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类自由和尊严的胜利而告终结。
费星沅真不错,噙着泪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他对第九中国军人营的全体同志,全体弟兄负责,也对这次发生了伤亡事件的升旗后果负责。
费星沅以标准的军人的动作,转身立正,面对东方。
费星沅象他往日进行精神升旗一样,下令奏乐,升旗,把并拢着五指的左手靠近了军帽的帽沿。
国旗在想象的军乐声中一点点升起。军乐是想象的,国旗却是极真实的,那国旗上有他的汗,他的血,有他这一年中聚集起来的全部忠诚。
他象一个普通士兵那样,站在士兵的行列里,向国旗行注目礼。国旗升起的东方,浴血的太阳正跳出一片火红的云海,国旗上的白色太阳被映得一片血红。
他突然觉着自己不是被扶持着竖立在一个纪念日的队列里,而是站在德信公司大楼上,站在那些码着麻包的窗前,在向布莱迪克中校讲述着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
国旗升到了旗杆顶端,夏日温热的晨风鼓起了整幅旗面。旗猎猎飘动,遮住了东方那轮升起的太阳。太阳还是看得见的,它在国旗后面,透过一层艳蓝的经纬,显现出闪跃的轮廓和辉煌。两轮太阳——一轮精神的太阳,一轮现实的太阳叠合在一面旗上了,这大约不是巧合,而是某种象征,象征着命运之神对一个无惧血火的伟大民族的庄严允诺。
热泪夺眶而出,他脱开小豁子扶在他下巴上的手,高高昂起了头,望着国旗,望着太阳,望着万里无云的自由蓝天,呵呵笑了。他在国旗上看到了自己,他觉着自己就是那面国旗。他笑了好久,觉着自己笑声很响,很惊人,奇怪的是,连他自己也没听到那惊人的笑声,只听到小豁带着哭腔喊费营副。
费星沅宣布礼毕,大步朝他走来。
他看到费星沅时,还看到了从营门口跑步过来的罗斯托上尉和几十个士兵、巡捕。罗斯托好象还吹响了哨子,哨音尖利而悠长。
这一切已与他无关了,怎么护住这面国旗,怎么解释他和牛康年的死亡,怎么带着第九中国军人营的弟兄们把未来的路走下去,全是费星沅营副的事了。
费星沅赶到他面前时,他最后说了句:
“我太……太累了,要睡……睡觉。”
费星沅失声大叫:
“老林,你……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早已不想什么死与活的问题了。他的确是只想睡一觉,然后爬起来,再轰轰烈烈干一场。他望着费星沅平静地笑了笑,眼一闭,在一片飘扬着国旗的天空下永远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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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惨痛的一幕演完,局面已不堪收拾了,中国的国旗在第三国租界,在第九中国军人营上空自由飘荡,旗下倒卧着两具中国军人的尸体,这事实已使任何笨拙或巧妙的解释都徒劳无益了。更何况,林启明倒下时,升起的国旗不但被罗斯托上尉和他的士兵、巡捕看到了,也被营区四周建筑物上的中国民众看到了。中国民众又象四月九号那天庆祝台儿庄大捷一样,站在阳台上,门窗前,树叉上,向营区欢呼、呐喊。
费星沅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从他走到往昔属于林启明的队列前的位置开始,命运便把他推到了以国家和民族名义设下的祭坛上。他明白被推上祭坛将意味着什么,却又不得不在这祭坛上进行无望的努力。
费星沅很清楚,他必然要做第二个林启明的。他接替林启明,带领弟兄们继续担起对国家、对民族沉重的责任,就意味着迟早要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血淋淋的例子就在面前,他可能象林启明那样,死在自己弟兄手里,也可能死在西洋鬼子或东洋鬼子手里。他不甘心,可却没有退路,林启明倒下,他的退路便消失了。
现在他是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1776团三营的最高军事长官,军人的良知和荣誉感要求他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立即到位,面对任何复杂而险恶的局面。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牛康年举锨行凶和众人打死牛康年时,营门口的警卫没发现。早晨的防卫总是最松懈的,警卫可能怕太阳,躲到岗楼里去了,也可能对早晨他们出操的景象看惯了,没加以特别的注意。这样,他才得以在林启明一息尚存时,把国旗升起来,在镇定之中完成就位以后的第一个壮举,并给自己尊敬的营长以最后的藉慰。
现在,旗已升起来了,他就得遵循和林启明商量过的计划,带领弟兄们保证这面国旗在今天——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八一三”飘扬一天。这一天过后,不论是进捕房还是被引渡给日本人,他都听天由命了。故尔,当罗斯托上尉命令他交出杀死林启明和牛康年的凶手,并要他立即降下国旗时,他一口回绝了,象往日林启明和罗斯托上尉办交涉一样,冷峻而平静地说:
“上尉,这是营区中国军人内部的事务,你无权干涉。士兵牛康年持械行凶,袭击我营营长林启明,并将其打死应该得到同等的惩罚。在我营赴沪参战一周年之际,升起我国国旗,也是我们中国军人的正当权力。我们升旗的地方在本营区内,并未触犯任何第三国利益!”
