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手刃杨素恶贼,赐还天下公允时的豪情壮志意气凌云。
他说着执子之手此生契阔时的柔情脉脉无言相扣。
然后他们,一点一点地长大,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左手握剑的男人早过而立,身姿仍然笔挺中掩不住那萧萧的落拓与疲惫。
驾临半空的魔女朱颜不改,凄风苦雨里她想起十六年无言的爱慕与陪伴。
她只是愣神了瞬间,便有了破绽,他是心细如发的男人,从不放过破绽。
那剑攻来,她险险闪开,剑尖划破了如玉容颜。
“宇文拓!”她忽然感到气极,怒极,怨极。
“我伴你十八年,你要杀我?”
她的气息乱了起来,疯狂的杀意肆虐,手中骨鞭不再留情,密密织成网,与那寒光毕现的剑身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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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里她恍惚看到了他沉静如水的眸子里难掩的愧痛。
“宁珂,我负你良多,待此战之后,我自会一死以谢天下。”
死,怎不容易。
恩仇俱可剔骨还,不过一具肉体凡胎。
只是你曾经为了母亲可杀千人万人,也曾为了我负尽天下,为何现在又如此执着地守护它!
是被那苒苒时光磨平了张狂反骨,还是这天下里……终有了你不舍的东西吗?
不过刹那,她的鞭子穿过宇文拓的肩胛,捅出一个血洞,仍不是胸口。
自己却被反冲退后两步,脚下踏空。
棋差一招,胜败皆空。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杀了他?
高过三十三天的云霭凝成冰晶,一只手抓住了她。
“……宇文拓?”
他弃了剑,抓住了她。
那轩辕剑下曾抖落三尺鲜血,那少年曾在冰冷的雪夜留下最温暖的吻。
你知道吗?我现在随便一挥手,就能杀了手无寸铁的你。
你知道吗?我最爱你意气风发的样子,是天地间无双的英雄。
她想说很多,张口却是一口污浊的鲜血,魔念若是不再执着,便烟消云散。
“我只想知道,那日你看到的那个人,是谁?”
她不再妍丽,凤冠霞帔俱消,直到最后她仍是人人得诛的魔女。
听不见回答,只知道那男人扣住她的手,很紧很紧。
“若是这天下与陈靖仇,你怎么选?”
那手抖了一抖,轻易参透了男人深陷而疲惫的眼中的震动,泰山崩于顶,烈焰灼身都不曾动摇的男人,如今也有了不舍。
她怎么舍得他难过?只是还不甘哪,还不舍……
已经去了,去了,那些爱过的,梦过的,恨过的。
独孤宁珂笑了,魔女唇上淌血,面如金纸,还能美得动魄。
有个轻柔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念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日暖玉生烟,俏丽的少妇勾唇轻笑,梳齿穿过长长青丝,指尖划过
铜镜里倩影红巾,轻轻勾描满怀的期望。
只道,人魔终殊途。
宇文拓的手上忽然一疼,他想再抓住,那翩跹的袖却从指间擦过。
魔女坠入万丈云巅,宁珂堕入六道轮回。
她朦朦胧胧间,想起那个浑身淌血却不吭一声的青年。
五百年太长了,你我等不起。我也不舍,让你等下去。
陈靖仇,我把我的英雄,送给你。
魔念若是消失,是连灰烬也不剩的。
她安静地合上双眼。
美人迟暮,烈火酴醾。
谁怜昔年陌上少年,风流休!谁将相思换却浅唱,一生休!
耳畔风声瑟瑟,魔女的唇鲜艳如血,最后浅浅留下一句。
“记住,我叫……宁玦。”
决绝的决。
若不能一生一人,怨又何妨,恨又何妨。只叹伊人早非伊人。
宁珂是自刎于六界的女人,一生无怨,她的男人,是英雄。
从此六合八荒,九霄穹苍,再无宁珂。
风静云止。宇文拓的指尖渗下鲜血,点点滴滴。
浮屠塔上,苍鹰盘旋寰宇,清啸哀绝,扑翅消失于苍兰天际,此去经年,穷其一生,竟未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被吐槽是BG了呵呵……
☆、浮生
十四浮生
人总有些东西就算刻意不去触碰,穷尽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刻在骨里,记在心里。
宇文拓并不是问心无愧。
曾经那些冤魂恶鬼趁着月圆之夜挑着冥灯来他梦里寻仇,他肃面冷寂,挥剑毫不犹豫。
可他终是怕的,那骄傲只不过用来掩饰害怕。
宇文拓有愧苍生,有愧宁珂。
宁珂坠下通天塔的那刻他想着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
只觉潮水一般的恐惧涌了上来,他妄图抓住,却只有云霞明灭。
宁珂的话砸在心头,宛如千斤大锤重得几乎难以负荷,魂魄凝散只觉飘飘然。他退后几步才稳住脚步,怔神片刻,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死是解脱吗,可他有什么脸面去死?
