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杏林把药放到桌上,顺手也把包裹放下了。
“什么东西?”厉瑞好奇地探出头来,或者说他还是没有放心穆杏林。
“我的衣物。”穆杏林坐到桌边,垂眸心不在焉地解着包着药的草绳。
得知穆大夫回来的喜儿已经走到门口,穆杏林估摸着准确地取了份量,“来的刚好,给你家少爷煎药去吧。”
喜儿接过散散盛在纸上的药材,小心翼翼地出门去。
穆杏林起身,“把手伸出来。”
厉瑞没有怎么反抗,只是例行把脉罢了,他把袖子撸起,摊开递到穆杏林眼前。
穆杏林看了他一眼,扶平了手臂诊脉起来。确定离开厉府的期间这人没有服毒之后,他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即使他对毒素有办法,但是这么折腾下来,厉瑞身体是承受不住的。
“等会服药过后去散散步,再服用另一种。”穆杏林回桌边把药包好,“而我还要再去找厉小姐一趟。”说完拿起桌上的包裹,回身看着厉瑞。
厉瑞正在把弄着袖口,听到这话抬起头来,“你又想干嘛?”
“厉公子这话不对,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厉公子多想了什么吧。在下只是去找厉小姐询问药材事宜,顺手把衣物放到住的地方。”穆杏林好似没有脾气地笑着,坦然地把打算说出来。
穆杏林想的就是去找厉青问下厉员外的事,并不是他多事,而是其一可了解厉瑞的事,让他早日解决离去;其二一个病患就在附近,他还是要听从本心去看一眼的。
“那你去吧……”厉瑞也知道自己一惊一乍的挺不好意思,穆杏林没有异样他就不去找不快。手中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枕下的瓷瓶,低头不语。
“厉公子好好休息。”
待到门扉合上,厉瑞将瓷瓶拿到眼前,看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地倒了一粒放在掌心,再将瓷瓶放回枕下拿枕头掩了掩。
房间门被人推开,喜儿端着托盘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左右没看见穆大夫迟疑地看向厉瑞。厉瑞朝她点了点头,“他出去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的放心吧。你把药端过来给我。”
喜儿不做他想,把托盘里的碗跟勺子端起来,送到厉瑞的面前。
厉瑞用手指测了测碗壁的温度,接了过来。“喜儿。”
“嗯?”喜儿乖巧地应了一声,站在床前等着厉瑞的指示。
“穆大夫跟我,谁才是你主子?”厉瑞吹了吹勺子里的汤药,好似有些不在意地问。
他不在意喜儿能不在意吗?她立马就战战兢兢跪下了,“奴婢真的没有二心啊少爷!”她是厉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健在还在为厉府做事,而她自十四岁就调来伺候着厉瑞,已经有两个年头。她自问忠心耿耿,但是就怕主子不信,所以这一会冷汗都下来了。
厉瑞等的就是这一句话,他放下了勺子,一口气将汤药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胸闷地咳了几下,有些厌厌地将碗递给跪着的喜儿。
喜儿小心翼翼地抬眼觑来,双手接过瓷碗,却见下一刻厉瑞手指捏起一枚眼熟的朱红色药丸,吞了下去。
“少爷!”
喜儿是没搞懂,这两天少爷不是挺配合的,小姐过来探访他也稍显精神地安慰她没事,她还以为少爷已经放弃了折腾的心思,没想到……
“怎么?要对我说教?”
喜儿连忙低头,“奴婢不敢!”
