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要继续,手却被对面的男子制住。
“大师兄?”颜路诧异地看了伏念一眼,却看到伏念渐渐接近的脸,带着始终如一的温柔。
即使再世为人,终究还是知道,那其中不一样的含义。
默默垂首,任伏念拿过了手中的木勺,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着茶水,直到雪水中出现了一个漩涡,颜路才拿过了木勺,取了烤好的茶叶入得水中。
“无繇,你这是何苦?”
“我说过了,愿成君心。往事已往,许多的成年旧事本来便是要忘却的,你记得的,我已然忘了。所以……”视线渐渐移到伏念的眼眸,颜路摇了摇头。
“那便好了……你若觉得好,便好了。”伏念点点头,亦不再言语。
室中,一时,雨声,水声,交错不觉。
少顷,颜路端下了茶壶,舀了茶水成了两杯,推给了伏念一杯。两人相对而饮,相视却再没了往日的了然。
抑或是,如许相知,终究不愿意……
不如,不如,相忘……
“补衣服啦!别无分店啊!补衣服!可有人要阿婆补衣服?”一伛偻着背的老妪,挎着一小篮子,时不时向着过路行人吆喝几句。
篮子里装的尽是些粗布麻衣,被细细地缝补过了,丝毫看不出曾经的破损。
“阿婆,我的衣服补好了吗?”一壮年男子挑着一单子石头,走过老妪的身前。
老妪点点头,粗糙的手探过去在放在腿上的小篮子摸索了一番,拿出一件粗布短衫给了眼前的壮年男人,“喏,你的衣服。”
“阿婆,给你两个钱。多谢啦!”壮年男人接过衣服向着肩上一搭,爽朗笑了,“阿婆,走了!”
“唉,慢走,小伙子。年轻人,有冲劲,也不要死性子,吊在一棵树上不放。”老妪把小篮子跨紧了些,浑浊的眼睛看着壮年男人走远的方向,低声说着,却也不理那男人是否听到。
忽然,一个蓬头散发,衣着破的不成样子的黑衣,到了老妪的身前,静静站定。
看着老妇慢慢摸索出针线,以同年龄极不相符的高超技术飞快地把衣服补好。
慢慢把补好的衣服放回小篮子。老妪慢慢抬起了头,“年轻人,是要补衣服吗?”
“老婆婆,这衣服还能补吗?”低沉沙哑的声音,慢慢溢出的唇角,那人却并没有把衣服脱下来修补的意思。
老妪抬起头,浑浊的大眼上上下下看了这个衣衫褴褛的人许久,才向着对面那人招了招手,“过来,年轻人。”
鬼使神差地,那人,竟走了几步,到了老妪跟前,席地坐下。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黑的双眸,视之惊心。
老妪拍了拍对面人地肩膀,笑了笑,然后取出了针线,就着那人身上的衣服,就开始了飞针走线。转瞬,衣服便完好如初。
“老婆婆,你的针线如此玄妙,那么你可能……”那人愣愣看了自己的恢复如初的衣服良久,又看了老妪许久,用干涩的声音问道。
“年轻人,你要补什么?”老妪又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罢。”
“您的针线巧夺天工,可能……”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黯淡的银环,发后的眼睛蓦然闪过一丝伤怀,“您可能补情?”
“唉……”老妪闻言却是一叹,“你该知道什么能补,什么不能补。老妇人无能,自然不行。但是,年轻人,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何物能比肩这一个情字?”
“这世上何能与之等价,若是说情,便只有一个情字可抵。”那人沙哑着嗓子说道。
“是啊,年轻人既然知道,又何必来问老妇人?”老妪慢慢跨紧了手里的篮子,摸索着站了起来,“如果你欠了情,便用一生一世去还,一天补一丝,那么,一生一世,也便够了。若是,有人欠了你的情,那便是你心甘情愿那人欠的,用一生一世,欠着,岂不也好……老妇人累了,要回啦!年轻人要好好用心……”
摇摇摆摆的身影慢慢走远,那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径自,走远了。
低缓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尽我年光,祈君一顾。倾我琼华,为君一笑。曲生无用,惟増眉伤。何日何日,清酒淡茶……”
“小二,住店。”清冷低沉的声音在喧闹的客店之中却并为被湮没,应声而来的小儿却是细细打量了这蓬头垢面的青年一番,才出言问道:“这小店并不……”
幽黑的双眸静静移过视线看了小二一眼,小儿在春末却硬是起了一身褶子。立马转了口,只道:“客官有何吩咐?”
