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炮恢复意识的时候深知自己的后背一定被风来吴山绞成了渣,谁知回神后发现自己非但没受伤还被一只手摁住,姿势和被砸昏之前完全不一样,或者说,反了过来。
视野里有一半是糊在他脸上的白色袖子,另一半则是旋风般的黄影,而吸引他全部视线的,却是那把剑——那把插在地上的剑。
唐炮脑中轰的一声,顿时明白石珞干了什么。
白!痴!啊!他几乎要吼出来——内伤那么重!那点内力还不留着疗伤!居然换心法镇山河!这种残破之躯还妄动内功……真的会要命!
在唐炮目瞪口呆之时,石珞半跪在地,在金色剑影缓下来的刹那,提起剑便要补招,却被跳起来的唐炮一把按住,紧接着一发追命箭从身侧掠过,扬起衣袂与发丝,呼啸着洞穿了对面黄衣人的臂膀。
叶为剑闷哼一声踉跄了几步,鲜血霎时染红了半身黄衣,他却不为所动,单手便将重剑抡起,然而一抬头,视野里已不见两人的踪影。
唐炮拼尽了全身的真气才在盏茶功夫之内狂奔数十里,他这辈子都没有跑这么快过。他低头看了看软倒在怀里的白衣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贱咩你这个白痴!你他妈整天除了想死还想什么!喂!贱咩!回答我!”
石珞咳了好几口血,声音微弱缥缈:“你才白痴……自己……不躲……”
“居然切气宗!气宗!你那点内功也好意思使出来丢人!”
“你之前还……嫌我……不给你山河……”
“老子能溜不需要山河!”
唐炮抱着他撞进一个偏僻的院落,看样子是一间废弃的寺庙,院里杂草丛生,房屋破败不堪,没有人的气息。他快步跑进大门倾颓的佛堂,终于气力不济地瘫在地上,但依旧将重伤的人紧紧搂在怀里。
高逾十丈的佛像遍身灰尘与蛛网,面带静谧的微笑,低眉注视着两人。
“贱咩,这里安全了,快……疗伤……”唐炮喘着粗气,将他扶起一些。
石珞的身体轻颤,目光空洞,气息越来越浅,却是笑了出来。他抬起手,指尖触在暗银色的面具上。唐炮抓住那只手,低头看去,石珞面色苍白,黑瞳涣散,唇边的血迹触目惊心。
石珞对着他微微一笑。
唐炮觉得自己此生都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笑容,美得摄人心魄,美得星辰黯淡月轮失色。
唐炮从未信过神,不管是庙里的还是观里的,他都当成催眠故事,听听就睡。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一笑的须臾,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诸天神佛的视线,全都聚集在眼前此人的身上。
“唐包,遇到你,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事情。”
石珞带着倾倒众天的微笑说出这句话后,缓缓阖上眼睛。
唐炮感到抓在手中的那只手失力滑了下去,一颗心也跟着沉到了不知底的深渊。
“贱咩?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贱咩!”他拢住石珞的脸颊,骇然发觉已经探不到呼吸,他惊慌失措地按住石珞的心口,近乎疯魔地按压着失去心跳的胸腔,吼得声嘶力竭,“你给我解释清楚!你醒醒!你快醒一醒!求求你睁开眼睛!求你……”
他声音一哽,低下头,狠狠地揪住那鲜血淋漓的白色衣襟。
“——不要死!!!”
