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就连这样芝麻般的小事,砦司令也不容他管,先找到他打官司的人全被打了屁股,后来想找他的人也不敢找了。砦司令不知是在什么人的怂恿下,突然发了一道文告,要各联保处都成立“调解委员会”,凡有纠纷,一律找“调委”解决。结果,“调委”一夜之间在八县七十余个联保处成立起来,他最后这点可怜的作用也没有了,十足成了国府摆在广清的衣服架子,实际权力甚至不如一个联保处主任。
他是识时务的,只好知难而退。
砦司令在他知难而退之后,也没再为难过他,好吃好喝的,三天两头送,自己从山外买了那辆司蒂倍克后,还把用过的旧雪铁龙给了他。
砦司令夸他字写的好,说他的字笔墨滋润,狂放不拘,绵如烟云,屹如柱础,理应好生揣摩,积累心得,以图大展。
他只好老老实实练字,用练好的字为砦司令写假报告。每写一次,砦司令总亏不了他,不但送“绵羊票”,送大洋,有时还送上好的烟土。后来干脆让他在广清烟膏局公卖的山外烟土生意上搭了一股。
砦司令这人倒也仗义。
感到了砦司令的仗义,再重新审视砦司令治下的一切,才发现了砦司令搞地方自治的许多成就:广清八县除裂河外,大小河流不下十条,全被砦司令治好了,以广仁县城为中心,八县公路全部联网,电话也联了网。砦司令虽说是靠枪杆子和杀威棒进行统治,可毕竟是把广清八县整治的无偷无赌、无毒无妓,说“路不拾遗”也许过分了些,可要说“夜不闭户”那确是事实,这在蒋委员长的治下是很难办到的。
于是乎,他为砦司令写的报告就很有感情了,有一次甚至提出,要省**呈请中央,再把广清临近六县也划归砦司令,试行一下地方自治,气得省**在他的报告上连批了三个“糊涂”。
他尊重了砦司令,砦司令也尊重了他,两年以后,专署炸弹案终于破案了。驻守清河县的自卫军第四旅旅长米大胖子被枪毙。临拉上刑场前,砦司令把米大胖子的口供给他看了,他这才知道主使士兵往专署扔炸弹的不是砦司令而是米旅长。
砦司令说:
“我砦某人堂堂一个地方自治委员会**,怎么会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呢?!我当时不满意你老弟,可以让省里换个专员,咋也不能取此下策嘛!再说,我砦某人搞地方自治又不是搞割据,政府还是政府嘛!你应专员也还是应专员嘛!”
他又给省**和战区司令长官各写了一份报告,把这桩微不足道的事大大渲染了一通,说是砦司令忠于党国,尊重专署,且多方保护,虽未得逞之陈年积案亦不放过,云云。风传司令长官当时正为砦司令运出的烟土大伤脑筋,看了他的报告后,三把两下撕了,还扬言要枪毙他。
如今,他和砦司令是捆到一起去了,砦司令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砦司令的危机,也必然是他的危机;只要砦司令被除掉,国军开进广清,他这个专员没准真会被司令长官枪毙。
这意思自然不能和面前的郑灵宝说,郑灵宝是战区长官部派来的人,没准就是派来监督他的。
现在他要弄清楚,郑灵宝何时下手?有什么周密计划?自己通知砦司令还来得及来不及?
他抿了口茶,尽量自然地对郑灵宝道:
“郑督察,既然你话说到了这一步,上面又做了这个……这个安排,我应北川无话可说。不过么,砦魁元这人这个……这个极为狡猾,只……只怕下手不易吧?”
没料到,郑灵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竟诡秘的一笑说:
“你老兄不必多虑了,现在是夜里十一点,我估计姓砦的已经在牛头峡口送命了!”
他大吃一惊,手中的茶杯“咣噹”一声摔到了地板上,满杯茶水泼了一地。
“什么?砦……砦魁元已经死了?”
郑灵宝点点头:
“我请您专员大人出面把姓砦的诱出广仁县城,就是为了在牛头峡口给他送丧!”
“你……你这不是害我么?如……如果行刺不成,姓……姓砦的岂……岂会饶我?!”