厉瑞伸出手去,让喜儿借力站了起来,“喜儿,你要明白,我是你的主子。”
“奴婢明白……”喜儿的嘴唇都在颤抖,主子最让人害怕的是什么?摸不清他的心思。不知道他这一刻是想你做的好,还是觉得你碍事了。但你要摸清了,那你也就不可能做奴婢了。
“明白就好。”厉瑞满意地点点头,不知道是服汤药过后热出的汗还是怎的,额头耳鬓都汗渍渍的。
忍了一会厉瑞不放心地开口,“你把解药拿到我的枕头下……”
喜儿连忙去床尾那边的柜中翻找着,从层层衣物下拿到一瓶绘着青荷的白瓷药瓶,拿着回来放到厉瑞的枕下盖好。
厉瑞长吁了一口气,扶着床柱慢慢躺了下去。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门扉那边因光线被遮挡,而从里面看去显得黑乎乎的一团突然晃了一下然后
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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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虹(四)
穆杏林将药放到所住客房的桌上的药箱旁,然后把衣物放到柜中,再次开始了寻找厉青之旅。不过这一次并没有怎么花时间,因为在主厅就碰见和管家在说话的厉青。
大概是已经说完了,管家跟厉青做了个揖,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厉姑娘。”
厉青看过来,“穆大夫。”有一瞬的拘束,不过之后很快化了开去,“之前药材的事已经跟管家谈好,最晚明日办妥,穆大夫无需担心。”
穆杏林没有否认,“有劳了,杏林在此谢过。”厉青见他道谢反而笑了,“穆大夫医治我的兄长,而厉青做自己应该做的,穆大夫无需多谢。近日兄长病情稍缓,是厉青该谢穆大夫的,待到兄长康复那天,诊金必加倍谢之。”
还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穆杏林听了之后垂眸不语,不过随后洒脱一笑,“在下必定尽心尽力。”他走近几步,“其实在下此番前来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厉青这时才想到,她请穆杏林坐下,自己坐到主位上。“雀儿,上茶。”话刚出口厉青就懊恼地蹙了眉,因为她才想起来雀儿去办她吩咐的事了。她换了一个名字,唤了另一个丫鬟端茶上来。
“厉姑娘莫怪在下多嘴……厉老爷的身体可是有恙?”
厉青手中一顿,茶水在杯中微微一晃,微乎之差几近溅出来。“穆大夫是怎么知道的?”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随侍的丫鬟,“我想我府中的人都还是嘴严的吧?”她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穆杏林知道自己说不好这位厉小姐就会对自己生疑,他镇定一笑,“先前回医馆拿药的时候,好奇多听街坊说了几句,还请厉小姐见谅。在下说起也只是想略尽绵薄之力。”
厉青将茶杯放于桌上,没有将想法心情显在脸上,“穆大夫!”此刻语气与初见时无异,“穆大夫的病人是我的兄长,至于我的父亲,他有专门的人照顾,不需要穆大夫多事。”
穆杏林一怔,差点笑出来,不过虽无笑意但眼中湛墨亮如星。
“既然这样,在下就不多事了。”
厉青正在为自己的语气后悔,她一时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心情,将之前被拒的怨气也说了出来。她不由得关注穆杏林的表情,仔细揣摩他的反应,生怕让他觉得自己小气。
“穆大夫……”
穆杏林站起来,告辞道,“在下就先回去了,厉姑娘,多有打扰。”
出主厅后穆杏林瞧了瞧天色,日落西山半片橙色天空,想着这时厉瑞该服用另一方药,穆杏林就回厉瑞所在的院落去了。
不过,倒是没有料想看见了一个意外之客。
手中抽出挂在腰际的白笛,于掌心微微一旋,在那人脖间用了巧劲击下,那人毫无反抗地全身一顿然后倒了下去。
左手将门推开,穆杏林随手把白笛挂了回去,刚踏入房间内一步,就见喜儿动作不自然地转头来盯着他。
“帮我把外面地上的人带进来。”
“啊?”喜儿呆呆地应了一声,又呆呆地回过神来看向门外。
那边一个熟悉的人倒在地上,发髻留出来的辫子搭在地上,而面容一览无遗,正是厉青的贴身丫鬟,雀儿。
“雀、雀儿?”
床边厉瑞好像被惊动了发出了声响,喜儿连忙去把倒在地上的雀儿拖进来,她力气不大,把雀儿刚弄到房间内靠着墙倚着就累得不行,喘了几口气去看院外有没有其他人再把门给关上。
“我是大夫,穴位、下手轻重都知道,她昏不了多久。”穆杏林走到床边去看厉瑞,“我走之后你们做了什么?回来看见雀儿在门外,她贴着门偷听你们知道么?”
