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38年11月15日
驻军司令布莱迪克
日本驻沪总领事日高致布莱迪克中校,事由:关于要求租界×国驻军制止精神升旗之类反日活动的外交信函。
布莱迪克中校:
我不断接到租界内我国侨民的报告,对被拘禁之中国军人的抗日情绪深感不安。我要指出的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的所谓“精神升旗”具有不容置疑的反日性质。这因此而引起了我皇军中国派遣军上海司令部的强烈不满。我要求中校先生制止这一活动,否则一切后果当由先生和贵国军事当局负责。
上海?1938年12月7日
日本驻沪总领事日高
布莱迪克中校致日本总领事日高,事由:对日高外交信函的回复。
日高总领事先生:
我非常遗憾地拒绝您的要求,并拒绝承担您所言及的所谓“后果”。我认为自悬旗事件之后,在我部下士兵及租界警员的严密看守下,中国军人并未从事也无法从事任何反日活动。您将中国军人列队注视太阳升起的和平活动称之为反日的“精神升旗”,我感到惊讶。我认为这只是一种宗教仪式,一种类似于图腾崇拜的宗教行为。我国是民主国家,政府对宗教信仰的自由是加以保护的,我无法禁止他们,您和贵国军事当局也无权以此为借口,进行挑衅性干涉。我将要求我驻沪总领事向您和贵国军事当局提出抗议。
上海?1938年12月17日
驻军司令布莱迪克
罗斯托上尉致布莱迪克中校:关于第九中国军人营上尉营副费星沅遇害过程的报告。第九中国军人营发。保密级:机密。案卷登记号F271/8。
中校先生:
悲惨的事件终于发生了,七日下午四时十一分,当上尉营副费星沅在小红楼前站立着和一名中国士兵谈话时,一粒从营区围墙外射入的子弹击中了费星沅的后脑,使其当场死亡。我立即率机动班士兵和值班巡捕,包围了子弹射发方向的两座建筑物,在其中一座建筑物四楼的窗前发现了两粒未及收拾的弹壳。弹道学专家纳尔逊先生证明,刺杀费星沅的凶手是在此窗前开的枪,凶手使用的武器为日制机动步枪。我怀疑这一犯罪行径为日侨或亲日之中国人所为,是对中国军人精神升旗的报复。该住所为一王姓中国商人所有,而该王姓中国商人全家在事发时不在现场,凶手是从走廊小窗爬入的。172号巡捕在小窗上发现了凶手落下的毛发。
对此严重的事故,我请求处分,并再次向您要求,下令取消您所称之为“图腾崇拜”的“精神升旗”活动。我已发现。在费星沅死去的当日,中国军人又推出了新的领袖,我已无法应付他们不惧死亡,不计后果的疯狂和固执。
上海?1939年6月7日
营主任罗斯托
……
………………………………
尾声
五年以后,前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1776团三营士兵李小豁子置身于上海,却不认识上海了。在他的记忆中,上海就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第九中国军人营就是上海。上海,是由高墙、铁棘和一轮升起来又落下去的太阳构成的,根本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也没有如此的热闹繁华。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恍然觉着自己的上海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世界。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哪儿丢了上海?