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血迹斑斑的白衣上,还有那苍白无色的睡脸上。
唐炮紧闭双眼,任凭多少年都不曾流出过半滴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他咬紧牙,将头埋得更低。他的手还抚在那毫无起伏的胸膛之上,紧紧攥着被血浸得发硬的衣襟。
他感到膝下的大地突然一震。随后,微弱的搏动,从手指上传来。
唐炮猛然睁眼,同时面上一凉,泪水自左脸滑落,原来是面具被摘去了。
“你真是……太吵了……”石珞细长的睫毛轻颤,慢慢睁开双眼,薄唇微动,扯出一个虚弱的苦笑,“根本……睡不着啊……”
“贱咩!”唐炮惊喜地攥住他的手,也顾不上去擦拭糊了满脸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了起来。
石珞斜倚在唐炮的肩头,轻咳着喘息了片刻,几丝血痕从唇角滑落,他抬袖拭了拭唇边的血迹,正色道:“不知哪位高人出手相救,若不嫌弃,还望现身受晚辈一拜。”
作者有话要说:
☆、癫浮屠
唐炮听到这句话时面上一凛,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其实也察觉到了,令贱咩起死回生的并不是自己。方才地面的那一震,使得石珞已经沉寂的心脉重新搏动了起来。唐炮在进来这间破庙之时并未发现任何人的气息,这位高人不知躲在何处,还能通过震动地面传来这回天之力,内家修为着实深不可测。
旁边的佛像突然打了个嗝——准确地说,是一声嗝从佛像那里传来。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向佛像看去。这尊佛像有十丈高,布满灰尘,全身上下结了好几处蛛网,却不减神韵,端坐莲台,拈指垂眸,微笑不语。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佛像后传来,两人在此时才真正“察觉”到此人的气息。
酒气冲鼻。
一个既苍老又轻浮的奇怪声音响了起来:“哎呀,不敢当啊不敢当,和尚不知不觉已经这么老了吗。”
佛像后转出一个圆滚滚的人影,此人披着麻灰僧衣,罩着一件旧袈裟,走得东倒西歪,一只手拍着圆滚滚的光脑袋,另一只手抚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还不停地打着酒嗝。
“嗝、和尚正在佛祖肚子里睡觉,就听到、嗝、这位小友又哭又喊的,嗝、死人都要被吵醒了。”
唐炮的脸色登时涨得通红,他连忙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夺过石珞手里的面具扣回脸上,吸了吸鼻子,复又定睛看去。这位胖胖的僧人一身酒气,脸颊和鼻头都红红的,虽然没有蓄胡子,但也应该有一把年纪了,可是怎么看都不像这把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
“和尚心想呢,嗝、只有和尚被吵醒太不公平了,所以,嗝、就把这位道友也吵醒了。”
石珞正襟危坐,垂首道:“晚辈石珞,多谢大师相救。”
“唉,道友你其实一点也不感激和尚救你对不对?”
石珞闻言一愣。如此说来,他对于生死,确实很漠然,不管是方才就死去,还是现在仍活着,他的情绪都没有多少波动。而旁边的唐炮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抓住石珞的手,好像生怕他再去寻死一样。
石珞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抽了出来,长揖道:“大师修为高深,晚辈深感佩服,请教大师名号?”他在醒来后便发现自己的内伤略有缓解,行气也顺畅了不少,可见这僧人内力之精深。
胖僧人却挠了挠光头,有些迷迷糊糊地笑了:“哎呀哎呀,这种话从道友嘴里说出来,怎么好像在嘲笑和尚一样呢。”
石珞面露不解:“大师此言何意?”
胖僧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两人跟前,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掂起一个酒葫芦仰头就要饮,却发现葫芦是空的,他拍拍脑袋,仿佛恍然大悟:“对了对了,和尚忘了,此道友非彼道友也……”
石珞的秀眉轻蹙,唐炮则快速眨着眼,都是云里雾里的表情。
而这胖僧人却换了个稍微严肃一点的坐姿,露出一副故意板起脸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贫僧上痴下癫,左痴右癫,东痴西癫,南痴北癫,癫癫痴痴,痴痴癫癫。”
唐炮还在直愣愣地半张着嘴,石珞却已敛衽再拜:“原来是少林痴癫大师,久仰。”
唐炮的嘴角抽了抽,他从未听说少林有过这样一号人物,又不善作伪,没法昧着良心说出久仰这种话。但他很了解贱咩,石珞生性孤傲,不屑作伪,他既然说久仰,那就是真的听说过。
自号痴癫的僧人好似也挺惊讶:“哎呀?小道友居然听过和尚的名号,嗝、和尚该有三十年没回过少林了……听说玄正那小伙子、嗝、前一阵子被捉跑啦?”
饶是石珞素来聪慧机敏,此时也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放眼整个江湖,恐怕也没有谁会管少林寺德高望重的老方丈叫“小伙子”。
“呃,各派掌门均已平安回归……”
“哦对,和尚又忘了,哎呀睡太久脑子不好使啦……”痴癫举起酒葫芦,再次发现是空的,又拍了拍脑袋,“和尚老啦,小道友是从哪里听来和尚名号的?”
