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笑了许久,才直起身淡道:“方才我走向你时,眼、鼻息、步伐皆有改变。你若小心些,定能躲开这一击,但你此刻只能躺在地上。如果我要杀你,你此刻已成一具尸体。”
曹植浑身一个激灵,迅速起身拜见了老师。
过年时,曹植又见到了一位姐姐三位妹妹十多位弟弟。理论上来说同住一个屋檐之下,碰面机会很多,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曹操原配是丁夫人,但曹植素未蒙面的大哥却是小妾所生,只是抚养于不能生育的丁夫人膝下。待曹昂趋势,丁夫人与曹操决裂独自一人回到娘家,才有如今卞氏执掌府中大权。卞氏并不曾苛待任何人,却也并不亲近曹操其余妾室们。妾侍们大约也觉得既然曹操不在家中,并无必要时常四下走动。
而曹植先是大病一场,后来又被杨修抓着恶补,自然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些人了。
这位姐姐已至出嫁年纪,面容娇美,气质十分恬淡。据说与已故大哥是同母所生,后由丁夫人抚养。
而说到其中一位年仅四岁的弟弟曹冲,乃美人环夫人所出。则白白嫩嫩,长得十分可爱。
曹植平日听说过这位弟弟,只是第一次见罢了。而他第一次听闻小孩的名字,脑中居然想起了“曹冲称象”四个字。
“……”如今他看着到才他胸口的小豆丁,脑中幻想着一杆铁称左堆砝码又置大象,而小豆丁轻轻松松拎之,面不改色读出所称重量。
这比春哥还要春哥的霸气是怎么回事,真心给跪了……
许是曹植面上表情实在太过古怪,曹丕屈指在他的额头上弹了弹。见小孩吃痛之下用水汪汪的大眼瞪着自己,心情十分愉悦。
新年很快过去了。
曹植又回到了最初的生活。只是除了每日被杨修逗上一逗,还得再被另一个老师打一顿。
不错,打一顿。
王奇首先捏遍了他全身,在小孩满脸通红里嘲笑了他小弟弟的尺寸。然后嫌弃他太弱小跟只白斩鸡一样,命他沿着长街跑上一圈。
曹植轻松跑着,并不知厄运降至。
然后——
然后他就被打了一顿。
这几个说起来风淡云清,事实上也极为风淡云清。
王奇握着他从不离身的酒葫芦,间或啜饮一口。他用沙哑的声音,漫不经心问:“你为何要学武?”
曹植思索片刻道:“我想要活下去。”
他说的时候,面色十分认真,让人无法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句玩笑。但曹操的儿子竟只是想要活下去,若为天下人知晓,或许一半人都得惊得掉了下巴。
王奇闻言依旧面无表情。他说:“那么你首先要有无人可伤的自保能力,还要高高在上的地位,更要大夫时常诊断,以防病死。”
曹植眨了眨眼,觉得他说的并没有什么错。
王奇继续道:“后两者,你自己想办法。现在,我来教你自保能力。”
他说完,就把小孩打了一顿。然后他告诉小孩:“你首先要学的,是怎么闪躲我的攻击。何时你学会了,我再教你其他的。”
曹植苦大仇深地回去了。
他回到家中时,母亲正在和丁夫人聊天,见他这般凄惨模样甚至失手打翻了茶盅。丁夫人更是气的直接唤来了下人要将他的老师捉拿入牢,最终才被曹植好言拦住了。
大夫很快来了,为曹植细细诊断后,道这伤只是看起来恐怖了些,对身体并无大碍,多搽点药膏过几天便可消肿云云,两位卞氏与丁夫人才平静下来。
而翌日杨修见到,更是不客气地笑趴在案几之上。
这一日王奇并没有打他,反是要他沿着长街跑十圈后,命他不断重复拔剑、挥剑,收剑这三个动作。
而这一日曹植归家,是比前一日还要惨。
第三日,他沿着长街跑了五圈,随王奇学习人体经络、要害片刻,又重复拔剑、挥剑、收剑的三个动作。
总之,此后曹植的学习就是围绕这些进行的。
见得自家弟弟如此惨像,曹丕与曹彰哪还能坐得住呢!是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曹丕曹彰结伴而去,旁观弟弟学习。见两人面色不愉,王奇勾了勾手指让三小孩随便挑武器一起上,最终结局就是三人一起鼻青脸肿、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卞氏瞧见三个一脸抑郁的小孩,刚入口的茶都差点喷了出来。
她心念一转,即刻明白三兄弟是为哪般,也就不惊讶了。淡定将三个孩子送回房,命人唤了大夫,一个个诊过去。
而情况最为严重的曹植,在大夫建议下,开始药浴。概因曹植还太小,绝不适合吃过多补药。因此相对温和有效的药浴,变成首要之事。
此番状况几乎维持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曹植惊奇地发现无论体力、目力,听力居然都灵敏了许多。曹丕与曹彰看王奇姿势,已能辨出一些进攻方向、甚至能反击一二,与自家老师比划中亦渐能扭转劣势,往王奇住处跑的时间便多了。
王奇不置可否。反正与他而言既无损失,亦无麻烦。心情好时多揍小鬼几顿,还能得到感激。
何乐不为呢?