穆杏林停在被上的手忽的去按住厉瑞的肩膀,促使他看着自己。
这一看之下,穆杏林是气的笑了。
厉瑞紧闭着眼好似猛得一下陷在梦魇中,眉间隐隐发黑,额头全是汗水,嘴唇一直在发抖,看着情况是刚有一会。
反手把两边床帐一一解开,让它散落开遮住床上的动静,穆杏林把人拉起来扶住,出声道,“喜儿,看好雀儿不要过来。”
喜儿心里挣扎了一会,转身站到雀儿边上去,没有发现床帐那边好似有绿光闪过。
穆杏林给厉瑞上了毫针,等到细如蚊足的光线消失后让躺下,把床帐掀开。看了一眼正盯着雀儿的喜儿,穆杏林开口道,“喜儿,去我房间里把桌上的药箱和药都拿来。”
“穆大夫,少爷他……”
穆杏林静静地看着她,“你动作快点,他就没有事。”
喜儿慌忙开门出去,连房门都忘了带上。穆杏林走过去关上门,蹲下将手指贴在雀儿的颈脉上。“她知道了什么我不清楚,你自己收拾吧。”
那边已经清醒了的厉瑞望着正上方,“感觉在做梦。”
“嗯?”穆杏林站起来,慢步走到床边。手中轻柔地将幔帐挽起来,一边一个束好。
“我一开始没有想到在这条路走下去的,只是装个病逃过乡试,但是慢慢地就变成想要让父亲知道,我在反抗。一次又一次服药,觉得不对就吃解药……”
穆杏林听着,手中动作停下。
“你没有发现毒性越来越轻了吗?”
“什么?”
穆杏林把幔帐弄完,“你这一次又一次,对毒性有了抗性,但身体被这么折腾不是可以一蹴就可以治愈的。”他低头看愣住的厉瑞,“做个比方吧。你的身体好比一个水果篮子,满载着才是最好的,可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服毒让水果一个个丢出去,我再怎么为你调理把水果拿回来,也是跟不上你的速度补回来。”
“身体是你的,你爱怎么折腾在下都管不了,可如果再乱来下去,你这身体废了也是有可能。”
厉瑞听着听着坐起来,听到最后脸上表情非常复杂,他自暴自弃地倒下去,“父亲想要我做官,从五年前就花了很多钱,可我那次乡试失败了……我读了二十多年的书,考不中还得读,每日每夜,把希望都放在科举上,等着鱼跃龙门那一天。但我是这块料吗?我想要当个乐师,如果时机好想去京城看看,学一学,兴致来了游遍天下,随心所欲对景作曲。”
他的声音说着就变得十分低缓,穆杏林听着,被牵引着,不由自主进入幼时的回忆。
那时候?
那时候年幼不懂事,对于学医这么枯燥的事完全抵触,不能明白师父到底在教什么。他想要学些更有意思的东西,更自由些。
还记得师父让他跪在先辈牌位前反思,他跪了三天两夜,但是却没有反思出来,青茗师姐偷偷给他送食物送水,他根本没有怎么受苦。然后就是涟风师弟入门,比自己还小两岁,由着师父牵着手走入自己的视线,抬着一张小脸问,“你就是师兄吗?”
那么小小的一双手被交到自己手里,小心翼翼又有些惶恐地捧着,当时突然有了一种责任感。后来也就爱学医了,就怕师弟问起不懂的地方自己说不出来。
万花谷中数年,从未受挫,被夸天资聪慧,被夸敏而好学。当上大师兄管教着一堆师弟师妹,也从来都是榜样,没有让他们失望过。与师父游医见过种种民情,却也从未遇到棘手的病情。
直到战乱出谷,前往前线支援,傲才视物的样子被惨烈的战事洗刷而去,眼见着一位位士兵死去,越心急,越是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那时候一瞬的哀戚,醍醐灌顶,过去数年皆是虚晃。
原来这么多年,自己总是因为万花弟子的身份,因为自持医术成就不浅,而失了本心。山高水远,自己又在自傲什么呢?
后来有一天,军中为他传来一封信。寄信人来自青茗师姐,早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嫁入纯阳宫的青茗师姐。她说,他有了一位师侄。又好像当时捧着师弟的双手有了责任感,他想起在前线庇护下还显得平静的大唐,在那华山的纯阳宫,青岩的万花谷,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地方。
决定入军不就是凭着一种信念,生生死死都有了觉悟的信念吗?
尽我所能,方是万花中人。
从回忆中出来,穆杏林摇摇头,厉瑞的话他都听到了:“但是你现在是自己走到了绝路,你不主动谈,令尊怎么会懂你在想什么。你现在如果不去谈,大概没有别的方法了。应该没有人在你面前说起过,令尊如今抱恙,厉府上下全靠厉小姐一人在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