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手中使力,将碧莲捏成粉末,看着少女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在怕什么?”
“怕你死……”小玉垂目看着掌心的鲜血,眸中苦涩渐浓,“你娘在无量山天路布下十万妖物,一心要杀二郎神,你去帮忙也不会有人留情,何必送死?”
她复又抬起头,对上少年沉静如水的双目,“我不信你闻不到陈塘关那边的腥味,我也不信你感觉不到无量山上的局势有多复杂,你跟本不明白二郎神、你娘还有丁香在谋划什么!但我知道,你可以阻止丁香和敖春,阻止四海龙兵攻打陈塘,救一人与救百万生灵,你如何选?”
沉香神情柔和,然而浑身溢出的恐怖而纯正的真元却一点没有温柔之意。他双手一摊,灿金色神斧现出,将周身气势又拔一筹。
“我以为,我早就已经选过了!”
如剑长眉挑逗,温文俊柔的气质一变,如同潜龙出渊。青莲菩提心微动,属于大菩萨的气势陡然压向小玉,金斧扬起,直指小玉,漫声说道:“若你阻我,那么……抱歉!”
小玉恍然发现,那个当初温柔的少年,其实并非真实的模样,这样的沉香更像杨莲那个疯子的儿子。
她摇头苦笑,避开少年锐利凛冽的仙息,轻声道:“不……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兵临城下
陈塘关里朝为春午为夏夕为秋夜为冬,一日四刻便度过一年的四时,久而久之,居住在陈塘的凡人生灵也习惯了这处的混乱四季。
陈塘关并不繁荣,住的也多数是从殷时以来的商周旧民后裔,因为念旧不愿背井离乡,倒成了一片世外桃源。
正午时分,天气酷热,老人都躲在树荫下避着燥气,连多动的孩童也不愿触这炎夏的霉头,偎在树下,听老人讲古。在陈塘,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便是那远古时候的神人,他们陈塘关出身的李门四父子。
今日说哪吒闹海,纵是听过无数遍,孩童们仍然睁大着眼睛听得出神,听着老人枯哑的声音低低诉说:“……风从虎云从龙,顷刻间那天空便被一片浓云遮掩尽了。风吹云涌,雷电齐鸣,从云中若隐若现无数虾兵蟹将,更有四位金角华袍的神人立在其中。那为首一位东海龙王大喝一声‘李靖!你教子无方,唆使哪吒伤我三太子和巡海夜叉性命,你还有何话说!’总兵李靖无言以对,后面却气杀一人,你道他是谁?原是一位少年,那少年面若敷粉唇若点朱,头扎冲天鬏,脖套乾坤圈,手掌火尖枪,腰缠浑天绫,正是那打杀了东海龙太子的李家三少爷,哪吒!那哪吒跳将出阵,厉声喝道‘敖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岂有连累父母之理!我今日削肉还母,削骨还父,偿了你杀子之仇,毋要再伤我陈塘关百姓性命……’”
老人说的激动,孩子们听的痴迷,并未察觉天空逐渐阴暗,四周的温度也不似先前燥热,多了丝丝水汽与凉意。
树的阴影中,有个不合群的少年,半眯着眼,斜靠着树干,好像在听老人讲故事,也好像不再听。他生着极为漂亮可爱的相貌,粉面朱唇,清稚秀气,一双长眉柔顺弯着,却透出十分的冷漠与煞气,一滴水珠落在眉心,洗的眉心一粒红痣越发艳丽。
水珠在眉心渐渐结成冰珠滚落,细小声音似是惊起少年的注意,他睁开眼,淡淡扫过不远处讲古的老人、倾听的孩童、笑呵呵看热闹的男女们,冰霜一样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悲悯。
漂亮少年,眉间生寒,眼中冰封,仰视天空纠结起的阴云,轻声道:“你们来了吗?”
