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坐在成才和高梅生事先订好的化妆间里,翻着报纸,他来得早,婚礼开始前,他们俩在这里聊了一段时间。成才有些变化,内心的变化,好象一下子放松了好多,过去的他,总是隐忍的,内敛的,坚强的,努力的,而今天的他,身上突然多了一份淡定和从容,一切事情都可以面对,一切结果都可以接受。
齐桓的感觉是对的,这样的感觉高梅生也有。婚后的成才,是无可挑剔的好丈夫,也是极其出色的情报员。一年多来,各种军需方面的情报经他们的手秘密而迅速地传递到华东、中原甚至东北前线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野战军前指手里。
高梅生从小生长在军人世家,个性里有着豁达开阔的特质,她本能地排斥敏感挑剔的小女人作派,尽管此前的交往中,她有那种感觉:成才的心里曾经有过或者说藏过另一个人,但她不想深究,她喜欢现在的这种状态,这个英俊的男人勇敢的战士她深爱着的人,是她的丈夫,呵护她,对她很好,和她并肩战斗。
日子看起来是平静的,刀光剑影远在前线,无论是南京还是北平,都是波澜不惊的,但无论是成才还是袁朗,都深切地知道:最艰苦和最残酷的还没有到来。
《青山遮不住》第二十八章 中
1947深秋,雨下得没完没了,屋子里潮气重得人都快发霉了,寒意更是随着雨水一点一点浸入身体,不过,国防部四厅会议室里的气氛倒还是相当地热烈。
内战已经拉开大幕,国军兵强马壮,人多钱多,美国人在背后撑腰,共产党土八路的小米加步枪岂在话下。“不出半年,共军所占地区将会一一收复。”说话的是四厅三处的处长王庆瑞王胖子,红红的红糟鼻在会议室的烟雾里显得十分醒目。
话章甫落,身边好几个军官不迭声附和。
成才和往常一样,嘴角挂着笑,安静地听着军官们的议论,从不发表评论,但也不刻意沉默。只是和身边的同事聊些别的话题,诸如正在放映的美国电影,诸如上海滩投机客又在炒作哪些品种之类的,他的话永远有新闻性,永远在周围吸引一群人关注。国防部的人都知道,成才的背景很深,主和的张治中,主战的何应钦,他都熟得很;成才的路子也挺广,四厅二处处长贪贿被抓之后,成才代理处长半年多,军需处工作多次遭到上峰表扬,前途似锦。
四厅三处王胖子的秘书小何悄悄进来,站在王胖子耳后嘀咕了几句,王胖子不住点头,说了些什么,小何退了出去。
看着小何的背影,没有人注意到成才嘴角的微笑加重了,那一对久违的酒窝淡淡地露了出来。
小何是成才推荐给王胖子的。四厅三处是军事设施处,分管国军各战区的重要军事设施和军事工程,王胖子听成才介绍小何是东南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便有了兴趣,王胖子是地方军军需官出身,走的关系才得了处长职位,有个懂行的得力的秘书帮忙正中下怀。小何是南京地下党的人,他本人只知道是梅园(八路军办事处)动用了各种关系安排他进的国防部四厅,至于推荐人成才的身份,小何并不清楚。平时也打交道,小何印象中,二处代处长成才,精干低调很会做人处事,王胖子提起来总是一口“成老弟”“成老弟”的。
军需会议开了一天,各处处长们吵了一天,不过有一个抱怨是共同的,前线部队装备已经精良到牙齿了,还在跟后面要钱要人要枪,还时不时向蒋委员人打四厅的小报告,四厅上下对此非常愤慨。
厅长总结发言,对大家的心情给予理解,不过,话锋一转,“诸位,大家都受党国栽培多年,大战在即,正是我等效忠之时,望诸位抛弃私利杂念,精诚团结,坚守本职,不负党国和委员人重托”云云。
此话一出,座中各位军官集体起立,少不了集体效忠表白。
散会,王胖子和成才被点名留下。
厅长传达国防部命令:中原战场激战正酣,淮海平原,鲁豫皖苏交界一带战事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着二处和三处派得力人手亲赴前线,补给军需并核查修缮军事设施。
“我去吧。”
成才的态度正是厅长和王胖子都想要的。成才出马,厅长省心:对上面有了交待了,以成才的才干,任务指定完成得不差,对成才自己对四厅都好处;王胖子省事,王胖子心想:成老弟啊,我就是一个军需官,战场不是没上过,真刀真枪,想起来,都后怕,我上有老下有小,前线指不定哪儿来的流弹飞过来,哪一大家子人咋办呢?谢谢你啊,我在家让老婆给你烧香!