他要找到它,走遍所有楼厦下的街弄也要找到它。咋会找不到呢?他记得清楚着哩!那个上海在租界里,当时太平洋战争还没爆发,日本兵还不能进租界,看守他们的是西洋鬼子和安南巡捕。他们住的是一幢红砖小楼,楼北对着一座灰暗的公寓,公寓三楼上有个小姑娘。
小姑娘该长成大姑娘了吧?五年过去了,她如果还活着,该有十八、九岁了。就是再见着她,她也不会冲着他做鬼脸了。她大概也会象霓虹灯下款款来去的太太小姐那样,足蹬“的的”作响的高跟鞋,穿着时髦的裘皮大衣,掩着鼻子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她或许认不出他,或许不会认他,他的上海和她的上海不是一回事。
他的上海是不屈不降的怒吼,是军人营里用鲜血和生命升起的国旗。而她的上海则是一阵热血沸腾之后的花红酒绿和轻歌漫舞。他能想象得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娇小姐,如何于一片《毛毛雨》的歌声中扭捏作态,媚眼四飞。
是的,他不去找她,不去找她的上海,他要找的是自己心中的上海,那个曾拘禁过1776团第三营三百八十六名长官弟兄的第九中国军人营。在那里为他敬爱的营长,为殉难的弟兄烧上一把纸,献上一瓣心香。
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寒风携着空中尚未形成雪花的细碎冰粒,扑打着他的脸孔,使他禁不住一阵阵抖颤。破开了花的棉袄裹了又裹,把袄上的麻绳扎了又扎,还是觉着寒风和雪粒在往皮肉里钻。
他忍不住在一块悬有“国货劝业公司”霓虹灯的门楼下站住了,背靠着门楼一端的水门汀墙壁,向对过的街面张望。对过的街面全是商号、店铺,他凭藉林启明营长教他认识的上千个汉字,在心里连猜带蒙地诵读着一家家商店的名号,以转移注意力,低御寒冷的侵袭。
“新上海”、“大东亚”、“东京?大坂儿童用品酬宾抛销”、“本号统办世界东西洋各国纱丝绸缎、化妆粉脂,鞋帽衬衣”、“倡导国货,抵制英美,真正牺牲血本;中日提携,共存共荣,应付世界商战”……
真滑稽,既倡导国货,又中日提携,还他妈应付世界商战,串起来是啥意思?弄不明白。尤其是那世界商战扯得离奇……
正想着,有人踢了他一脚,还恶狠狠地骂:
“臭瘪三,滚!”
他回身看了那踢他的守门人一眼,悄然从门楼下离去了。这情形他已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出狱五天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被人这样恶骂着驱赶了多少回。
重又站到了刺骨的寒风中,细碎的雪粒已变成了片片雪花,在街面上落了一层。
他迎着风雪,抱着肩头,寻寻觅觅向前挪,向他心中的上海挪,面前这个势利的上海不认识他,那个高墙包围着的上海却是认识他的,那里有他的营长,有他的弟兄,有他十六岁的自由梦。
然而,刚挪出那片繁华的街面,他就在一片铺着条石的弄堂口栽倒了……
醒来时已是半夜,他躺在一个拾破烂老人的怀里。老人一口口给他喂着讨来的残汤剩饭,还在他身上盖了一块印有“太平洋货栈”字样的破麻袋。身边是个垃圾箱,老人在垃圾箱靠墙的一面用几块污迹斑斑的玻璃纸撑起了一片无雪的天地。
眼圈湿润了,他嘴角抽动了半天,才对老人轻轻地说了句:
“谢谢!”
老人道:
“都到这地步了,谁谢谁呀?!”
他默然了。
老人又说:
“这大雪天,只能翻翻垃圾箱,可不敢这么乱跑,乱跑不说讨不到吃的,栽倒没准就站起不来了!”
他艰涩地道:
“我……我不是讨饭,我……我是在找……一所军人营……第……第九中国军人营,‘八?一三’后,我……我在那里呆……呆了一年。”
老人一下子傻了:
“你……你参加过淞沪作战?”
他郑重地点点头。
“那部分的?”
“1776团三……三营!”
老人眼中热泪直流:
“我……我也参加了淞沪作战,57师1663团的!后……后来进了第三军人营,鬼子占领租界前逃……逃了出来。”
他怔住了,睁着朦胧的泪眼,呆呆地看了老人好半天,才忘情地一头扑进老人怀里。
老人痛惜地抚摸着他的头说:
“孩子,不要去找军人营了,都……都不在了,三十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当天,鬼子就把租界占领了,西洋鬼子全向东洋鬼子投降了,军人营的弟兄逃的逃了,没逃掉的大……大都落到了日本人手里,连咱大名鼎鼎的谢晋元团副和八百孤军也被转到了日本人的南京战俘营。孩……孩子,你……你就权当做了一场梦吧!我……我就觉着那是一场梦!”
