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下起了瓢泼大雨,朱丹臣才要歇下;却见段正淳身边的小厮急三急四的冲到自己的屋子里;气喘吁吁道;“公子爷、公子爷、他、他不见了!”
朱丹臣闻言脸色大变;一把抓住小厮的胳膊;喝问道,“什么叫不见了?一个时辰以前公子爷不是好好地睡下了么,怎么会不见!”
那小厮哆嗦了一下;哭着道,“奴才也不清楚,方才奴才听着雨声,想着公子爷屋里看看窗子有没有关好,没想到一进去,就看见床铺整整齐齐的,爷已经不见了。”
“混账!”朱丹臣还要再骂,却见古笃诚、傅思归、褚万里三人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古笃诚道,“这会儿不是骂他的时候,赶紧出去找到公子爷要紧,如今这个形势…。”他没有再说下去,其余三人神情却俱是一凛。
雨越下越大,四人顾不得什么,一头扎进了雨里。京城虽大,但是因着今日天气不好,城门早早的就关了。他四人略一商量,便分了东南西北四路去寻。长街上早已经没有了人影,往日热闹的店家也都关了门。朱丹臣心急火燎的在雨中寻找着,两个时辰过去了,终于在城西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客栈外面,找到了烂醉如泥的段正淳。
彼时段正淳全身已经湿透,黑发一缕一缕的粘在脸上,口中兀自恨恨的说着什么。朱丹臣伸手去扶他,这一扶可不打紧,段正淳全身上下虽然湿漉漉的,一双手却滚烫。朱丹臣心知不好,立刻背起段正淳,施展轻功往回赶。
这场大雨直下了整整一夜,段正淳全身滚烫,整整一夜都未曾醒转。期间他不停的咳嗽,到最后甚至连血都咳了出来。王府上下又是请大夫又是忙着煎药的直闹腾了一夜,直闹到第二日晚间,热是退了下去,人却还是昏迷着。
段延庆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昨夜就已经知道了段正淳淋了雨又发了热,当时便急的要赶过来。无奈雨下得太大,天色又太晚,身边的人苦苦相劝,“太子爷执意要出宫,奴才们不敢阻拦,但是太子爷这一出去,定然会惊动皇上。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吃亏的还是二公子啊!”
彼时段正淳还不是王爷,他的堂兄段正明也不是皇上,只是大理朝一个闲散的宗亲罢了。大理不似中原,没有那么多称谓,又因了段正淳和段延庆的亲厚关系,于是合宫上下便只称段正淳为“二公子”。
段延庆虽然心系
段正淳,倒也知道这些人的话说的不错,于是便硬生生停下了脚步。这一夜段正淳高烧昏迷,段延庆不比他好过到哪里去。哗啦啦的雨声在夜里格外的清晰,纷乱的雨流恰似段延庆此刻焦躁不安的心。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雨虽然停了,段延庆心思却更乱了。想起昨天他那些指责的话,想起昨天他那一声声的“滚”,想起昨天他那一句“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半分关系”,段延庆忽然觉得自己如远离家乡已久的孩童一般,虽然思乡心切,却无论如何也踏不出那关键的一步。
直到内监来报,详细的回禀了段正淳是如何得病的、现在情况如何了,听说段正淳现在仍然昏迷着,段延庆忽然有些窃喜,他既病着,误会未解开之前,他自然是不愿意见我的。可是如今他昏迷着,那么悄悄的去看看他,总是可以的吧。
没有人料得到,这是段延庆和段正淳最后一次见面。当时段正淳昏迷着,段延庆虽有满腔的话却无从说起,只默默的看了好一会儿,留下了一块玉佩悄然离去。
那玉佩,是他命工匠日夜赶制出来的,只为了能赶在他生辰之前送给他。
那一场病来势汹汹,段正淳直昏迷了五六日才醒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段延庆是否在自己身边。可是,他失望了。
堂兄段正明告诉他,在他昏迷的这几日里,杨义贞举兵谋反,上德帝段廉义为杨义贞所杀,上德帝的侄子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寿辉即帝位,是为上明帝。
原来他昏迷的这几日里,已经换了个天下。大病初愈的段正淳猛然听了这么一篇话,脑袋便有些转不过来。过了半响,才想起来问一句,“他呢?”