闷雷由云中炸响,像是在回答他的话,而少年已经消失了身影。
树下聚着的百姓们,收拾起自家的竹席脚凳,匆忙地奔回家中,也有中年汉子不忘愤愤地骂一句贼老天,咒一句这无常的天气,但这不知从何时起便如此混乱和节气时令,早已让所有人失去了附和的兴趣。
在凡人视线难及的层层浓云之后,有无数青衣的黄衣的红衣的狰狞兵甲漫天而立,铺天盖地多若蝗虫;更有无数执锤的执瓶的执袋的白衣仙人隐在云中。
俊美的少年从云中漫不经心一步步行来,手中倒拖着一柄五尺长的火红长枪。白色的布袍氤氲着宝光,渐渐缩短变色,显出三坛海会大神的真容。七彩莲花甲,青素荷叶裙,颈中有长命锁,腰间系着红绫。装束华丽夺目,气势迫人心神。
少年露出的身体上,遍布狰狞见骨的伤痕,无血流出,肌肉泛白,反而显得更加可怖。少年的面色冷漠,没有一丝疼痛的表情。
哪吒那莲藕身是太乙当年寻遍三界方找到的一株天生灵根,滋养了哪吒魂魄。三坛海会大神藕躯之中所蕴仙力,来之于天地,循环往复近乎不竭,方成就了天庭二郎神之下第二大战将的大名。
然而他此时伤痕遍体,不朽莲花身根本已败,实力更是大打折扣,却不躲不惧,面对四海龙族倾族之兵,孤身来迎。
敖广的声音从云中传来:“哪吒,本王敬你身份,不愿欺你身受重伤,尔陈塘之兵隐藏千载,还不遣出与我龙兵一战!”
哪吒撇撇嘴,眸光冷厉,森然道:“要打便打!”
风火轮烈火熊熊而起,将脚下的厚厚云层烧出嗤嗤声响,从人间看去,云层如同镀了一层金光。红光在兵阵中穿梭往来,长枪如电璀璨,每一次掠过就是大片的虾兵蟹将碎成尸块,滟滟血色在云中染出美丽光彩。
三坛海会大神不是那个战斗狂孙悟空,位列仙班以来极少出手,他总是像个乖巧听话的孝顺儿子,跟在李天王身后不言不语,纵是对付那只大闹天宫的妖猴,也只是小小的出了一次手,又败了。是以一众仙家早已淡忘了他的手段,乃至他的性子。
今日四海发兵陈塘关,哪吒含怒出手,让隐藏在重兵之后的敖广心头浸上寒冷。近两千年了,这小子原来还是如同当年一样狠辣暴戾。两千年前敖广的儿子便是被眼前的少年抽龙筋扒龙皮,死得极其屈辱。当年他就拿这妖异少年没办法,两千年光阴轮回,一切恍如昨日,他率重兵,而少年只孤身一人,偏偏让他生不出一丝安全感。
莲花身重伤如此,哪吒仍然有难以匹敌的神通。
红绫招展而出,脚下风火轮烈焰焚天,手中火尖枪饮血更艳,然而乾坤圈未动,八臂哪吒身也未曾显出。哪吒身侧百丈方圆,三昧真火高温灼灼,将龙族布下的遮天云雾烧的七零八落。
西海龙兵尚且按兵不动,在阵中,丁香和龙八太子并肩而立,看着如同往来无人之境的少年。
八太子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敬意与恐惧,低声道:“这就是他的力量吗?太可怕了!”
丁香平静一笑,意味深长。“岂只强大,而且聪明……”她的视线落在被三昧真火焚烧的惨淡的云层上,“那云已经遮不住虾兵蟹将的身形了,你说陈塘关的凡人能不能看见神仙打架呢?”
八太子有些愕然,没听明白她说这话有什么深意。
丁香淡淡的叹息被雷声掩盖,却仍传近离她最近的龙八太子耳中:“神仙打架,怎么能让凡人看见……”
名为无量
几百年来,天庭孤凄冷清,凡人飞升者寥寥无几,仙人们若非有大神通护身,等闲也不愿意游戏红尘,通往天庭的天路便也渐渐荒废。
如今二郎神触怒王母,被削去仙籍贬下界去,走的却是荒废已久的无量天路。
沉香当年还是无知孩童时,化身胖师傅的老猪曾和他讲过许多有趣的故事,故事中的人间道士见人每每总先呼“无量寿佛”,那时他心中便存了疑问。
无量寿佛正是西方净土的阿弥陀佛,佛道之争由来已久,为何道门中人偏要礼敬佛门大能。
他是这么问老猪的,老猪当时笑答,不过是骗子神棍的口误罢了。
然而此时此际,沉香在疾速赶往无量山的时候,脑中忽就古怪地浮起了这个旧问题。
在庞大强悍的神识覆盖下,远方无量山上浓郁的令人惊惧的妖气鲜明如在眼前,即使沉香知道这是他那母亲聚拢十万妖兵布下的杀局,可是冲天的妖气也委实太怪异。如此嚣张行事,反倒像是在可以遮掩什么。
在华山囚牢似乎永恒不变的阴暗中骤然亮起一道金光,那光在洞顶铺展开一层水样的光幕,王母的脸出现在光幕里。
杨莲睁开双目,像是早料到她的出现,温柔问道:“王母,你瞧我这手走势如何?”