曹植看着两位兄长对于挨打还兴致勃勃的模样,默默擦着冷汗。
这就是传说中被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么。
建安四月夏,袁绍兼并公孙瓒,势略四州之地,拥兵十余万,欲进军攻许昌。此前曹操进军黎阳,使臧覇等领兵入青州,击破齐、北海、东安,留于禁屯兵河上。
八月下旬,卞氏收到了一封家书。
——曹植脑海中构建无数回的父亲曹操,即将引兵归来。
☆、7如此归来
九月十三,秋高气爽。
这正是曹操班师归朝之日。汉帝认为曹公许久未见家人,定是十分想念。便命曹家之人都前去迎接曹操。
曹植第一次见年轻的帝王。
刘协九岁为帝,如今尚未至弱冠。他身着一夕黑底红纹长袍,虽常年养尊处优,俊朗的面容却因内忧外患而略显忧愁。瞧见曹丕,笑容满面地交谈几句,顺带夸奖了其他曹氏兄弟,而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椅上,遥望远方。
司空归来,君王其实并不需要当街相迎。只是一则曹操已掌控大权,二则刘协为人懦弱,是以便不顾孔融劝说亲自来了。
视线中很快出现了一群黑点,极快逼近城门。为首列十余名武将,身骑高头大马,精兵胄甲。马车,兵马绵延不绝。目之所及,尘土飞扬,无穷无尽。
所有人的心,皆提了起来。
为首是辆并不豪华的马车。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曹操的马车。
帘后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苍白劲瘦,指尖修长。这只手甫一出现,便吸引所有视线。
曹植眉头高高挑了起来。
然令人失望的是,出来之人绝非司空曹操,仅不过一位清瘦而俊逸的男子。他身着一袭苍蓝长衫,眸光深邃而纯净。见所有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也不怯弱。待下了车,躬身静候一旁。
——他是谁?
这人不若武将威武,定是个文官。但有资格坐在曹操身旁的荀彧已年近四十,绝非如此年轻。
曹植注意到他掩唇轻咳了两声。不管他是谁,若因伤寒而与曹操同坐一车,定是曹操极为器重之人。
帘后又伸出一只手。
这是一只黝黑强壮的手,手指亦是粗糙而有力的。对比先前,这只手算得上粗鄙、难看,但曹植非但不觉得粗鄙难看,甚至不由自主心惊胆颤了起来。
——这才是曹操的手。
然后,他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
他身形并不高大,修长。相貌也绝不俊朗,英武。然他仅是站在那里,甚至无需一动,便给人以深不可测,翻手为云则世人莫敢不从之觉!
传说中的……霸王之气?
曹植眼睛下意识缓缓眯了起来。
心底滋生的是难以忽略的敬佩、忌惮,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之际,眼中已充满与曹丕等人无差的期许、濡慕……
曹操的目光已放到了刘协身上。
他看着面前年轻的帝王,面上神色无一人能猜透。正当所有人皆猜想他下一步作何表现时,曹操居然拂开衣摆,躬身就要跪拜:“臣曹操叩见陛下。臣蒙皇恩庇佑,幸不辱命,得以诛杀吕贼收复徐州。”
他之后,众人皆拜,一时声势滔天,震耳欲聋。
刘协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托着曹操双手,将人扶起。他满面感动与笑容:“曹司空辛苦了!”
