,
奎山深……深处地杰人灵。
地方自治承……承托天佑,
太平盛……盛世赛如文……文景……
掐死砦司令的念头愈发强烈了。砦司令没任何理由再活下去,他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这位司令大人风光过,招摇过,以一介村夫跃居中天二十年,已大大超过了他的智力水平和负荷水平,他该完球了。
砦司令还在念:
千河万……万溪流……流向大海,
青山绿……绿地万……万世永存。
地方自治救……救我民……民国,
普天同庆万……万民欢……欢欣……
掐死砦司令会不会万民欢欣?万民想必会欢欣的。砦司令声称治乱世要用重典,可他那典也太重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拔人一颗棒子,偷人家一只鸡都杀,也太过分了些。他若取砦司令而代之,就决不这么干。砦司令开口民众,闭口民众,实际上恰恰对民众最狠,不但榨干了民众的血汗,还二十年如一日把民众的脸皮当屁股玩。他若是做了司令,至少要把属于民众的脸皮还给民众。
砦司令念《地方自治歌》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字字句句依然听得见:
涛……涛河水终……终有源头,
巍巍群山必……必有依凭。
地……地方自……自治幸……幸得实现,
全……全凭咱……全凭咱……
砦司令突然挣扎起来,瞪着眼哈哈大笑,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全……全凭咱……咱圣明的砦……砦司令!卵……卵话!我……我就……就不信砦……砦司令比我的能耐大!”
不能再让砦司令这样闹下去了!早点把砦司令送上路,不但对他有利,对砦司令自己也有利。
刘景瑞悄悄向砦司令身边靠,边靠边道:
“司令,您糊涂了,砦司令不就是您老吗?”
砦司令似乎窥见了他的阴谋,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光凶得象狼:
“哦?是……是我?对,是……是我!刘……刘副官长,现在我不瞒你了,我……我给你透……透个底吧!二……二十多年中,我……我对付了十……十八起暗……暗杀!十……十八起呵!可……可谁也……也没……没能杀了我,倒……倒是我他……他娘的宰了他……他们!”
刘景瑞被这话震住了,用伸出去的手给砦司令拢了拢被子。
这时,砦司令身子一挺,一声长啸:
“人……人不……不可杀……杀我,杀……杀我者,天……天也!”
说罢,砦司令头一歪,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死了过去……
刘景瑞呆呆地愣了半天,慌忙收起砦司令的遗嘱,而后走到床边,大胆地用被子把砦司令的脑袋捂了一会儿,直到认定砦司令完了,才重又将被子拉好。
砦司令这回是真死了。不过,是死于天命,还是死于第十九起暗杀,谁也说不清,连他刘景瑞也说不清。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随着砦司令的死,面前的这场事变实际上已经结束。
………………………………
十八
就象事变发生得很突然一样,事变结束的也很突然。砦司令死后不到三小时,清水旅团和汪记和平建国军在国军背后打响了。国军三十八师和五二三旅之一部突破重围,向南面云岭、白水方向转进;三十七师则被迫投降,编入了和平建国军序列。与此同时,池南蛟禀承清水旅团长的意思和孙忠孝谈判达成协议:在保存地方自治的前提下,改地方自治为“和平自治”,广清八县和自卫军所属各部一体易帜,服从南京汪**,其境内所有青天白日旗一律加挂“**救国”三角飘带一条。
清水太君的“清扫作战”,也就是后来被人们称做“易帜事变”的大胆设计如期完成。清水太君为此得到了天皇陛下颁发的勋章,池南蛟也得到了汪**亲切召见的殊荣。汪**称这场事变为“和平建国运动杰出的一例”,并点名指派池南蛟代表南京国府出任广清和平自治地区行政专员。
池南蛟带着随员接管清河专署时,发生了一桩小小的意外。忠于重庆国府的军事督察郑灵宝率着几个原专署人员,向池南蛟和他的随员频频射击,使得池南蛟不得不在整个事变已结束的情况下,又进行了一次局部战斗。战斗的结果不言而喻,郑灵宝所代表的重庆国府在几十分钟内就败北了。几个人死的死,伤的伤,郑灵宝自己也在受伤之后做了俘虏。池南蛟看在国军李司令的份上,没杀郑灵宝,给郑灵宝养好伤后,将郑灵宝和原本就受了伤的应北川一起礼送出境了。