罗斯托哇里哇啦叫着,反复重申:凶手必须交出,国旗必须降下,租界当局决不允许在其治下的中国军人营出现这种凶残、混乱、无法无天的局面,并声称,如不立即服从,他将行使营主任职权,动用武力。
这意味着流血。
看架势,罗斯托上尉是决心让弟兄们流血了。上尉带着他的士兵、巡捕站在距弟兄们不到十米开外的操场边上,手中的长短武器正对着他和旗下的弟兄们。
他有些紧张。他不敢设想罗斯托上尉下令开枪后,飘扬着国旗的操场上将出现怎样一种悲惨景象,手无寸铁的弟兄们将怎样在四溢的鲜血中挣扎。
天很热,紧张对峙的片刻,他脸上、额上已满是汗水,沉重的责任和悬于眉睫的危险,压迫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在几近窒息的气氛中不由地换了个思路。
值得为一面国旗让弟兄们这么拚命么?他愿为这面国旗献身,弟兄们也愿为这面国旗献身么?如果他服从了罗斯托上尉的命令,降下国旗,一切实际上是很好解决的。林启明是被牛康年打死的,而牛康年无故杀害自己的长官应该偿命,虽说这不合西人的法律,但参与打牛康年的人很多,真正的责任者是找不出来的。他在现场都不能确定谁在牛康年身上进行了致命的打击,罗斯托们就更无法确定了。他恍惚记得当时不知是小豁子还是白科群最后在牛康年头上砸了一锨,可砸那一锨时,牛康年已趴在地上不能动了,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关键的问题不是两个死者,而是旗,那面依然在飘扬的国旗。旗升了起来,一个精神的象征就算完成了,他也许没有必要再让弟兄们为那面无生命的布牺牲宝贵的生命。
几乎想下令降旗了,罗斯托上尉手中的枪偏对空鸣响了,“叭叭叭”连续三声清脆的射击,把一个威势夺人的警告推到了他和弟兄们面前。
真没想到,警告的枪声非但没起作用,反倒激怒了身后的弟兄们和营区外的中国民众。弟兄们在枪声爆响之后,没要任何人招呼,便“呼啦”一下子,聚到了他身边,紧紧护住了他,也护住了悬挂着国旗的旗杆。营区外公寓楼门窗前、阳台上、房顶上、树叉上的男男女女们,更齐声反复呐喊起来:
“国旗不降,国军不降!”“国旗不降,国军不降……”
他呆了,罗斯托上尉也呆了。
他看到罗斯托上尉转着身子向营区外呐喊的民众看了一会儿,又打量着他身边的弟兄们,举着枪的手垂下了。
身边的弟兄们面对西洋鬼子的枪口,作出了明确的选择,营外的民众又那么热烈地支持他们,都把他逼到了坚持对抗的立场上,他不能退缩了,心头一热,遂再次对罗斯托上尉明确说道:
“我代表第九中国军人营全体中国军人再重申一遍:我们进行的是和平纪念活动,上尉先生和租界管理当局无权干涉。如果上尉先生非法动用武力,酿发流血冲突,一切后果只能由上尉先生和租界当局负担全责!”
