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烛觉得这句话说得更诡异。
那人又道:“你是冰心堂的人?”
况烛惊讶于对方能看出自己的来历,干脆道:“正是。”
接着他仔细看了看自己救了的人,觉得刚才把他定义为“青年”实在是太抬举他了:这人虽然相貌堂堂,但怎么看都已经过了“青年”的年龄,正在朝“大叔”迈进。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刚才那个“少女”难道也年龄不小了?想到这里,况烛脊背一阵发寒。
这位显然没有注意到况烛的心理活动,自顾自背上剑匣,光鲜亮丽的剑匣刚才被毒腐蚀掉了一块,弄得他心痛不已。
况烛脱口道:“你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吧?”
那人一愣,连连笑道:“正是。”
况烛疑道:“你是弈剑弟子,到江南来做什么?”
那人一愣,苦笑道:“听说东海景致壮阔,所以我本想陪师妹到这来看风景,谁知道我第一次来江南,不太识得路,等到了东海边上,师妹已经等了我好几天,见我迟到数日,于是……生气了。”
况烛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和她打了起来?”
那人无奈道:“我原本把她哄好了的,哪知道到了明镜湖这儿,她突然提出要切磋……我一高兴,一时忘了要让着她点……”
况烛看着他一脸苦相,暗暗庆幸冰心堂的女弟子脾气都温和的多了。
那人兀自叹息道:“难道我要一个人回听雨阁了么……?”
况烛眼前一亮,道:“那么说,你现在是要回弈剑听雨阁?”
那人道:“是啊。”
况烛正愁自己到了中原不识路,这么巧的遇到一个弈剑弟子可以为自己带路,不由喜道:“我也正是要去弈剑听雨阁,这位大哥可否携我同行?”
那人一听,立即惊喜道:“如此甚好!我正愁找不到回去的路呢!”
“……”
况烛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既然是自己提议的,也不好意思再取消,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说路上有个同伴照应也好。
那人当然察觉不到况烛的失望,继续笑道:“在下陆南亭,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况烛一愣,惊呼道:“陆南亭?”
陆南亭,弈剑掌门卓君武的首席弟子,也是公认的下一届掌门人选,这样的话,刚才两人斗剑时那种惊人剑气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陆南亭道:“正是,公子听说过?”
况烛笑道:“卓掌门的嫡传弟子,谁人不知?”
嘴上这么说,心里仍有些疑惑,况烛见过卓君武几面,应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陆南亭怎么看起来比他师父年纪还大?
陆南亭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不好意思地笑了几下,道:“公子你看我不像?”
况烛忙摆手道:“没有的事!”
陆南亭笑道:“公子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太老了?其实大家都这么说,不过长得老了点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实际年龄不大就行了对吧——”
况烛苦笑着点点头,看来他已经习惯被人认为长得老了。
陆南亭又道:“公子还没说自己的名字?”
况烛连忙老老实实报上姓名。
这回轮到陆南亭惊讶了:“冰心堂中和堂掌针,是不是?”
况烛听自己也这么有名气,心下暗喜,但他不可能像陆南亭那般外向,还是谦逊道:“正是在下。”
陆南亭顿了顿,突然道:“有件事……自从听我师父说过之后,一直想问——”
况烛好奇道:“陆兄所谓何事?”
陆南亭迟疑着伸出手,指向况烛的帽子道:“冰心堂的男弟子,果真都是戴绿帽子的么?”
况烛极缓慢地把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极缓慢地道:“不戴也是可以的。”
冰心堂都穿一身绿,我有什么办法……
陆南亭看出他是在压抑怒火。
其实陆南亭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清秀而又温雅的中和堂掌针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可惜况烛很成功的把怒火压制住了。
然后他发誓以后出冰心堂再也不戴帽子。
陆南亭赶紧补救道:“我只是想说,你们不戴帽子比较好看,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况烛微笑道:“……你还想有什么意思?”