伸手从衣袖中摸出了一个黯淡的银环,却立刻放了回去,拿出一锭银子递到了小二的手中,“一间上房,一桶热水,还有……”话到此处,却蓦然停了下来。
小二得了银钱却是立刻换上眉开眼笑的模样,笑着甩了甩手中的布巾,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谄媚道:“客官还有和要求,小的一定立马给您办到。”
“备一件青衣,一柄翠伞,还有一支竹笛。”见青年半晌才说出了这些个,似乎无意再加时,小二立刻道:“好嘞,客官,您请楼上转角第一间。”
没有回应小二的话,青年一步一步上了楼去,推开了门。小室布置得的确是难得的雅静,他……该是会喜欢的吧。
简单的木桌上放着一瓷瓶,插着几株细柳,屏风后早已放好了热水,青年看了看,遂到了屏风后。洗去了一身的风尘。
若我用方才的面貌去见你,不知……你是否能认出我?张良勾起一抹浅笑,看着自己这半年来猛然拔高的身形,眼神似诧,似慨……
然后尽皆化入了一声苦笑。
“呵呵,往后便不能再如许肆意地抱着你了吧。”起身,拿起不知何时小二放在屏风上的青衣,细细穿上,然后稍稍绾起了头发。狭长的凤目,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走出屏风,到了桌边只见那一柄翠伞,一支竹笛都静静躺着,就恍若那一夜细雨中,静谧的相逢。那一日春风中,小叙的欢愉。
拿起竹笛把那指环穿入红线中挂在了竹笛上,青年执起了伞,慢慢下得了楼去。
满室江湖,却未有那一袭青衣,绝然,超然。不避世,亦不遁世,却偏偏,不容于芸芸众生。
“这位……”小二愣了愣,却在青年的一个眼神之下,禁了声,只是讪笑着送了他到门口然后慢慢远去。
用搭在肩上的布巾擦了擦汗,小二才算是在里头许多人不满的喊叫声中,回了大堂,招呼去了。
或许,便有如许人,生来便是这般惊才夺艳,让人把止不住的视线都投向一个方向。
或许?
这又如何叫人说得清。
“呵呵,这倒叫人想起半年多前的那位客官了。”笑着随意回了几位闲谈之人的小二,随即便又被叫走,这年前的事,终于还是在这里断却了……
“无心菜了,卖无心菜了!”夹杂着许多嘈杂的声音中,混在卖酒声,卖胭脂的声音之中,一把苍凉悲怆的声音,更显的默然戚戚。
“菜无心可活,人又岂能无心。”明明只是略略阴沉的天气,张良却打开了那一柄翠伞,漫无目地远走。
“小伙子,可要和老朽下一局棋?”灰衣老者向着张良招了招手。张良看了一眼,却还是沿着笔直的路途走了。
老者叹了一口气,看着那青衣人走远身影,低叹一声:“天下七分,终将一统。民意如水,载舟覆舟,终究不过是一念之差啊……这三人,今日终于聚首,却终不知是福是祸啊。情丝缠绕,多少神祇亦不能逃脱……何用说我等凡人?……可笑啊……可笑……”
“大师兄……”紫衣淡眸,面前的青年略微低垂首,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带,从中拿出了一个黯淡的银色指环,摩挲着指环内侧那刻着的四个字。
——死生契阔
“何事?”回转过身来,灰色的儒服长袖,划过邻座青年浅紫色的儒服下的纤长手臂,青色的血管也历历眼下,心,略略抽动了一下,却是如常笑着,抬手指了指窗棂,笑道:“天晚了,已经起风了,你穿着单衣身子怎么受得了?”
