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温存相惜,终究是两个薄情的戏子在演戏。情义难全,动情者败。
天都镇的药铺实在不靠谱,药材还不及附近野地里的齐全,石珞看着棚子里打瞌睡的郎中,摇了摇头,决定进长安城。
虽然两天前刚刚制造了一些骚动,但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脸,杀手又已伏诛,长安就像往常一样人群熙攘。他默默地走进外城,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石珞拎着包草药的油纸包走进一家酒楼坐下,叫了一壶茶后就支着额头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头戴斗笠的高挑男子走了进来,坐在了背对着石珞的那张凳子上。
“贱咩你好像还挺闲的哈?”
石珞没有睁眼,依旧一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摸到茶壶后拿起来往杯子里倒茶,茶水不偏不倚地斟满一杯。
“为什么我睡觉总要听你吵?”
“托你的福,老子变成了坑同行的英雄,雇主那里估计要跳脚了,老子的名声也要保不住啦!”
石珞闭着眼将茶杯送到嘴边,语气不疾不徐:“难道你以前不是个坑货?”
“贱咩你——”唐炮正要发飙,突然发现石珞气息紊乱,声音也很轻,完全淹没在酒楼的喧哗中,如果不凝神去听都听不清,“你咋这么弱?肾亏了?”
“你家师姐用梅花针封了我七处大穴,我花了两天才解开六处,唐包我现在理解你的苦闷了。”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小二,上酒!”唐炮扭身冲远处的小二招了招手,那只手在收回的途中不着痕迹地在石珞的颈后一按,以看不见的速度逼出一根细细的针来。
“多谢。”石珞刚呼出一口气,就陷入一阵剧烈的闷咳。梅花针封了他的经脉,一定程度上也抑制了他的内伤,如今复又爆发了出来。
“我说贱咩你把自己搞这么窝囊是图啥子哟?”唐炮的整张脸都隐在斗笠的薄纱之后,此时嘲讽的声音却透出深沉的不爽,“老子不想听你的了,老子打算现在就去杀了那个万花然后把你劫走!”
“作为一个……朋友,我不建议你这么着急投胎。”石珞用茶水冲去了喉间的血腥,手肘支在桌上调理着错乱的内息。
“那万花到底有多强?”
“不会比我弱。”
唐炮撇了撇嘴。石珞的实力他最清楚,这四年来唐炮的武功突飞猛进,基本上都是被这只贱咩虐出来的。
“他现在……咳……说是中了灭生蛊,虽然蛊不像是假的但他肯定留着后手,我医术毕竟不及他……还有你的好师姐在……咳咳,说实话,依我现在的状况,一定打不过他,但我想撂倒你倒是很容易。”
“靠!贱咩你直说我武功差我也不会揍你的!”其实唐炮的武功在江湖上真不算差,在杀手中也数得上是一流高手,只不过这只贱咩太可怕,明明内力那么弱,却还能将一手剑使得出神入化,唐炮不敢想象如果他未曾被毁去经脉,将会是怎样逆天的存在。
“那你也得有本事碰到我才行……”石珞抿嘴将闷咳压了下去,“不如我们交换一下角色如何?”
“啥意思?”
“我答应过帮你杀他,你来替我探查一下壶中馆——拿着这个。”
一个东西从凳子下面被踢了过来,唐炮灵巧地用脚尖勾起接在手里,这东西状似刀鞘,却形状怪异,唐炮以自身对机关的熟悉,一眼就看出这应是一把钥匙,想必是用来开启某种特制的机关的。
“这啥?”
“从穆清风身上拿到的。”
“靠,你都能搜他身了还杀不了他?”
“他特地卖这个破绽给我,我怎能不接招呢,所以此去必有陷阱,唐包你对机关消息比我熟,应该不会挂掉吧?”
“老子当然——喂等等,老子是杀手,收钱取命的,你们恶人浩气对掐关我毛事?”
“也对,那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就是。”
“喂,贱咩我……好吧我帮你,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我欠你人情,自然要还。”
“那——”
“不准提灵琢石,就你这水平拿到灵琢石也是暴殄天物。”
唐炮直接被噎了回去,曾经决云剑上的灵琢石是他心心念念的宝物,接下针对决云剑主的悬赏一方面也是因为觊觎这块石头,然后就是噩梦的开始……后来虽然决云剑断,被唐炮拿去复命,但上面的灵琢石却被贱咩留了下来,不管唐炮如何软磨硬泡也无法从他手里掰出来,打又打不过,真真气恼——自己又不用,藏着干吗啦!