“是太师祖。”
痴癫扳着指头想了想:“哦,吕洞宾那个老道呀,和尚见过几次。”
还好不是“小伙子”……
“那老道整天、嗝、就知道养乌龟。”
石珞听到这里,突然忆起了幼时和太师祖一起在非鱼池边逗乌龟的日子,竟有一瞬的恍惚。他最初并不知道这位山石道人有何来历,只是单纯觉得气场相合,就时常跑去那里玩,接受了不少指点,许久以后才发现这慈眉善目的老人竟是纯阳开山祖。
前一阵子短暂地受困于华山顶峰,他方知晓太师祖曾经说过有关他命数的事情,也是这一番话,自祁进手中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曾以为自己“恰巧”被纯阳弟子发觉并围困是中了穆清风的算计,但是布这种局变数多难度大,时间也不够充裕,所以并不确定。如今看来,真的是天意在作祟。穆清风当初不过是随手丢给他一个交易的由头,虽带了几分杀意,但尚未真正要陷他于死地。而逼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多年心结的,还是这冥冥苍天。
天命吗……作为修道者,石珞是相信天命的,只是从未好奇过。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只需要了却恩仇,至于何时何地死,死在谁的手里,都无关紧要。
然而他似乎没有探究过自己为何生来就只知恩仇,且道根深种,道心不移。
“请问——”石珞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声后又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好要问什么,他向来头脑清晰冷静,失神若此实属少见。
痴癫却顾自说了起来:“嗝、和尚呢,有个一起修佛的道友……”
这话听来古怪,“修佛的道友”是怎么回事?
痴癫好似明白听者的疑惑,嘿嘿一笑:“嗨,这话和尚是这样讲,换做那道友呢,嗝、自然是——”他夸张地板起脸,做出一个抚须的动作,“‘贫道有个一起修道的佛友’……”
他将那道士的形象学了出来,又恢复了自身疯疯癫癫的气质,继续自说自话:“和尚跟道友为了拉对方入自家门,把对家的典籍都吃了个透,还是没能辩出个胜负。嗝、所以约定,和尚成佛,道友成仙,谁先谁赢,输的请酒。”
这是怎样一种不符合出家人风范的赌约,又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关系……
“那道友说呢,嗝、自个儿修行已近大成,再经一世了断尘缘,历劫后便可得道,然后就大大方方地跑进轮回去啦——哎呀,这潇洒得……嗝、和尚想想都佩服。”
石珞的眼神迷蒙了一瞬,转而恢复了无波的墨色。
“三生轮回,俱与此生无关。”
“哈哈哈哈,不愧是道友!”痴癫大笑,笑声中内息激荡,整个佛堂都随之震颤,“这般透彻,这般舍得!和尚果真佩服!”
一世缘,一世尽。前世是前世的人,来世是来世的人,纵然因果轮回不尽,魂魄生生不息,这一世的记忆灭去,世间便再无这一世的人。
一世轻弃。踏轮回似登萍渡水,断尘缘若浮生一醉。
“可是道友啊,你的仙途、嗝、堪忧啊。”痴癫的脑袋晃来晃去的,“不是夸下海口说再经一世就能得道么,可是和尚看你的惦想,嗝、足够再跑上三辈子的。”
这次石珞终于沉下脸了,眉头紧蹙。
“敢问大师,晚辈有何惦想?”即使是真正濒死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惦想。今夜此局,无论胜负,他都已安排妥当,只需全力一战,归去无挂碍。此生恩情皆有所报,仇亦消泯殆尽。至于身边这个笨蛋,则是和他一样孤身游离在人世边缘——都是看惯生死的人,更应清楚,与人与世,终有一别。
痴癫晃着头笑了:“道友你的毛病呢,就是脑筋转太快。”
石珞就算脑筋转得够快,也要跟不上这位僧人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的思维了。
痴癫还是那副摇头晃脑心不在焉的姿态,说出来的话却让石珞一震——
“你只思缘灭,却从不思缘起。”
石珞无言地动了动嘴唇,半晌,才辩道:“晚辈此生便为缘灭而来,为何要思缘起?”
“不思缘起,便妄想斩断尘缘——哈哈哈,所以说道友你脑筋转太快啦!嗝、还不如你身边这位小友。”
石珞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蓝衣杀手。唐炮一直处于“听不懂你们说啥”的呆傻状态中,此时突然被点到,更呆了,半张着嘴一脸白痴相。
——这家伙本来就是个白痴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