来不及等到颜路拒绝,伏念便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榻边,拿了一条素白轻纱外袍,然后,视线转向窗前的木椅边上——分明是碎了却来不及打扫的杯盏……还有……点点猩红。
“你……这是何苦。”看着伏念怔然的背影,却并没有被发觉隐秘的不快,唯有心头一阵空落……
像是雪,从天上落下,却终究到不达地面。
唯有坠落。
永无止尽。
看着那灰色的衣角平静地走到窗前,捡尽了那细小的碎片而后放到了木雕的小盒中,才带着淡然的神情,回转过身,心,蓦然一抽。
却不是痛……
大约,这心已经不会痛了。失落了记忆,便连心痛的能力也失却了。这是何等道理?但若不如此说,又该是何缘由,让人忘却了疼痛?
大约……
纤长细白的手指缓缓按住胸口,灰色如水的眼眸,穿过了那半年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到了窗外的柳树。
——青翠绿意
恍若青衫。
宁静的眼眸遮掩了心里的万丈波澜。颜路忽而勾起一丝笑意,温温浅浅的,配着稍稍弯起的眉角,还有散落的发,契合成一副倾倒天下的容颜。
虽非绝世无双,却是令人,宁愿为之,倾尽天下。
风流人物,数风流,莫不知风流戏我,还是我戏风流。伤情人,说伤情,真不解是情伤我,还是我伤君情。
指尖慢慢用力,才感觉到胸口的□。慢慢吸进一口气,再放出。才察觉到原本在内室的人走了出来,环着自己的腰,慢慢收紧那一根细线,正欲打结。
细白的手指伸了出去,慢慢按住那一双手,浅浅笑意,“多谢了……大师兄。”
“不用。只是莫要在疏忽大意了,杯盏破了是小事,若伤了你可该如何是好?”暗暗掩下眉间的怅惘,伏念轻声道。
“不会。”慢慢把丝线在窄细的腰间寄了一个结,颜路忽而朝着窗外笑了笑,招了招手。
回转的视线尽头,月已西山,东风低鸣,穿着儒服的小小少年,一脸平静淡然却是眉头皱得紧紧,向着窗的方向施了一礼。
“弟子,子落。奉师叔祖之命,请颜师叔到剑阁一绪。”深深垂下头,埋到了长长垂下的袖摆之中,而后抬头,眼中闪出夺目的神采。
不得不说,他,羡煞了一代儒学大家荀卿,更是引得而今多少痴缠之人的艳羡。
而探其究竟呢?
终究不过是两个字——寻常。
寻是梦里寻香偷莲子的寻,常是千家万户皆常乐的常。
只记得面前紫衣的青年拢了拢纱袍,回转身来看向自己,朱唇轻启,“若是无趣,便去市集看看罢,我虽没有那些记忆,却想得那市集该是有些不寻常之处的。你若回来,不如说与我听?”
似乎面对着那一个人,浅浅淡淡的一句话,却从来学不会拒绝。儒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代掌门,直到到了熙熙攘攘的市集才回神过来。
“竟是被你诓骗了一会。”笑着负起了手,却听得一把苍凉疏朗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幽幽低回,“卖无心菜啦……可有人要无心菜……上好的无心菜啦”
疏疏一笑,伏念正要走开,却看到身边一把翠色纸伞,垂下遮住了说话之人的样貌。
“菜无心可活,人又岂能无心。”低沉略带些暗哑的声音,初一听时,甚至以为是中年之人的慨叹,却不想那伞转了过去之后,一双冷然的狭长凤目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分明是个少年人。
暗自慨然自己愈发的识人不清,伏念笑着正要走开,却看到那人一袭青色衣衫,清雅离尘,却是傲气难掩,还有那一支竹笛上……
缠绕的红线,纠结不清。下面还坠着一枚黯淡的银色小环。
心,蓦然一震。想起那人纤瘦的手指时常捏着的那一枚指环。细细用素绢擦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放在贴身的锦囊中日日不离身……
出口已成覆水,再难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