王母静静瞧着她半晌,方才幽幽一叹:“我竟不知你何时与佛门有了联系。”
杨莲美丽的脸上,绽出纯稚可爱的真诚笑容。“观自在不蠢,佛陀更不蠢,做这件事何必要什么联系。”
这世间许多事情,不是一定要勾结在一起,也不是一定要当面谈判来达成协议的。更多时候,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同时出手推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心照不宣。
杨莲不想让二郎神灰飞烟灭神魂皆销,宁愿他修为受损重受轮回之苦;佛家要救度众生,不愿将天下亿万生灵的命赌在二郎神的局里,宁愿保持现状。因此这一局,二郎神势必只能死,不能生。
沉香距离无量山越来越近,直到此时,神识触到的一丝微弱却分外中正纯粹的佛息后,才算是验证了他心头那一道最惊人的猜测。
为什么偏偏是无量山?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多妖怪?
也许这一局杀着,真正的利刃根本不是那群听起来极唬人的十万妖兵,而是……佛门。
天庭与观自在交好,观自在长年随侍在佛陀身侧,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其实原本就是阿弥陀佛身旁胁侍。无量山……那可算得上是他半个地盘。
沉香修眉微皱,边赶路边思索,总觉得这看似捋清的局中,尚且有一分怪异,却苦于总抓不到头绪。
忽的天色一暗,气温骤降低,沉香抬眼看去,身边那里还是云雾缭绕的天际。白骨堆叠如山,鲜血漂流成河,腥浊之气扑面而来,无数地狱恶鬼携裹着凄厉的嘶喊向他袭来。
沉香脚步不退,神色一毫未变,漫不经心地举斧一划。
幻象顿时散尽,面前是一个面相普通眉目冷厉阴悍的中年男子,那人手中尚举着半截可笑无比的白玉骨棒,架在神斧上,剩下半截则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虽千万人
沉香收斧掸袖,扬眉一笑,“哮天犬,你这是做什么?”
哮天犬五官不停地溢出鲜血,他擦也不擦,全身紧绷,戒备地盯住沉香,不发一语。
沉香也不在意。“我想,我和你有谈判的余地。你是舅舅手下,如非必要,我并不想和你动手。”
哮天犬冷笑道:“我一直以为你至少比以前聪明些,没想到还是这么蠢……你该明白,只要是主人的命令,我便不会退让。”
“即使他现在很危险?”沉香逼问道。
哮天犬张口嗬嗬笑出声,阴冷苍白的脸上满是鲜血,煞为可怖。“那又如何,不过一死。终究主人无论去哪,哮天犬都要陪他走上一遭。”
沉香微微一叹,抬眼看向正南边哪处。妖气愈加浓郁,情势也更为紧张,他实在没耐心在这里与愚忠的神犬继续对峙下去。
哮天犬看他神色游移,眸光瞬间冷厉,周身真元鼓动,身形骤然膨胀,现出本相。黑色巨犬四足踩在云中,庞大的身躯犹如横亘在天地间的巨山。云雾被恐怖的力量撕扯成碎片,黑犬的头颅携裹着滔滔云海破云而出,大张的口中白牙闪着冷光,冲着沉香咬了下去。
来自洪荒的异种神犬,到底有着何等强大的力量,从来没人知道。然而沉香现在知道了。直面惊天威势的他,纵然有大菩萨的境界,有金丹神斧为助,依然在一颗无悲无喜的菩提心中升起隐约的敬畏。
沉香仰首看着来势看似缓慢,却躲无可躲的巨牙,却收起了神斧。双掌食指相勾,反相而反,尾指离众,正是佛家的解冤结手印。被神犬气势压制而凝涩的真元忽的欢畅起来,顺着经脉流入双手。他朗声说道:“昔年我为稚童,汝为仙官,我被你追杀千里却未死……舅舅心软,为我铺出一条坦途。哮天犬,你已拦不住我!”
话音落时,那颗犬首已逼至头顶,沉香甚至已经能感觉到白牙上死亡的森寒之意,然而哮天犬的牙却再也落不下来了。
他的头顶上按着一只修长的手指。
那是沉香的手。
在大如山峰的巨犬对比下,沉香看起来渺小的可笑。那根手指与神犬的头比起来,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