“怎会不成呢?!一切我早就安排好了!今夜的布置也是周密的!牛头峡口的公路上埋了雷,两边山上还设两个歼击点。姓砦的就是侥幸躲过雷炸,也逃不过两个歼击点构成的交叉火力网,姓砦的今夜是必死无疑,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周年,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把底都亮给你,使你老兄有个应付的准备!”
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把一句囫囵话说完:
“我……我……怎么应……应付?”
郑灵宝胸有成竹:
“很简单,你不知有这码事,姓砦的来清河专署也不是你邀请的,是他主动要来的,——当然,你也可以暂时躲一躲。反正这里的割据局面要结束了,国军的大部队日内就要开进来了……”
刚说到这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想去接,郑灵宝却抢先一步把话筒抓到了手上:
“对!我是专署,你是……噢,好!好!我……我去叫!”
郑灵宝死命将话筒的送话器一头捂住,象挨了一枪似的,痴呆呆地站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走到郑灵宝身边,不安地问:
“谁的电话?”
“老……老砦……的!”
“他……他没死?”
郑灵宝痛苦摇了摇头,而后,镇静了一下情绪,对他道:
“应专员,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邀请他来是谈裂河口开封的事,千万不能慌,明白吗?”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强压住心中真诚的欣喜,从郑灵宝手里接过了话筒:
“对!我是应北川,噢,是砦公呵!咋个还没到哇!什么?哎呀,真晦气!好!好!那我就不候了!”
他放下了电话。
郑灵宝一把拽住他: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淡然一笑:
“什么事也没出,砦司令还没过牛头峡口呢!他的车开到三十七联保处附近就坏了,折腾到现在也没修好,说是今夜来不了了!”
郑灵宝长叹一声:
“唉!竟有这种巧事!”
他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
“这是天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
六
武起敬后来才知道,事变爆发前的同一天夜里,他和砦司令奔赴清河专署的同一条路上,出现了两起伏击阴谋。一起是军事督察郑灵宝策划的,另一起是自卫军第七旅二十九团团长齐叔敬布置的。齐叔敬的伏击点在前,郑灵宝的伏击点在后,结果,齐叔敬虽然伏击了砦司令,实际上也搭救了砦司令,——直到许多年后,武起敬还坚持认为,如果没有齐叔敬那场不成功的伏击,砦司令和他一定会死于郑灵宝的后一场成功的伏击。
齐叔敬团长那晚的失败在于他低估了砦司令的反击能力,没想到砦司令专用的司蒂倍克车里会常备手提机关枪。对这场伏击,齐叔敬是做了准备的,白天,他派自己的把兄弟霍必胜团副窃听了砦司令的所有来往电话——这种窃听很容易,爬到任何一根通往广仁县城的架线杆上,把电话往线上一搭就可以了——弄清了砦司令当晚要到清河专署去,他就决心干了。在他看来,只要有一挺机枪架在司蒂倍克的必经之路上,莫说一个砦司令,就是再加上三五个卫兵也是足以对付的。他想到了砦司令可能带卫兵,竟没想到砦司令也会带机枪,这就无法挽回地给他和霍必胜等四个年轻军官带来了杀身之祸。
那晚,武起敬的耳眼里灌满了枪声。栽到山下的草丛中,武起敬并未昏过去,开初,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弹。四处摸枪时,感到左胳膊不听使唤了,又摸到了草棵上的血,才明白自己受了伤,才在衣襟上撕下了块布,简单地把伤口扎了一下,一点点往山上爬。往山上爬时,枪声爆豆也似的响,间或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有一颗手榴弹就在他前方没多远的地方炸开了,灰土迸了他一身一脸。他有些怕,在一块山石后面躲了起来,直到山腰出现了许多火把,枪声完全平息下来,才摇摇晃晃走到砦司令身边。
战斗结束了,砦司令在迅速赶来的自卫军士兵的协助下,粉碎了一场凶险的阴谋。阴谋的主使人齐叔敬、霍必胜受伤被捕,另外两个年轻军官和两个士兵被当场击毙。
砦司令命令赶来的士兵们把齐叔敬、霍必胜押到三十七联保处连夜审讯。武起敬随砦司令一起去了,亲眼目睹了审讯的全过程,对砦司令的认识更加深刻了。
审讯地点在三十七联保处院落的一间青石房里。青石挺阴湿,武起敬从心里感到冷。房里几盏汽灯亮着,照得人睁不开眼。齐叔敬、霍必胜被捆在汽灯下的两棵柱子上,象两条僵死的狗,显得怪可怜的。齐叔敬的大腿受了伤,一条裤腿被鲜血浸透了,霍必胜不知是脖子上还是脑袋上吃了一枪,满头满脸的血。
砦司令先走到霍必胜面前,用****的枪管挑起了霍必胜血淋淋的下巴:
“好小子,用本司令发给你们的手提机枪打本司令的车,手段也毒了点吧?说,为啥要来这一手?”