罗斯托上尉焦躁不安,和一个巡长模样的白俄鬼子嘀咕了几句什么,手一挥,命令士兵、巡捕放下枪,而后,和白俄巡长一起匆匆走了。
罗斯托和白俄巡长一走,翻译刘良杰便紧张地跑过来对他和弟兄们道:
“你……你们要小心行事才好!罗斯托上尉打电话去了,可能布莱迪克中校的驻军司令部会派兵来,租界警务处也……也会来人。”
涂国强马上挤到他面前道:
“费营副,要作些准备,不能吃眼前亏!我弄些家伙来,准备自卫!”
他想不起在这军人营里还有啥东西可用来自卫,但还是冲着涂国强点了点头:
“好吧!带十个弟兄去,快去快回!”
没一会儿功夫,涂国强和十个找家伙的弟兄回来了,每人抱了一堆劈下的课桌桌腿,“哗啦”、“哗啦”摔在地上。弟兄们蜂拥上去拿,人手一根,准备和西洋鬼子们拼一场。
护旗的血战看来是在所难免了。这不是他强迫弟兄们进行的选择,而是弟兄们主动做出的选择。这很怪,往日升旗,上操时,不少弟兄满腹牢骚,眼下血战的架势一摆开,弟兄们反倒齐心了。看来林启明往日对弟兄们的一片苦心没白费。
那就战斗吧!战斗本是他和弟兄们的天职。他和弟兄们选择了军人职业,就是选择了战斗的生涯。
国旗在头上飘,沉重的使命感爬上心头,再次想到,自己已被推上了林启明生前所处的位置,不管这场护旗的战斗结局如何,他都要带领弟兄们勉力为之了——明知不可为也要尽力为之。他悲哀地想,也许今天不但是林启明的祭日,也是他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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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大约在十点多钟的光景,布莱迪克中校手下的士兵和租界警务巡捕们都开来了,人数约有二、三百之众。这些西洋鬼子和巡捕们一冲进营门,就迅速占据了营内所有制高点,门口岗楼上的机枪也指向了操场。操场国旗下的弟兄们,陷入了由四面狙击点构成的交叉火力网中。操场外围,布莱迪克中校和罗斯托上尉亲自带着手端自动步枪的士兵们,分别从营门口和小红楼两个方向向操场中心推进。推进到距弟兄们三、四十米开外处,却停住了,演操似的一齐卧倒,在地上黑压压趴了一片。
布莱迪克中校似乎不想制造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摆开这副阵势之后,手持喇叭,对着弟兄们喊话。涂国强听来总觉着布莱迪克中校不象是在敦促他们投降,而是在背啥公文。中校讲的是鬼子话,涂国强听不懂,可中校的翻译官郑彼德先生讲的中国话,涂国强是能听懂的。郑翻译也和和气气,把中校的话翻译过来依然没丝毫的火气。
郑翻译说,第九中国军人营在第三国租界上,租界的中立性不可破坏,否则,必将招致上海日军占领当局的抗议和报复。因此,布莱迪克中校希望大家的“八一三”升旗纪念到此结束,降下国旗,各回居所,以免发生不幸事件。
弟兄们都红了眼,都在两军对垒的气氛中生出了英雄气。连白科群这种最没骨头的人都说:“西洋鬼子怕日本人,咱们不怕!中国人在自己的营区升中国旗,他们管得着么?!”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快十二点的时候,布莱迪克中校提议谈判。弟兄们都不主张去,都怕谈判的人过去,会被抓走。
费星沅好样的,说是得去,得和布莱迪克说清楚,弟兄们并不愿闹事流血,弟兄们坚持的只是让他们为之战斗的国旗在“八一三”这天飘一天。费星沅认为,同样做为军人,布莱迪克或许能理解中国军人的心情。
涂国强赞成费星沅的意见,费星沅一说完,他就主动提出,陪费星沅一齐去。
费星沅不同意,紧紧抓着他的手说:
“老涂,你得留下,万一我回不来,这里的一切就全靠你了!”
他默然了,狠命点点头,动情地拥抱了费星沅,又一直目送着费星沅一步步离开操场中心,一步步接近布莱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直到看到费星沅稳稳在布莱迪克中校面前站住了,两人相互敬礼,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费星沅和布莱迪克中校谈的什么他不知道,只远远地注意到,费星沅镇定自如地挥着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布莱迪克中校来回踱着步,静静听,时不时也说几句什么,郑翻译官在一边翻译。
今天的一切真是惊心动魄,涂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