屋内人人都变了脸色,唯独段正明叹息一声,递给他一块玉佩,似是极其不忍的低声道,“延庆太子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不知所踪。
手里那块温润的玉佩忽然生出冷意,就像是握着一块成色极好的寒冰玄铁一般。可是身上却觉得热的厉害,胸中气血奔腾,内息如潮水般一波一波猛烈的涌来,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法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
段正明见他脸色不好,低呼“不好”,说话间手指晃动,想要替段正淳打通几处穴道,却见段正淳忽然头一偏,软软的倒在了床上。
鲜血洇进锦被里,开出一朵朵绝望的、灿烂的花朵。屋内人人脸色大变,朱丹臣抢步上前扶起段正淳,拿过放在一边的帕子替他擦去嘴边的鲜血,低低劝道,“公子爷,莫要太伤心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段正淳霍然抬头,攀上他的肩膀支撑着抬起头,费力道
,“不知所踪,便是还没死,是不是?”
段正明脸色变了又变,朱丹臣忍着泪,慢慢的点点头。段正淳闭了闭眼,搭着朱丹臣肩膀的那只手一松,人便软软的倒在了他的臂弯里。没有人敢再说话,段正淳似是极其疲惫,过了半响才淡淡道,“我倦了,可以睡一会儿么?”
春去秋来,花落花来,又是一年过去了,上明帝不乐为帝,在位一年后便赴天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保定帝登基后,册封自己的弟弟段正淳为镇南王,自此以后,上德一朝的段二公子变成了段王爷,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数次的清除异己,当年他与延庆太子的那一桩旧事,渐渐的便没有人再提起了。
又过了一年,为了稳固政权,也为段家有后,段正淳奉旨娶摆夷酋长之女刀白凤为妻,成婚当日段正淳当众起誓,此生绝不纳妾。然而婚后不过才两个月,段正淳忽然性情大变,身边美人红颜不绝如缕,由此得了一个“风流段二”的名号。
他不知道,他和刀白凤成婚那一日,正是段延庆千辛万苦潜回京城那一日。他也不知道,如果段延庆不回来,就不会在京郊遇上仇家,日后种种误会和仇恨,就不会再发生。
同样的,那一日几乎丧命的段延庆也不会知道,大婚前一日,段正淳独自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站了一夜。手里的玉佩光滑无比,触手生温。闭着眼睛,仿佛还能听到那人的声音,“你听好了,我喜欢你,这一世我虽为太子,虽然要肩负起大理皇帝的重任,但是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言犹在耳,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再也寻不见那人。不是没有疑心过,可是堂兄对自己太好太好,叫他不忍去探寻真相。
一年又一年,儿子段誉已经长大成人,许是错觉,他总觉得,儿子的眉眼间,依稀有那人的影子。然而那怎么可能呢?屈指算来,已经十八年了呵。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八年呢?段延庆生辰那日,段正淳一人坐于合欢树下,执了酒壶慢慢喝。一人,一酒,一轮明月。人生,原来如此寥落。
江湖上人人都说段二风流,他也确实风流。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变成这样。和刀白凤成婚的那一日,他才算真的知道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堂兄为保政权永固,必须要和摆夷联姻,宗亲中身份尊贵配得起摆夷酋长之女又尚未成婚者,唯他一人而已。
堂兄深夜驾临王府,只为要自己答应和摆夷联姻。堂兄絮絮叨叨了说了一大篇的话,可笑他的心中却只是想着,当年若是上德帝也这般对延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又有什么理由能拒绝呢?更何况当年传延
庆太子要和高智升幼女成婚一事,实属某些人的蓄意挑拨。。
当时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傻,就那么相信了呢?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段正淳都会后悔,后悔那日自己决绝的话,后悔那日自己在雨中狂饮,后悔他最后一次来看自己时,自己却没有睁开双眼。
可是再多的后悔,也换不会当年的时光。犹记得他二人初初定情时,合欢花树下,段延庆曾经填过一首词,“吐尖绒缕湿胭脂。淡红滋。艳金丝。画出春风,人面小桃枝。看做香奁元未尽,挥一首,断肠诗。仙家说有瑞云枝。瑞云枝。似琼儿。向道相思,无路莫相思。枉绣合欢花样子,何日是,合欢时”⑴。
当时一路读下来,便隐隐觉得不祥。闹了定要他改,他却笑吟吟的说“好歹你是个男儿,怎么如此迷信?”
