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摇了摇头,叹息道,“前朝朱三太子的事你可知道?去年皇阿玛接到陕西军务的三百里急报,又一起假朱三太子案件,这上上下下的这么多起,就这一起似模像样了些,抽丝剥茧至现今,总算有些眉目了,昨儿个皇阿玛大发一通脾气后,对我下了密令,让我入贾府探查一番。”
胤禛瞧着过来行礼的过路宫女们走远了,背负着小六继续往前走,在路过河堤旁的垂柳时,被小六扯了下,顿住脚步由着他折了支嫩柳玩,才继续说,“那伙子人交代了不少,其中就有个女婴是前朝皇室后裔,一路排查追访到了如今的宁府……本不当我来,里头牵扯太深,也摸不清贾府的态度,一则你在此,我可借着你的由头不动声色地暗地观察,二则我也有私心,皇阿玛是知晓的。”
小六把玩着细软刚抽条没多久的湖边垂柳,看了几眼在湖对面的河曲桥上,几位年岁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一群小宫女,正嬉笑着自上面而过,沉默着的表情,带上了淡淡的笑意,点了点头,搂上四哥的脖子,“原是如此,若是证实了这贾府会如何?”
胤禛没说什么,远远看着一顶轿子在额赤的带领下跑将过来,便放下六弟,将他的手掌打开,取出柳条,丢入河中,又揉了揉他手心有些发红的印子,长长叹息着,“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此时不发不代表就能躲过去,若是要杀鸡儆猴看,纵然是皇子也得伏罪。”
晚响,在荣府门外一直候着的赖管家,垫脚仰脖子间,远远瞧见一顶十分低调,黑油齐头的平顶皂幔小轿缓缓行来,只是身后跟着不少的押运笨拙箱子的车辆,压阵的是带刀侍卫。顿时唬的脸色苍白,忙不迭地命人速速打开正大门,又让小厮跑去后宅通知老太太去。
刚和同僚吃完右迁酒,满面红光的贾政,也坐在由两人抬就的绿呢锡顶官轿内,回府来了。微醺状态的贾政,明显地感到原先快行的轿子,竟变得十分地磨蹭。便探手掀开轿帘,往前打眼望着,就着盏昏黄的灯笼并不能看清前方究竟是何人拦了路,敢不让官轿先行?而且这里已是荣宁街了并无他家,若是自家人只会前来招呼或者请安。遂觉得更是惊诧,但前方的灯笼也是影影绰绰,也无任何府邸标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脸,更看不清楚。只得招来小厮长庚问道,“前方拦路的是谁?你可曾打听?”
长庚瞧着依旧在眯眼看着前方的二老爷,赶紧将写着荣字的灯笼,往他眼前再度凑了凑,回道,“奴才已远远看了眼,好个气势,只除了轿子是地绅规格的,其他皆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有带刀侍卫随行的,不是微服办差的,就是二品以上官员的亲眷也说不准。”
贾政拈须沉思了会,松手落帘,里面传来有些模糊掉的声音,“罢了,老爷我也不想多事,我且眯会,你自去吧。”
长庚应了声后,吩咐轿夫们将轿子抬的稳些。但过了没多久,睡眼惺忪的贾政就被长庚唤醒,只见长庚急切地说道,“二老爷,二老爷,醒醒,那位拦在我们前头的一伙人都进了咱们府里了,走的是正门,不曾下轿,还是赖总管亲自接了进去的。”
贾政自掀开的轿帘弯腰跨出,拈须沉吟了会,边走边说,“看到牌匾不曾下轿?那好几车的物件也都进去了?家里的规矩怎如此的乱?让贾琏来我房里,还有如此贵客不见也罢,定是位不懂礼数、不分尊卑的地方豪绅。许有些钱银能摆得如此大的排场,能使得鬼来推磨。但若是求到我这儿办事来了,替我直接回了,不必再来通报。”
长庚犹豫了会,躬身在前方掌着灯笼照着路,“二老爷,您许是还不知晓,那琏二爷已经关在柴院子里一天一夜了”。
贾政困惑,“嗯?所为何事挨了罚?还有你刚才说道,接应之人是赖大?那让他过来”。
长庚支吾,只说着,“似乎和后宅入住的贵人有关?小的估摸着刚才那轿子还有那些个行李都是他的。”
贾政立马吹胡子瞪眼,怒道:“你随我进房来,细细说,这府里什么时候外人说了算,进出也如无人之地。晨食时老太太也这么说着非要等那人来才肯吃,后来人不来了,就恹恹地睡下,我那时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也就忍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也不说,混账的东西,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吧,哪天贾府换匾是不是还要让老爷我糊里糊涂的?”