“还是成老弟出马让人放心啊,厅长,我们三处当然不能落后,这样,我让我的秘书小何一起去吧,他情况熟悉,也很能干。”
王胖子一番表白,成才和厅长相视一笑,厅长点点头,算是给了王胖子一个面子,其实也是给王胖子背后的关系一个面子。
回到办公室不久,小何就被王胖子打发过来了,成才心里笑着,让小何坐下,公事公办地商量着计划行程。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成才很随意地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梅生熟悉的声音,“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吧,老家的二叔下午刚到,我安排他住下了。”
“晚上我一定回去,你让阿姨多烧几个菜吧,二叔喜欢吃鱼,记着要红烧。”
“你大概几点回来吧,我好让阿姨准备。”
成才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七点半。”
放下电话,成才表情平静地对小何抱歉地笑了一下,“刚才咱们聊到哪儿了?”
“您刚才说到到前线各个部队的行程表。”
“这样,小何,行程表你去做一个计划,要将做一个最科学化的统筹设计,争取鲁豫皖苏交界地区各重点部队都能走一趟,不过,要有重点,咱们去的时间长,常驻的地点要选好,要找一个到各部队都方便的地方。晚上我家里有点事,今天就到这儿,明天你把计划拿给我。”
小何站起身告辞,话语里却带着一些尊敬和不解,“我们处里的女文书总是说,嫁人就要嫁成处长这样的人,今天一见,果然如此,现在象您这样回家陪太太吃饭的军官可不多。”
成才淡淡笑了一下,他听得出小何说的话一半是真心一半是应酬,这个年青人孺子可教,是个卧底的好苗子,不过,要想在国防部站牢了站稳了,接近更核心的位置,他的路还很长,作为前辈,自己会在后面给他搭一把手的。
梅生很少打电话过来,今天电话里说“老家二叔来了”,这是铁路和他们事先的约定,成才心里明白,一定有重要的任务,要不然,铁路不会冒险上门。
走进书房,一个穿着青色棉袍留着短胡子的帐房先生打扮的人正坐在沙发上翻书,听见门开的声音,抬起头,两双眼睛正撞在一起,成才楞了一下,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二叔啊,你这胡子真好看啊,我怎么看都象鲁迅先生呢?”说着话就伸手去摸那胡子。
“动手动脚的,还有没有上下级观念?”铁路笑着推搡着成才的胳膊。
成才到底还是用手摸了摸铁路的假胡子,摇着头,撇着嘴,“二叔,这胡子的毛还是真的啊?您从谁脸上剃下来的啊,黑亮黑亮的,还真行!”
“行了,别贫了,不弄个真胡子,我怎么到你这处长公馆来?”
成才坐到铁路对面,递过去一根烟,拿出打火机点着,敛起笑容,眼神变得严肃,看着铁路。这些年,铁路一直是他直接上级,他们太熟悉了,熟悉到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的心意。
铁路轻轻吐个烟圈,透过淡淡的烟雾,发现成才沉静的面庞上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心里一惊:可不是,袁朗把这个年青人交给自己的时候是1932年还是33年吧,一转眼,十四五年过去了,三十多岁奔着不惑而去的人了!
“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成才眼神一凛,铁路很少这样开门见山。
“淮海战场很快就要打大仗,中央已经作了周密的部署,华野和二野也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同时,中央也指示,对于那些有过抗日战功不想打内战倾向进步的国民党军官要做好策反工作,争取他们率部起义。毛主席说了,争取一支部队起义,作用要胜过打赢一场大战役。”
成才对上铁路的目光,“你是说让我去做高城的工作?”