陆南亭只觉得一阵寒气自脚底升起,忙别开视线道:“那什么,我们先去镇子里安顿一下吧,我师妹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况烛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
据陆南亭说,她师妹名叫江惜月,也是卓君武门下最出众的弟子之一。
况烛也不着急赶路,陆南亭不认得路,所以把指路的希望寄托在那位失踪了的师妹身上。
两人在木渎镇找了间客栈住下,决定暂且等一晚上,看她是不是真的会回来。
不过他们觉得,一般这样出走的人都不会拉下脸主动回来的。
虽如此,陆南亭还是心虚地强调:“我师妹应该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耍小性。”
本来就是耍小性才走的吧。况烛默默地反驳道。
到了第二天中午,江惜月果然不负众望,仍是连个影儿也没露。
况烛闲来无事,摘了绿帽子之后光简简单单的挽一个发髻,一会儿觉得太不正统,于是买了一只发冠束上。
发冠一改冰心堂风格,是亮丽的宝石红色,把他原本温雅的面孔增添了几分英气。
陆南亭一眼看到就夸奖道:
“这可比你原来那顶绿帽子好看多了,头上红色,身上绿色,跟莴苣上开朵花似的。”
“……陆大哥的评价……好生精准。”
况烛忍住望他脸上扔腐毒草的冲动,转身又出了客栈。
半晌,他竟把身上的行头换成了绛红金边,雪白长袖。
这一身衣服穿上,比原本的碧绿好看不知多少倍。
况烛换衣服的另外一层原因是,如果穿着绿色的冰心堂弟子服走在大街上,就和在脸上写着“我要悬壶济世”没什么两样。
3。仙鹤和太虚
“……我好像说过,我要去的是弈剑听雨阁。”
“嗯,我知道。”
“……我好像也说过,弈剑是在西边。”
“嗯,我知道。”
“……”
离开木渎镇之后,陆南亭擅自决定放弃返回弈剑的计划,转而一路向东,踏上寻找师妹之路。
几天之后的现在,况烛无言地看着眼前一片树林,林中桃李芬芳,落英缤纷,煞是娇艳。
可惜况烛没有心思欣赏美景。
陆南亭看他面色不善,笑着解释道:“之前师妹也说过她想来这里看看风景的,只可惜路上赶得太急所以没来成,我这不是觉得她……”
他还没说完,树林深处溜出一棕一白两只灵狐,娇媚的小东西看到有人出没,伶俐地绕着两人转了几圈,虽是动物的身形,两眼一抬,竟是媚眼如丝,看得况烛心口一颤,忙别过头去。
听冰心堂中的弟子说过,桃李花林中尝有狐精出没,此话不假。
陆南亭讷讷地住了嘴,两眼盯着小狐狸出了神。
况烛不由咳了一声,抬高声音道:“你不是要找师妹么?”
陆南亭猛然惊醒,忙道:“对,对!”
两只狐狸一转眼没了影子。
况烛无奈道:“你就不怕,你师妹看见你和两只狐狸眉来眼去,又生气跑掉么?”
陆南亭脸色一白,反驳道:“谁和两只狐狸眉来眼去了?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两只狐狸哪个公哪个母!”
“……谁公谁母关你什么事……”
况烛叹了口气,沿着小径向前走,陆南亭大踏步又抢到了前面,况烛不置可否,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偌大的桃林,绯红的树冠连成一片,陆南亭一脸凝重,很认真地在每一个岔路稍作思忖才抬脚,然而曲曲折折走了许久,竟连出口也没有找到。
况烛突然想起:陆南亭是个路痴。
没有看到身后的青年露出后悔莫及的表情,陆南亭严肃道:“早就听说这里有狐精出没,别是那些妖物把我们困在这儿了!”
况烛心想,恐怕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的才对吧?
不能明说,只好道:“我们沿途做些记号,免得走重了路。”
陆南亭点点头,稍稍抬手,一道蓝光“唰”地飞出,又瞬间返回剑匣,再看眼前的那棵老树树干,已然出现了一道新痕。
况烛微微皱眉,心想这里既是狐精出没的树林,万事万物恐怕都有些灵性,不免有些顾忌,刚想说“这记号还是别这么做了”,远处突然“呼”地涌起一阵风声劲响。
突然的大风刮得很不寻常,林中的鸟儿一时间也没了踪影。
两人一愣,立刻站到一处:四周的树木显然也受了这大风的影响,一时间枝叶花瓣漫天飞舞,伴着林中一片片的沙沙,此起彼伏。
陆南亭捋好被风刮得乱七八糟的衣袍,沉声道:“这其中恐怕有妖魅作祟!”
