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着她逐渐变得冰冷的手,五根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甲里泛出的是毫无生气的青灰色。
缠绵病榻了二十几年的夏江能够活到今天也许是上帝眷顾的结果。外祖父在法事开始之前将本家内为数不多的亲属聚集到了一起,诚心地念着据说是可以让死者转世成佛的经文。
我看着夏江那张再也不会露出任何表情的脸,第一次体会到了她所说的那种所谓“悲伤”的感情。
心脏的绞痛带动着指尖的神经末梢,跪坐在外祖父和其他穿着黑色葬服的亲属身边,听着众人诵经时发出的靡靡之音,我的眼眶顿时有水渍漫了上来。
哭泣。
真是一种不怎么令人喜欢的感觉。
*
夏江是我母亲的亲生妹妹,在族谱上我应该尊称她一声夏江阿姨。
然而,一出生就在病床上长大的夏江却从来没有要求我对她使用过长辈的称呼。在这个如同死灰一般肃穆的本家,她的存在着实增添了不少明亮的色彩。如同绽放在古墓边的野生雏菊,她始终带着那如同少女般青涩的笑容,一如初见时的摸样。哪怕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香消玉殒之后,祭奠着她曾经鲜活生命的那张遗像,依然是她抿着嘴温柔微笑的摸样。
秉承着“贵族”这种虚名的赤司本家由外祖父一手掌控。然而被冠以“叛徒”之名与父亲私奔海外的母亲一直被视为家族的耻辱。由于母亲的叛变,被寄养在本家的我时常会遭到了来自同龄兄弟的嘲笑。
庆幸的是,无论母亲的骂名多么声名远播,外祖父却对我很是偏爱。
据说,我与小时候的外祖父长得简直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双谁也没能继承的异色瞳孔,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呈现。流呈着贵族的血脉,我的孩提时代几乎在被宠爱和排斥的交杂生活中度过。
外祖父的严厉在所有的后辈中出了名,然而为了讨好他而接近他的人却并不在少数。
我时常能够看到在背后诅咒着他老人家早点死掉的叔叔阿姨们,转脸又送上了自己的孩子博取他老人家的欢心。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面具,虚伪的笑脸和丑陋的表情交替着出现。
我用将棋打败了所有孩子,外祖父对我的赞赏更加可见一斑。
——有一天,征十郎一定能成为像我一样了不起的人。
当我坐在棋盘对面将死了外祖父的王将,我看着他吃惊地扭着眉毛苦思敏想的模样,终于不自觉地在内心嘲笑了起来。
原来,连从小尊敬的外祖父也不过是一副不堪一击的模样。
真是抱歉,我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但,并不是像外祖父这样。
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地将对手击败,直到某一天发现,我的前方连一个对手都没有的时候,心中难掩一丝孤独。回头看着那些小时候走过的路,曾经为了留在本家寻找一丝生存之地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
*
选择篮球也许是因为夏江的关系。
一出生就被医院诊断为严重先天性心脏病的夏江,几乎没有连续念完一学期功课的经历。不断地住院,手术,就算自我有记忆开始计算,她的身体已经数不清挨了多少次刀。
从一出生就被宣判只有几年生命的夏江不知是凭借着什么信念活过了二十九岁,然而她始终没能迎来自己第第三十载的年华。就仿佛是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终于在那个冬天合上了自己的眼睛,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在那之前,我刚刚度过了自己十三岁的生日。
生日晚宴上,夏江阿姨蜷缩在轮椅上吃力地张着嘴说出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小征的生日后,就是我的生日了。”
还差三个月。
三十和十三,多么讽刺的数字。
*
记忆中的夏江总是笑着,仿佛永远不会疲倦的摸样。
二十几岁的她穿着高中生的制服,长长的发丝摆到腰际,坐着轮椅,从校长的手中接过了高中毕业的证书。
没有亲属来参加夏江的毕业典礼,只有平时照顾她起居的女佣为她拍了染满青葱色彩的毕业照。我看过那张照片,她从苍白的脸上挤出的那一抹笑容,让我至今都难以忘记。
夏江十分孤独,就如同我一样。
当我决定开始打篮球的时候,夏江拍着手,露出一副少女才有的表情。
“我会做小征的拉拉队的!”