那当儿,池南蛟并没有意识到他当专员一事中含有的阴谋成分,以为自己是以匡汉正义军司令的身份做专员的,是这场事变给广清八县民众造出的第二个砦司令。不料,出任专员没几天,司令的职务便弄丢了,一直拒不接受南京改编的匡汉正义军,也在他不当司令的第二天,正式更名为和平建国军,编入了南京汪记政府军序列,后来又得知重庆方面的专员应北川在广清的地位还不如个联保主任,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被耍的不只是池南蛟一个,自卫军副司令孙忠孝也被耍了。南京政府和日本人要军政分治,委任孙忠孝做了和平自治委员会**,不显山不露水又干掉了一个兵权在握的悍将。自卫军司令的帽子倒扣到了从未真正带过兵的武起敬头上,搞得武起敬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做了司令第二天,就忙不迭地向清水旅团长讨教治军方略去了。
砦振甲和刘景瑞未动。砦振甲依然做他的副司令,刘景瑞依然做他的副官长。
砦振甲对新任司令武起敬的亲日媚态很看不惯,念念不忘自己的父亲,无数次暗暗发誓要把砦副司令的这个副字用枪炮轰掉,以正统砦司令的名义重整山河,开创地方自治事业的新纪元。
刘景瑞则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每时每刻都盯住武起敬和孙忠孝的举动不放,并悄悄记下来,准备加重将来发言的分量。有时,夜深人静,绝对安全的时候,也把砦司令的亲笔遗嘱拿出来研究一番。开初倒没研究出什么名堂,后来,研究得很深入了,才发现了问题。砦司令要他们“拥护中央,驱逐外患”,这中央是重庆的蒋中央,还是南京的汪中央?外患是指日本人,还是指国军?抑或是二者兼之?砦司令没说清,他也没法说清。这就很麻烦了。为了日后没有这种麻烦,他在记日记之余,又刻苦练字,努力模仿砦司令手迹,想在时机成熟时为砦司令重写遗嘱。
也有在这次事变中讨了便宜的。天义师范学校孙正才老先生算一个,广清农机厂孔越文算一个。砦司令死了,不能再兼那么多正职了,孙老先生由副校长而校长,孔越文由副厂长而厂长。
孙老先生很糊涂,做了校长好长时间都不知道广清已发生了一场不得了的事变。他以为自卫军已把图谋犯境的国军打败了,一切还和原来没二样,心安理得得很,照样之乎也者讲砦司令的《地方自治浅论》,时而也提到蒋委员长,说是蒋委员长也支持搞地方自治哩!身为和平自治委员会**的儿子孙忠孝几次提醒他,才使他弄清楚了:除了蒋委员长,还有个汪**,地方自治也叫和平自治。老先生认为,这“和平”二字改得好,唯有倡导和平,天下方可归心。
孙老先生尚且如此,砦司令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广清四十二万民众就更是如此了,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变,谁也不明白专署大院的那面青天白日旗为何要加上“**救国”的三角飘带?飘带上的字和他们关系不大,他们依然象往常那样交款纳粮。不过,款送给谁用了,他们不知道,只知道送粮的大车往日是往南去,如今是往北去。南边通往政府区的路已渐渐长满了草,而北面过射鹿的公路却越拓越宽,能并排走三辆大车。
砦司令归天的事民众们知道。他们有人说砦司令本来就不是人,是天上的星宿,眼下是升天归位了,在天上还管着广清地界。又有人说,砦司令不是升天,是仙逝了,“**救国”的飘带,就是那些大人老爷们给砦司令打出的幡,可说完这话免不了失魂落魄问一声:日后谁来当砦司令哇?
孔越文做了厂长头几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看到武起敬带着身着长袍马褂的清水少将到厂里巡视,才知道自己成了汉奸。一个月后,揣着砦司令生前交给他买钢管的绵羊票,逃出自治地区,投奔了共产党的游击队,给八路造地雷、手榴弹去了。
一切都没变。
砦司令在和不在都一样。
砦司令年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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