踏碎满地的荒草,发出细微的呜咽,他的脚步有点跛。
香炉依旧燎焚,清风卷席,棋留半局,仿佛昨天还有人在此抚月花前,柳下吟歌。
只是太过融洽,静得,仿佛听不见那呼吸。
他的步子有点急了,撞开内室木门吱呀一声,抖落一地尘埃,像老旧的岁月不甘逝去的哽咽。
破裂的桐木琴、绷断的弦柱。
“靖仇。”
青年的模样撞入眼帘,呼吸不由一窒。
陈靖仇的双手被拴着,扭曲成一个悲壮而无力的姿势。他浅色的宫装破碎,鬓发散乱,身上罩着血色,脸孔苍白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走近几步才发现人还是清醒的,听到他的声音垂着的眼慢慢抬起,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逐渐倒映出宇文拓的影子。
清澈圆亮的眼睛,大而空洞,生在过分消瘦而惨淡的脸上竟有些骇人了。
陈靖仇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嗓子哑坏了,只有从喉咙中发出的干涩音节,犹如老坏的机杼,难听极了。
宇文拓依稀听到零星的字眼:“大哥…你……来啦……”
宇文拓深呼一口气,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几乎难以自持。可他还是做到了,走到青年的身前,解开那手腕上的桎梏。
陈靖仇软倒在他身上,就像没有骨头,皮肤像蛇那样冰冷,冷到了他的心里去。
——这躯体怎
会这么轻,是血肉抽干,只留下嶙峋的骨架?
——他怎么决定放他走的?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奄奄一息!
颤抖地拥住他的重量,他不敢用力,的确是不敢,怕稍微大力的动作,就惊动了旦夕垂危的生命。
血,怎会有这么多的血,从他的躯壳里溢出,宇文拓的手只是轻轻架住他的腋窝,再放手时已是猩红猩红。
魔气造成的创口,难以愈合,它们就那样不紧不慢地汇成溪流剥夺生机。
流到地上斑斑驳驳,流到手上濯洗不掉。
宇文拓想抱住他,却发现只有一只手臂的自己俨然做不到。不忍触痛他浑身的创口,他还在想,那重量便一点点地滑落。
最后他捞起无力的躯体,用臂弯圈住了他,怔怔的。
“大哥……”青年揪住他的衣角,一瞬间心颤地难以自已,几乎无法面对陈靖仇的眼。
于是自欺欺人的撇开视线:“靖仇,先不要说话,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大哥……”话未到半,已只剩喑哑赘尾。
陈靖仇轻摇着宇文拓的袖,宇文拓费力地读着他的口型。
“大哥…你在…流血……”
“…流血?”他的左肩上的血洞滚落殷红血珠,顺着左臂点点滴滴,原来已经没有感觉。
只随着陈靖仇的话语,生生痛了起来,痛觉渗入骨骼皮肤,多年铸成无坚不摧的信仰,轻描淡写就被瓦解。
他麻木地捂住了臂上的伤口,却丝毫不管用,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动作显得笨拙,陈靖仇苍白地笑了笑。
“大哥……你说过……”
“我带你走。”打断陈靖仇的话,不知为何不详之感愈来愈烈,坚冰的脸上处处龟裂,那仓惶本不该属于宇文拓。
奇异的光芒闪烁在陈靖仇的眸中,血腥味堵在吼里,他艰难地呼气,顽固道:“你说过…若是有来世……”
“什么来世,别胡说!”口气蓦然严厉起来,陈靖仇心疼地看见男人眼底的恐惧。
试了几次,想搀住他,手却抖得难以施力,反而牵动伤口疼得陈靖仇嘶的一声。
男人立刻停下了动作,杀伐果决的男人无措地犹如迷路的孩子。
陈靖仇还想安慰地笑,却发现唇角一直扬着,他一直在笑啊,那是高兴,他很高兴。很高兴还能等到他。高兴他最终还是坚守住了,他的天下。
他原以为怕是不能了,不敢闭上眼,怕梦魇,也怕再睁不开。
此刻他只觉得眼眶干涩得过分,男人痛苦的样子让他的心有点钝痛,奇怪的是明明早就死去。
“你说…若是有来世……希望,还能叫我一声兄弟……我……”
“别说了!”