看着她病弱的身体,我实在有些不堪她的不自量力。然而就在夏江发表了“拉拉队”声明的第二天,她穿着体操服出现在空地的球场。并没有坐轮椅,而是用毫无肌力的双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小征,这个是毕业时社团老师送我的彩带。”她对我挥舞着那两捧彩虹色的球形物体,“我如约地来了哟。”
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夏江的高中时期。硬是在众人的反对下加入了篮球部,虽然难以胜任经理的职务,但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为了一名优秀的记分员。
我还记得,夏江的高中,是洛山高校。
那一年,他们获得了全国大赛的冠军。
*
对于篮球,我似乎有着超越将棋、更加天赋异禀的才能。
自诩为拉拉队员的夏江,总是用“变态”来形容我球技进步的速度。那个时候,我们两人常常霸占了空地的球场,不知疲倦地传递着手中的橙色篮球。
渐渐的,因为无趣而开始玩起来的篮球,对我来说变得有趣了起来。
“小征应该多喝牛奶啊,打篮球这么矮的个子可不行啊!”
也许是逆反心理作祟,从那天起,我便不再喝牛奶。夏江为此苦恼了好久,还双手合十地拼命像我道歉,但我依然没有妥协。也许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证明给夏江看,即便没有优秀的外在条件,人类是同样能够依靠才能和努力战胜自然。
——所以,请活下去。
堵在心里十几年的话,直到最后的时刻都没能对夏江说出口。
也许就像夏江时常说的那样,我就是一个不愿对人坦诚的坏家伙吧。
从本家和外祖父那里学会的生存哲理,是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单程旅途。少年老成的我,眼中只看到了带着面具的人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也只能选择带上面具。
只能孤独前进。
只能赢。
*
“在小征的眼中,世界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夕阳落日的斜坡,我看向夏江的侧脸。血色的霞光照耀在她的身上,苍白的手握着篮球,表情依然是如此淡定沉静。
突然觉得,在这个适者生存的社会,对于出生便患病的夏江来说,实在是一种残酷的不公平。
“我呢,觉得是彩虹色的哦。”
“以前的我一直在想,对于从出生便注定死亡的我,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所走的每一步,所作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让时间离死亡更近一点。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出生来的比较好。”
“但是后来我慢慢发觉,原来这个世上有这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加入篮球部的时候,我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度过如此快乐的时光。所以,活着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只要能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你想象不到的美好风景。”
然而,乐观的夏江终究还是被病魔击垮了。就好像是吸食了夏江的生命一样,在她日渐憔悴的容颜下,我的体能却变得越来越好。
“小征,未来的路,代替我走下去吧。”
“交几个朋友,要学会和别人好好相处。”
“你这孩子,总是让人有太多放心不下的地方了。”
“想笑的时候就大声欢笑,想哭的时候就大声哭泣,去尝试一下青春的滋味吧。”
“还有,如果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到我的坟前来告诉我。”
“拜托……”
就如同她爱管闲事的性格,最后的遗言也格外唠叨。当她那满是伤口的心脏终于停止跳动的时候,我坐在她的床边,低着头,陷入了深深的哽咽。
——想哭的时候就大声哭泣。
这样的自己,始终无法想象。
但是,即便冷漠如我,也依然明白生命逝去意味着什么。再也看不到夏江的笑,再也听不到夏江的加油声,再也不能对她幼稚的思想发表鄙夷的言论。
夏江死了。
我心中唯一认可的人,已经不再这个世界上了。
*
呐,夏江。
你所谓的想象不到的美好风景究竟是什么呢?