霍必胜眼瞪得滚圆,说出的话毫不含糊:
“老子想当司令!”
砦司令一惊:
“当司令干啥?”
霍必胜露出满口黄牙,嘿嘿一笑:
“当司令能杀人!能派款!能……能把自己的像四处挂!”
砦司令苦笑了:
“嗯!不错!不错!可你小子想过没有,这司令好不好当?”
“有啥不好当的!”
砦司令近乎和蔼地道:
“唔,也许好当。不过,你能得到广清四十二万民众的拥戴么?”
霍必胜牙一咬:
“老子只要当了司令,有了人,有了枪,谁他妈的敢不拥戴!”
砦司令点点头:
“好!也算你有理。我再问你:你当了司令,就不怕别人也用这样的法儿干掉你么?”
“怕啥?老子只要真当三天你这样的司令就够本了,死呀活呀的,根本没想过!”
砦司令冷冷道:
“好!是条汉子!”
说罢,****抵住霍必胜的脑门,一枪把霍必胜击毙。
砦司令把沾着脑浆、血迹的枪口在霍必胜的军衣上擦了擦,又走到齐叔敬面前:
“齐团长,本司令哪点对不起你呀?”
齐叔敬不语。
砦司令将枪口抵到齐叔敬下巴上,不动声色地狠狠搅着,又问:
“谁指使你们干的呀?”
齐叔敬依然不作声。
“说吧,说出来本司令饶你不死!”
齐叔敬突然喊了起来:
“在咱广清,人人都想杀你!你狗日的没听人唱么?‘广清八县阎王殿,脚踏砦地顶砦天,啥时宰了砦魁元,河水当饭也心甘’!”
砦司令笑了笑,转身问武起敬:
“武老弟呀,有这么唱的么?”
武起敬忙摇头。
砦司令又问三十七联保处主任赵清源:
“赵麻子,是不是你们这儿这样唱呀?”
赵清源脸都吓白了:
“回……回砦公的话,没……没有!我……我们唱的都……都是《地方自治歌》!”
“唔”,砦司令重又扭回身子,“齐团长,这歌是你瞎编的吧?!哦,咱不说了,我只问你,谁指使的?是自卫军里的人?还是山外长官部的人?”
齐叔敬恨恨地道:
“你自己该清楚!”
砦司令很认真地说:
“我不清楚。我这个司令一向是对得起袍泽弟兄的。”
齐叔敬憋不住了:
“二十八年三月,你狗日的杀了我亲叔!”
砦司令一怔:
“你叔姓啥呀,叫啥?”
齐叔敬报出了他叔的名字:齐恩铭。
武起敬想起来了,砦司令确是杀过这么一个人。这齐恩铭在山外做过议员,告老还乡后,砦司令要提携他做贤达,他老先生偏不干,砦司令火了,认为傲慢之风不可开,硬给他安了个“暗通山外不良分子,图谋破坏地方自治”的罪名,把他杀了。
砦司令自己也想起来了,这才将抵在齐叔敬下巴上的枪口移开,说:
“看不出你齐团长还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哩!”
齐叔敬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挣着喊:
“姓砦的,你狗日的毙了我吧!到阴曹地府咱再结账!”
砦司令却把****收了起来,仿佛没这个人似的,冷冷对鲁保田和赵清源交代说:
“天亮后,把这小子押到广仁去,先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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