曹操闻言反而躬身一礼:“微臣叩谢皇恩。”
曹植都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这两人,一个在四年前挟天子恨不得取而代之,另一个为其掣肘恨不得夺其权啖其血肉,但如今君臣相见,景象居然如此和睦,甚至不明所以之人都要感叹动容——演技该多好的两人啊!
哪像自己,只会装可爱还得被人欺负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恭维话,刘协便忧虑道:“朕听闻袁绍已聚兵马欲取许县,不知爱卿可有对策?”
曹操恭敬道:“此事需从长在议,陛下不若先行回宫,听微臣细细道来。”
软弱的帝王叹了口气:“朕也唯能依爱卿了。”语罢,便上了撵车打道回宫。
曹操则转身道:“曹仁。”
“末将在。”
“你先将兵马安排妥当,再随我进宫。”
“得令!”
曹操摆了摆手:“奉孝就别去了。你大病未愈,就回府上好好歇会罢。”
一旁静候在旁的青年男子这才开了口:“奉孝多谢主公。”
最后曹操才看向了自家人。
他目光扫过卞氏等女眷,眼中居然有了一分柔情。而后瞧着许久未见的孩子们,约是想到了常年征战,他最终只感叹了一句:“都长大了啊!”
曹操既随刘协回朝堂了,曹家一家子便都在卞氏带领下回了家。
如今大敌当前,曹操定不会长期逗留,也可能今日客宴众将,明日便要出发。卞氏叹息,上下忙碌了起来。
卞氏给郭嘉安排的院落,是与曹植一路的。虽有仆役,曹植还是带着郭嘉认认路。
一路相对无言,唯有郭嘉不时轻咳,曹植便随意找了个话题:“我闻郭先生得了风寒需好生静养,先生可还安好?”
郭嘉笑了笑,既无谦卑亦无傲慢:“奉孝无碍,多谢四公子关心。”
曹植一手搔了搔后脑,傻笑了起来:“不谢不谢,无碍便好。”
而后两人又是相对无言。
院落终于已在眼前,曹植道:“便是此地了,请军师安心住下,你们好生伺候军师。”
四名仆役应下,进屋收拾了起来。
“如此,我便……”
曹植正要离开,不想郭嘉忽然俯下身,更凑近于他。双目相对,曹植只觉眼前双目说不出的深邃莫测。“年前我听闻四公子受袭一事,现下四公子可否将当夜情形细细说来?”
——年前庙会当夜之事,知晓的人只有卞氏、曹丕、杨修,而此后他也闭口不谈此事,知晓之人亦皆保持沉默,除了曹丕莫名通缉几人。
曹植瞳仁下意识微缩。
看来自家父亲之于郭嘉的信任,需重新估计了。
但,此刻郭嘉忽然询问,又是何故?
是随口一问,抑或特意而为?若是特意,是否他推断出对方何人?
曹植心念几转不过瞬息。郭嘉紧紧凝视小孩,见他异常表情也似未曾发现什么,依然微微而笑。
曹植眨了眨眼。
郭嘉见之,也眨了眨眼。
曹植努力想了想,眸中浮现出一丝委屈道:“那个……其实我都差不多忘记了。”
“四公子记得多少,便说多少。”
“嗯……我记得那一日雪色倾城,天很冷,没有阳光……额,晚上本无阳光。我突然想看看庙会,便带着小厮与两名侍卫出了门……”曹植缓缓说着。他似是边回忆边一字一句说。他用了大量词句形容了庙会之盛大,而后用寥寥数词说完从他发现自己陷入危机之后的事。
郭嘉静静听着,没有半点不耐。他凝视着小孩,恍若看透人心的黑眸里浮着淡淡笑意:“这么说来,四公子是看出了那几人的不凡,所以才打算逃跑?”
“呃,对啊。”
“然后你发现城门也为他们所控?”
“……啊?呃,是啊……”
“接着你利用他们来回找人的时间,攀着车底出了城门,躲了一夜?”
“……嗯。”
郭嘉忽然换了个话题:“如今袁绍兼并公孙瓒,拥兵十数万,而我曹营不过三万兵马,居然要与之为敌——四公子可觉惧怕?”
曹植再眨了眨眼,缓缓摇了摇头。
“哦?”
曹植咳嗽一声,摇头晃脑天真道:“夫子说,荀令君与郭奉孝既在,有何堪忧?”
“四公子的夫子是杨修?”
“是。”
郭嘉略一沉思,而后缓缓笑了起来。他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