“哼!反正总有一天老子连你带石头一起搞到手!”
唐炮将酒碗往桌上一摔,甩下一些碎银子就起身往外走。刚踏出一步,石珞又叫住了他。
“如果撞上李漠玄,赶紧跑路,那家伙的实力可能在我之上。”
“先顾好你自己的小命吧!”唐炮忍住咆哮的冲动咬牙将这句话轻轻地吐了出来,大步走出酒楼大门。
在唐炮跨出门槛的同时,一个黄衣的年轻人身负轻重二剑,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蛇蝎
与戴斗笠的男人擦肩而过的一瞬,叶为剑只是直觉捕捉到了某种异样,然而当他一眼看到酒楼大堂一角独坐的白衣人,以及余光瞥到斗笠人腰后的千机匣时,刹那间全身一震!
“你——站住!”
叶为剑当即转身,视野里却已没有那个唐门的身影,他飞速跃上酒楼的屋顶,环视街坊,仍然无法找到斗笠人的任何踪迹。按在重剑上的手抖得厉害,他浑身发颤,咬牙从屋顶跳下,冲进酒楼大堂——那个白衣道长依旧坐在那里,闭目喝茶。
听到手掌拍在桌上的一声巨响,石珞慢慢睁开眼,抬头注视着面前的黄衣人。叶为剑的怒目像是要射出利刃,而石珞黑色的眼睛无波无澜,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最终还是叶为剑从牙缝里挤出第一句对话。
“做什么,贫道累了,来喝杯茶。”石珞淡淡说道,将杯中茶慢慢饮尽。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石珞又看向叶为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拿起茶壶重新倒茶,语气平静得让人抓狂:“看打扮是江湖中人,唐家堡弟子。”
从壶嘴倾出的水柱一颤,叶为剑的手紧紧攥住石珞的手腕,石珞端着茶壶的手及时上挑,茶水没有溅出一分一毫。
“过来!”
“干什么。”石珞左手接过右手中的茶壶轻轻放回桌上。
叶为剑手上加力,将他整个人扯了起来:“我叫你过来!”
石珞也没有反抗,他迅速地将桌上的油纸包拿起并放了块碎银,任由叶为剑将他拖出了酒楼,在长安的大街上大步离去。
“大侠要去哪里?”
“闭嘴!”叶为剑本想狠狠拖着他快步前行,但是石珞的步速与他同样,不管他怎样加快步速,石珞总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使得他的力道无处可使,满心的火气也无处发泄,只能将那瘦弱的手腕掐得更紧了一些。
叶为剑拽着石珞快步穿过几个街坊,在一条巷子外突然刹住,叶为剑向巷子里看了看,开口叫道:“子菡!”
巷子里正与另一名女子说话的姑娘转过身来,她一身清淡的蓝衣,身背双兵,身材比寻常女子高挑很多,颇有舞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周身似有繁花飘落。
“为剑?”被唤作子菡的姑娘有些惊喜,拉了拉身边正掩面抹泪的锦衣女子,“快看,叶公子回来了!”
那女子抬起一张沾满泪痕的脸,看到叶为剑的时候眼泪又夺眶而出:“叶公子!”
“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有登徒子欺负秦姑娘,已经被我赶跑了。”子菡轻快地走过来。
秦姑娘则半躲在她背后,一边小步跟着一边不停抹泪,细弱蚊蝇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多……多亏姚姑娘……”
叶为剑脸色冷冷的:“哪里来的登徒子?”
“西市那个姓全的香料商——哎,那全世乾不就是你上一个任务的雇主吗?”
“那个猪头!我刚把他从龙门护送回来,一路上真是受够了!这种人就该让马贼捉走打几鞭子才长记性!李将军为什么要派我去保护这种人渣!”
石珞的眼睛一直盯着姚子菡背后的秦姑娘,这个女子依旧在抬手抹泪,丝质衣袖滑下来,露出的一截皓腕上缠着一条明黄色的丝带。石珞冷冷地笑了,听到全世乾的名字,他抬起眼,正好撞上姚子菡看过来的目光。
“为剑,这位是?”