*
叛逃京都,来到东京。
升入国中的我依旧在寻找那个答案,然而就是在那里,或许我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接近了你所谓的“风景”。
这个世界,也许是彩虹色的也说不定。
…tbc。
07
幸福的时光总是如梭飞逝,烟火大会转瞬便在眼前。
换上一身青绿色底纹的新浴衣,绽放在衣角的水草图案显得极为别致可爱,两只金鱼漫步其上,一副栩栩如生之姿。在拜托女佣帮我系上伊达后,连她也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桃井小姐,真是太漂亮了!”
拾起小袋准备前往青峰等人寝舍的途中,我再次遇到了赤司。
他没有如同我们一般换上浴衣,而仍是一副清爽的运动装扮,手中拿着篮球,悄悄地从边门离开,往平日训练的篮球场上赶去。
他并没有看见我,又或者说,他注视的目光始终只会聚焦在篮球之上。
他又去那里练习了吧。我默默地想道。
只是前几天偶然露夜出去了一下的时候,从小商品店回来的我听到星空下的篮球场上还有哒哒的运球声。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从铁丝网向内望去,那个暗红色的身影依然奔跑在寂静无人的场上,只有一盏时不时会暗掉的路灯陪伴着形单影只的他。
我站在那里看了赤司很久。
是的,他比谁都要努力。或者说,有点努力过了头。
明明是被大家誉为“天才”的人,就算不用这么努力的练习也能在那个赛场上轻松超越很多人的赤司,却在此刻,在大家都不会注意到的地方,拼了命地努力着。橙色的篮球不知是第几百次的从他双腿的胯下穿过,激起一阵流畅的线条。左手轻轻一勾,球如同**控了灵魂一般从他的手中脱出,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应声入篮。
多么漂亮的弧度。
矗立在场外被深深震撼到的我,只能默默地注视着他拂去下颚的汗水,然后继续,重复,重复,再继续。
总觉得,那个人和篮球之间,有着某种过于深刻的牵绊了。
那种牵绊仿佛变成了信仰,造就了他异于常人的执着。在减轻了篮球队其他人的练习份额的同时,赤司却比平时更加努力。仿佛要把大家落下的进度全部在他一个人身上补回来一样,他强迫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增加自己肩上的担子。
深夜时分,推开窗子,我还能看到在众人熄灯后变得一片黑暗的庭院内,有一个房间依然亮着小小的烛光。屋外的廊檐上,只有雷诺斯还不眠不休蹲在原地陪伴着自己的主人,看着那个少年不断地耗尽自己的力量,然后不断发掘着自己新的底线。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对篮球如此执着呢?
我不明白,我想,也没有人能够明白。
*
与赤司的努力相比,青峰等人也十分认真地完成了这次合宿集训的全部目标。帝光这支目前看来人员似乎还残缺不全的队伍,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一定会让大家看到一番新的面貌。
但不知是为了什么,原本在反赤联盟胜利后得到应允的一日假期,众人都没有按照自己原先的计划施行。直到接近合宿末的时候,我才忍不住地问青峰:“阿大,你之前说的富士山之行呢?”
“哦,那个啊。”青峰一副才想起来的表情,“放弃了。”
“放弃了?”
“嗯,因为我们都准备了要去烟花大会啊。”
八月二十日的烟花大会,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箱根这座城市的夏日祭竟然定在了我们合宿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来到这里以后从来没有好好欣赏过箱根美景的我们终于能在这最后一天走上街区,加入热闹的庙会中,最后在半山坡上好好欣赏一番烟花的壮丽美景。
“诶?我们?除了你还有谁啊?”
“就是黄濑他们咯,我们所有人都把假日安排在那天,准备去烟花大会啊。”
“那温泉呢?还有小绿想去的神社,小紫也同意吗?”
“是啊,到不如说,那群家伙早就兴奋起来了,明明之前还各管各的样子。”
我微微有些吃惊:“就是啊,先不说别人了,连阿大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就很奇怪吧。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是那种十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哈?”青峰转向我,努了努嘴道,“有什么关系,反正阿哲想去,偶尔看看烟花什么的也不错吧。”
“哦,是为了黑子啊。”
“哪、哪有!五月还不是!五月在东京的时候不也一直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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