依稀是场梦。让人揪心的梦。仿佛一切都没存在过。仿佛日晖港的激战,德信公司的坚守,都是臆想中的幻觉;仿佛从未有过什么中国军人营。他心中的上海,他和长官弟兄们为上海自由天空献上的国旗,都是世人编造的故事。
却无法说服自己。
即使以往的一切都是梦,他也依然置身于梦中无法摆脱。透过头上悬下的玻璃纸,他分明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站着林启明营长、费星沅营副、鲁西平连长、涂国强连长和许许多多熟悉的长官弟兄。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寒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疯狂旋飞的雪花,把他和老人置身的世界搅得一片迷濛浑噩。
他于那迷濛浑噩之中,躺在老人怀里,咀嚼着旧梦,就象当年躺在林启明营长怀里一样。在老人温暖的怀里,他找到了心中的上海,觉得自己又置身于第九中国军人营了。
那时,一切真好。太阳总是鲜红的,队列总是整齐的,林营长一声“升旗”的号令,弟兄们全对着东升的太阳昂起不屈的头颅,硬挺着身板,按林营长的命令,扛起一个时代沉重的国难。是的,是一个时代的沉重国难。林营长说的。林营长还说,国家和民族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永远不会!
他自豪地微笑了,微笑中,为自己十六岁那年的铁肩膀,为自己和长官弟兄们曾共同拥有过的那段壮烈岁月,默默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为淞沪抗战52周年暨谢晋元
诸孤岛烈士殉国48周年而作
1989年8月13日—1990年1月4日
于南京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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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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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黑颜色的司蒂倍克像只巨大的甲壳虫,挣命般地冲到大操场的高台前戛然停住了。早已守候在指定位置上的天义师范学校扁脸教务长疾走几步赶到车门前,笨拙地打开了车门。砦魁元司令从车肚子里钻了出来,搭眼看到高台前由手枪队士兵构成的散兵线,抖着手,仰脸扣长袍上第一粒扣子时,又看到了大操场上的一片人头。
师范学校副校长孙正才老先生迎了上来,在距砦魁元司令三步开外的地方立定了,把拄在手中的拐杖交给扁脸教务长,用左手提了提右边的袖子,又用右手拎了拎左边的袖子,极郑重地给砦魁元司令作了个大揖。砦司令抖袖抱拳照例还了老先生一个大揖。几乎是与此同时,扁脸教务长窜上高台,一声断喝:“砦校长到,全体起立!”大操场上千余号席地而坐的学生齐刷刷站立起来。
砦魁元司令在孙正才老先生的引导下,和副官长刘景瑞、手枪队长鲁保田一起往砖石高台的台阶上走。
乐队开始奏乐。
砦司令满脸庄严。砦司令在这亲切悦耳的军乐声中走上天义师范学校的砖石高台已经是第五次了,一年一次,都是在这种开春时日。尽管每次礼仪相同,陪同的人员相同,迎候的面孔相同,砦司令还是兴致不减。熟悉砦司令的人都知道,砦司令重视教育,天义师范学校简直是他的心头肉。砦司令曾公开说过,他宁可丢掉一个县外加两个团,也不能丢掉天义师范。因而,砦司令不但亲兼师范学校的校长,每年开学典礼还要亲临训话。于是,开学典礼这天便成了砦司令和天义师范师生们的共同节日。
今天这个节日,砦司令不知咋的竟给忘了,一大早鬼使神差地驱车二十里跑到了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砦公堤上,巡视一百二十三保民众的植树情况,还亲自下车拔了两棵柳椽。柳椽没费多大的力气就被拔出来了。砦司令很生气,当众打了一百二十三保模范保长侯西峡一个耳光。车往里沟一百二十四保开的时候,一百二十四保保长柴跛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截司令,说是天义师范学校打了电话来,问他还去不去天义了?砦司令这才猛然记起,自己把五天前就安排好的头等大事忘了,脸一沉,当即命令车夫掉转车头,直开天义师范。
顺着条石铺就的八级台阶一步步往高台上走时,砦司令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转,尽管晚了近两个小时,他还是来了,节日依然是节日,这就好。不过,对记忆的失常,他恍惚还是耿耿于怀的。登上高台,走到**座位前了,砦司令的狭长脸孔仍然绷得铁青。
军乐还没奏完,高亢的旋律在整个大操场上激荡不息。初春的中午,天很暖,日头在中天高高悬着,把大操场照得一片白灿,“全体起立”造出的尘埃于那白灿中四处飘飞。有洁癖的副官长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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