“子菡,替我看住他。”叶为剑甩下石珞的手腕,并扬手点住他的穴道,上前道,“秦姑娘,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巷子深处去了一些,叶为剑看着用手帕努力蘸去泪水的女子,叹了口气:“秦姑娘还好吗?”
“叶公子还是不肯唤奴家霜月。”
“霜月姑娘。”
“叶公子,你瘦了。”秦霜月抬手想要触碰他的鬓发,却被叶为剑轻轻扭头避了过去。
“我无妨,霜月姑娘,那姓全的怎么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
秦霜月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他问奴家是谁家的,说明日就上门提亲!”
“好大的胆子,秦家的小姐也敢戏弄。”
“可是叶公子!”秦霜月突然捉住叶为剑的衣袖,“爹他一直想奴家嫁一个有钱人,说不定——”
“令尊不是那种人,不必担心。”叶为剑冷道,“霜月姑娘,我有一事相问。”
“霜月知无不言。”
“你之前说曾经看到一个蒙着面的人和唐门杀手会面?”
巷子里秦霜月的声音其实根本瞒不过街上两人的耳朵,姚子菡不屑地啧了一声,扭头看向身边负手站立的白衣人——这人跟她差不多高,面色平静,目光不知在盯着何处,手里还拎着一包药材,看衣着应是个纯阳出身的道长,虽然背着剑,但无论从浑身破绽的站姿还是浅促的内息看来,都像是个武功很弱的家伙。
“你犯了什么事,为剑要捉着你?”她有些无聊,于是开始和他搭话,因为这道长静静站在那里的样子实在是很漂亮,眼睛既深邃,又纯粹。
“叶大侠对贫道有些误会。”
“为剑他……最近变了很多。”姚子菡神色一黯,“他现在报仇心切,可能有些不理智,若是有无理得罪之处,小女子在这里替他赔罪了。”
石珞的薄唇微扬,幽黑的双眸深不见底:“魔道不过一线之隔。”
“什么?”
石珞转而换了个话题:“那位秦姑娘,莫不是说了什么曾见过有人买杀手之类的鬼话?”
“你怎么知道?”姚子菡不爽地呼了一口气,“她只是想得到为剑的注目罢了,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看见了,而且她说的时间地点正好是我的巡逻任务,若有异常,我会发现不了吗?”姚子菡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心下也很诧异,为何对这个道长有一种天生的友善感呢?一定是因为这男人长得太漂亮了。
“原来如此。”石珞的眼神流露出一种冰冷的睨视,唇间却笑意更盛,“她想嫁祸呢。”
“你说什么?”姚子菡盯着他,那张脸笑起来真是俊美得让人心神不宁。
“作为友善的谢礼,贫道提醒姑娘一句,远离那个女人。”
秦霜月局促不安地用手指搅起了那条明黄色的丝带。
“奴家看到的,已经都告诉叶公子了。”
“你说那人身材瘦高,斗笠垂纱飘起的时候瞥到一点长相——似乎是女子?”
“奴家……”秦霜月双肩微颤,向街上站着的两人瞥了一眼,“奴家不敢肯定,那人身形和……姚姑娘类似……”
“别怕,有我在,你看子菡旁边的那个人。”
秦霜月露出有些纳闷的表情,发抖着扭过头去,正碰上白衣道长那沉如浓夜的眸子。姚子菡也在看向这里,目光像往常一样清澈,还带着几分疑惑。而那个道长,那个沉静的白衣人,深邃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这里,就这样,注视着秦霜月。
被看穿了。
这是秦霜月空白的脑海中冒出的唯一念头。
她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她,那微红的薄唇勾起嘲讽的笑意,在那个白衣人的眼里,她所做的,她所想的,全部——无所遁形。
这个人,必须死!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他?”
叶为剑的声音在她混浊的意识中响起,秦霜月双肩一抖,看向叶为剑——这个一身贵气却英勇无双的公子是她的世界,她唯一的救赎,他现在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她,等待她的一个回答,她知道他在等哪个回答。
她只希望他能看着她。
只要能得到他的注目,其他人都可以去死。
“是……是……”秦霜月浑身发抖地缩到了叶为剑的身后,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