逞强的呵斥,并不显得威严,反而带了急迫的哭腔。
你会为我哭吗?
“别说了……我带你走。”簌簌的灰衣凭白染了那么多的霜与血,华发早生,满心疮痍的你,又能带我去哪里?
你曾说愿来世唤我一声兄弟,我只想忘记一切,做一个,只认识宇文拓的,陈靖仇。
但原来,得意便会忘形。我早就在你面前原形毕露,一败涂地。
恨之晚矣,悔之晚矣。
若是再有来世,若是再有来世……
陈靖仇悄悄念着,却再没有想下去。他早就感觉不到体温的流失,浓浓的倦意涌了上来。
他真的挺想为宇文拓止住肩膀上的伤口,这男人似乎经过一场恶战,身心俱疲。
然而力有不逮,无力席卷过四肢百骸,陈靖仇倦倦地用尽力气扩大嘴角的弧度。
“好,我不说了……”
从前我不说,是自己懦怯害怕受伤,现在我来不及说,你永远不会知道。
‘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不当你是什么太师,就是和我陈靖仇一样没根的人……’
似是活过一场春秋大梦,沉沉浮浮,真真假假。
‘靖仇兄弟,我敬你一杯。’
一个人痛,一个人担,总好过两个人一起。
‘……取平安宁康之意,望其平平安安,一生无忧。’
只是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的话……
‘望君平平安安,一生无忧。’
大概,我还是想跟着你,随便去哪里。
手指松开了,灰白的袖上,没留下痕迹。
“陈靖仇!陈靖仇!”
宇文拓拍着他的脸颊,一开始轻柔后来逐渐加重。
“陈靖仇!陈靖仇!”
本来就红肿的脸颊很快累叠地像小山那么高,薄如蝉翼的生命,没有丝毫回应。
那晨光黯淡,那骤雨初歇,这死气冷清的房里,他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去?
“陈靖仇!陈靖仇你不能死!”
他霸道地搂住他,他明明应该痛得跳起来的。
值得吗,值得吗?有人在不停地问着,一句一句不停地问。
明明出发之前说了保重,明明告诉自己纵是万死也不后悔,明明为了天下,应该什么都可以牺牲……
剧烈的晃动让什么东西从陈靖仇怀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宇文拓轻轻捻起,是枯黄变形了的草蚱蜢,沾了血的草蚱蜢。
他的喉头开始发痒。
八年前的那个少年哪,笑着跑着,追在他身后说着大哥等等我。
他好想他!好想他哪!
说不清自己如何泪眼,他只觉得好笑。想笑,又只不停地咳。
可笑想要保护整个天下,却连身边最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好。他的神兵,竟不如破铜烂铁!
他的双手染尽鲜血,死有余辜,背负那些仇与愧,不该拥有所谓快乐,活下去只不过为了守护。
可他呢——陈靖仇应该是温热的,有活力的,如一只不知疲倦的小兽,对一切怀着好奇与敬畏,他能在这个世界里快活地活着,他还没长大呢,还没来得及遨游碧海,搏击长空……
终是因了宇文拓的缘故,终是因了他的罪孽。
来生,来生……
液体滴落在陈靖仇的脸上,滑过红肿充血的颊。
“为何要等来世,”他在他耳畔轻轻说着,恍若他能听见。
他的唇轻轻擦过干裂发白的嘴唇,像掠过一片云朵。
可他不再羞愤地跳起来,也不再掩住袖子装作若无其事。
以宇文拓之智,怎会不知身下的躯体是男是女,静心凝思,如何察觉不了。
演技太拙劣,苦涩也太明显,只是老去而世故的宇文拓没有办法应承丹心似火。
不说话,因为怕开口就将沉沉心事吐露。不理睬,因为怕将他置于
与自己一般的险地。不回头,因为怕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