况烛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眯起眼望向天空,湛蓝的天色没有受到影响,就算是妖魅,应该也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东西,所以没太担心。
陆南亭扬起一只手臂,有模有样地站了一会儿,道:“辨不出风的来向,况兄弟我们分头找找看!”
况烛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南亭已经踏上长剑,驾着一道蓝光朝西北的岔路去了。
“喂……不是说要找师妹,怎么突然又成了捉妖?”
况烛觉得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弈剑听雨阁历代镇守幽谷裂隙,单是门派里就镇着一座锁妖塔,降妖除魔恐怕是下意识的行为了。
况烛在冰心堂中多年,每天只是和书本,草药打交道,最多在诊治一下病患,对捉妖可谓一无所知。
“……罢了,狐妖而已。”
但既然陆南亭让他走另一条路,姑且走走看,冰心堂怎么说也是八大门派之一,区区狐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况烛依言踏上另一条小径上,蜿蜒曲折的又过了三四个岔路,越走风越小,越走林子越安静。
不得不说,陆南亭虽说识路的本领差了些,但对妖魅的感应力还是很强的,他应该在那条路上已经碰到“妖怪”了。
况烛正这么想着,再一转弯,翠色的平地一片开阔,远处,黛青色的山峦映入眼帘。
不再是片片绯红的桃花林,绕了许久的桃花林竟被他走到了尽头,况烛一阵惊喜,连忙加快脚步。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绵长的鹤鸣,身后又起了一阵风,花瓣纷扬而起。
况烛侧头望去,层层掩映中,他望见一株高大数倍的花树,树下一处灰色石台,台下铺满了枯叶花瓣,台上却是一尘不染。
一只丹顶仙鹤立于其上,它扑扇着翅膀,又发出一声长鸣,又扬起一阵花飞满天。
仙鹤的旁边立着一名青年,头顶白冠,深衣直踞,他轻轻展袖,抚上白鹤的羽毛。
那白鹤当即安静下来,收起翅膀,优雅安静地站在原处。
目睹此景,况烛不禁看的愣了。
若不是看到青年袖上清晰的太极纹饰,他真以为自己遇上了仙人降世:
“……太虚……”
——曾听说,最接近神的门派是云麓仙居?
况烛不禁失笑,太虚观才是真正的仙人境地啊。
正想着,刚刚安静下来的仙鹤又叫了一声,这次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青年的目光也随之移动而来,为了怕人误会,况烛连忙几步从树后走出,施礼笑道:“冒昧打搅了。”
青年淡淡道:“无妨。”
正如遗世独立的气质一般,对方的长相也是清逸卓绝,目光虽有几丝清冷,但并无冷僻淡漠。
况烛松了口气,回头望向桃花林的方向,自从罡风停下之后,林中就再无异常的动静了。
“你在干什么?”突然有人开口,竟然是刚才的那位太虚青年。
况烛以为他绝对不会主动说话,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刚刚在林中和朋友走岔了,我在想要不要回去找找。”
青年安静道:“树林不大,一个人也能走。”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况烛苦笑了一声,道:“大倒是不大,只是听说林中有狐精出没。”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道:“狐精?我……没有碰见。”
你这一身辟邪道袍还带着一只鹤,狐精不张眼了才会靠近吧?况烛又叹了口气。
青年沉吟片刻,迟疑道:“你的朋友……什么样子?我让阿丹去林中替你一寻,可好?”
仙鹤发出一声愉悦的清鸣,可见这就是青年所说的“阿丹”了。
况烛心底惊讶不已,这青年表面上冷冷清清,难道实际上是个热心肠?
见况烛不答话,对方也不追问,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目光仿佛天生带着水一般的清冷,去也去不掉。
况烛被这道目光望得有些不安,拒绝也不是,接受也不是,正在为之难时,身旁的灌木一阵窸窣替他圆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