如今,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元好问的《江城子 绣香曲》。嘉禾自己写不出来这种词(⊙﹏⊙b汗),所以让段延庆穿越一把借元好问的词用一下,看文的大大勿怪勿怪哈~
☆、庆淳番外(三)
合欢花开了又落,十几年过去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十八年后他们还会再见面。他也从没想过;当年意气风发的朗朗少年,有朝一日会成为天下四大恶人之首,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人生如梦呵。万劫谷乍然相见;他自然是喜不自胜。可还未开口说话;却发现那人厌恶的转了头;冷冷的对着上前参拜的堂兄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乱伦败德;断子绝孙。我好容易等到今日,岂能轻易放手?”
一字一字吐出,刻骨的恨意让段正淳胆战心惊。这么多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周身残疾,为何又对段家恨之入骨?要知道,他的段家,亦是他的段家啊。
太多的话还未来得及问出口,青袍一闪,那人已经不见了。他甚至都不曾多看自己一眼,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此后日日夜夜,他都在后悔,为何当时没有追上去,为何当时没有问清楚。那个时候,段正淳心里一直存着一个想法,就算前尘往事他俱已经忘记了,不要紧,自己可以帮他想起来。更何况,当年许下的那些承诺,他不信那人已全数忘记。
可惜世事总是难料,一场春雨过后,残红满地。这一地的狼藉,无端端的叫他觉得这春日如秋日般萧索。握在手心里的那枚玉佩沾了些许春雨,凉凉的叫人觉得不舒服。春寒料峭,更凉的,却是自己的心。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毫不犹豫的对自己下杀手。
铁杖毫不犹豫的点向胸前要穴时,他其实真的很想问问他,一别数年,除了想要杀了我,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他知道,当年杨义贞谋反之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可是他却固执的不想去解释,可笑他三十多岁的人了,心里却仍然介怀着当年那一场争吵,介怀着当年他的不信任。
那件事堂兄当年参与了多少,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出。只不过权力争夺向来无情,再加上堂兄多年来对自己的照拂和优待,叫他不想去追究,当年那件事,堂兄到底利用了自己多少。
很多个夜晚他都在扪心自问,若是堂兄和段延庆之间必须要死一个,自己该怎么办?怎么办?要他眼睁睁的看着段延庆杀了堂兄,他做不到;要他帮堂兄除掉段延庆,他更做不到。可是世事却偏偏这么可笑,他的兄弟和他的爱人,偏偏为了一个皇位而不共戴天。多么可笑。
所幸,他得不到的,他的儿子都可以得到。少室山上儿子在天下英豪前公开承认和慕容复在一起,那一刻,他其实是有些羡慕的。羡慕儿子有这个勇气,他却没有。他的儿子比他勇敢,他觉得很欣慰。可是下一秒,在他听到了那一声叹息后,却忽然觉得恐惧。因为他记得,
朱丹臣曾经私下告诉过自己,段延庆如今盯上了儿子。
他不知道儿子究竟是怎样惹到了延庆的,他只知道,倘若延庆单单只为了昔年的事便要杀了儿子,他是断断不会坐视不管的。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悚然发现,原来他们之间,已经隔了这样远。远的叫人没了重拾旧好的信心,远的叫人,绝望。
夜雨滴答,也许从他不知所踪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