铁路点点头,“高城的一一五师目前正驻扎在鲁皖豫交界要冲之处,原来炮兵独立旅的底子,收编了原来西北军一个师的残部,不过装备不错,这你清楚,一式的美式新装备。高城是职业军人,和他哥哥高国一样都是抗日名将,思想还是倾向进步的,更何况你和梅生和他的关系……组织上也是考虑到这些,决定把策反一一五师起义的重担交给你。有什么想法吗?”
成才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看向铁路时,眼神里已经是坚定的表情,“组织上的决定是有道理的,高城这个人我了解,把军人的天职和荣誉看得高于一切,做他的工作要有技巧,不过我有一定把握。而且,老铁,你这个“二叔”来的正是时候,国防部今天刚刚下命令,派我带四厅的人到前线督办军需事务。”
说到这儿,成才停了片刻,“不过,一一五师现在并不单纯是高城原来的炮兵旅,收编过来的那支西北军的情况我不太清楚。起义这件事,不仅仅是高城一个人的事情,还需要中下层军官的支持。军统目前在各个师都设立了情报处,职业特务把持着,名义上搜集情报,实际上是督战防共,一一五师可能更是他们的重点。”
“你说的没错,中央已经指示二野敌工部负责一一五师的策反工作,你这回拿着国防部的尚方宝剑,可以名正言顺地呆在前线,这倒是个意外的方便。你到一一五师之后,二野会派人跟你联系的。另外,还有一个情况要告诉你,这也是中社部李部长让我转告你的,那支收编过来的西北军可能有咱们的人。西北军原来是杨虎城的部队,我们党当初曾经发展过不少人,后来西北军被拆散了,许多党员跟组织都失去了联系,但是据说他们自己一直在进行秘密的活动。你过去之后,一定要多注意西北军过来的军官动向,一方面寻找失散的党员,配合组织上安排的起义计划,一方面也要提醒他们,小心特务,防止打草惊蛇。”
“对了,这次去前线,三处的王胖子怕死,派何秘书跟我一块去。”
铁路的眼睛亮了一下,“何秘书,南京地下党的人?”
“什么记性!上回不是你让我安排打进来的。小伙子不错,王胖子很信任他,三处的事情大大小小都得从他那儿过一遍。”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问这次和他一起去前线,是不是要对小何公开身份?”
“我个人的意见是暂时不公开,不过,如果起义过程中出现一些意外情况,可能需要小何的协助,我想请示组织考虑一下紧急情况下我和小何接头方式。”
铁路思考了片刻,果断地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我回去就向中央汇报。明天下午五点,让梅生还是去那家徐记裁缝店,有人会和她联系。”
“你说,我哥会起义吗?”高梅生坐在沙发上,手里叠着成才出门的衣物,心却乱得长了草一样。结婚之后,成才在国防厅四厅,到下面的军队出差是常事,可是这回是第一次带着组织上的任务,而且这任务非同小可,和她的兄长有关,也和许多人的生命有关。
成才正往皮箱里塞东西,听到梅生话里的忧虑,转过身笑着说,“你不是跟你二哥最亲近吗?你不了解他还有谁了解他?”
“所以我才担心啊。二哥他人正直,重信重义,可是满脑子封建思想,你想啊,他跟我大哥不同,他是黄埔生,一直被重用,想让他脱离国民党阵营起义,可不那么容易。”
“你是说他愚忠?我倒觉得,他心里有数,军人的忠诚是忠于国家,而不是忠于哪个政府哪个政党或者是哪个人,他心里如果装着这个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把部下的生命看得比升官发财重的话,他一定已经在思考眼下的这场战争了。”
成才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行李,梅生爱慕和留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梅生不明白今天为什么如此心神不宁,这不是她高梅生一向的风格。成才说的没错,高城能不能起义其实不是她最担心的,困扰她的,是一种不好的感觉,一种莫名的焦虑。
《青山遮不住》第二十八章 下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离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高城挺拨高大的身体在初冬的寒风中标杆一样地耸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对着眼前的绵延青山,最后却吟出一首辛词。
“都说辛弃疾是大英雄,可一腔报国才情只能对着山水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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