长庚按捺下委屈,跪下磕了个头,“二老爷,那会子琏二奶奶火气冲冲地来算账,结果是服服帖帖地回去了,这真不是小的不回,而是没法回,回了您又气闷。”
贾政怒的将长庚踢了个趔跌,“胡说八道,这还有王法没了?住我家还要看他脸色?混账的东西,随我去问问老太太去……”
长庚大惊失色,劝道:“二老爷,那顶轿子是直接去了老太太屋里的,我们稍作片刻再过去吧。”
“混账,我还要躲着他不曾?不就是个富庶的乡绅,值当你们这起子奴才如此小心?哼,我倒是要看看他长了三头六臂还是能吞天地的。”长庚看着一把夺过灯笼,怒气冲冲而去的贾政,瘫倒在地。
☆、第14章 心思有几分
落轿过了好一会,胤禛拦住欲要起身的六弟,松开握紧他的手,率先弯腰跨出轿门。垂眸间,已瞥见接到来报的贾母带着一群女眷,满脸慈笑地站立在一侧,胤禛点了点头,弹弹衣袖,掌心向上探向轿内,扶出穿着一身朱红袍服的六弟。
小六一瞧,年岁小的这一辈竟然都在,在这些人新奇的目光下,仰头瞧了瞧天色,与四哥一道上前如世家子弟那般行礼,唬得贾母赶紧虚扶向两人,并迎入正屋内。胤禛瞥了眼站立在身侧下垂着眼帘六弟,眼眸带笑地对着贾母作了个揖,抢先说道:“云真玛嬷有礼了,我对幼弟实在放心不下,许是要叨扰些时日了,不需做甚安排了,我与六弟挤挤就成。”
贾母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胤禛又是微微一笑,将六弟拉到身边,抚了抚他脑后的辫子,“六弟胡闹了,围了您家一半的屋子,尚好父亲大人今儿个忙的很,也顾不上他,不然又要被罚的狠了。”
侍立在一旁的台吉和石抹赶紧带头跪下,听候发落。贾母赶紧说道:“不妨事,只是家里头地窄屋小,不胜惶恐,如此一来甚好。”胤禛淡笑着回说,“既然云真玛嬷大度,我也就不妄作小人了,你们都罚三月食禄,下去候着吧。”
贾母看了一番四阿哥的神色,惴惴地问了句,“恰好要开晚席了,可要来略用一二?”胤禛心情爽朗地再瞧了眼六弟,含笑着点点头。贾母回身吩咐鸳鸯,“今儿个你去大房二房那回了,就说我只与小辈们吃了,媳妇儿子们都不需要进来伺候了,让婆子丫鬟们上菜吧。”
贾氏姊妹们瞧了这小孩的姿态,真真觉得和自家的大有不同,也同时好奇着这两人的身份,就算是风流俊秀的宝二哥也不曾有的气度。伴随着开席本用美人扇半掩着嘴轻声说话的姊妹们也静了下来,由于贾母没让媳妇来伺候,本就住贾母院子里的李纨缓步过来,拾着筷箸欲要服侍,却听贾母说道:“今儿个贵客在此,家礼就免了吧,你且也坐下与小辈们一起松快松快吧。”
胤禛瞧着没分男女席眉宇微微皱了皱,但也没说什么,只用筷子指了几道菜,让嬷嬷取了来,并止住嬷嬷欲要先尝菜的动作,都亲自尝了口,又挑的剩下一道野鸡崽子汤,才让嬷嬷为六弟盛了来,看着他喝的双颊生晕、眼带亮光才满意地笑了笑。又夹了颗鸽子蛋,软声说了句,“这儿的菜式尚还过的去,尝尝这个,味道上还真无区别。”
贾母笑了笑,“这道菜还是老爷那会子接驾时留下的菜式,这夏日腻歪的很,那一道木樨翡翠糕也是清凉香滑,倒也不错,”转首吩咐鸳鸯,“将这碟子挪过去。”
胤禛微微颔首,抿了一小口后,再度点头,夹取碟子内的一小半放入六弟面前,看着他撅嘴了,只问了句,“怎么了?只能半块,多了可不成,不然半块都没有。”又转首对着贾母笑了笑,“虽说出门在外,规矩还是要的,六弟曾因俩块糕点差点被要了命去,才被立了一块糕点只许吃三口的规矩。”
小六瞧了眼四哥,瘪嘴低头喝汤,不再看那块糕点,胤禛见状让嬷嬷盛饭来,倒上去些鲜汤拨动了几下递给了六弟,这下小六倒是乖乖地接过了碗筷,就着几块香滑的肉细细地吃了起来。宝玉刚动了动,就被脸色有些讪讪的贾母按下,也让人盛了碗汤拨入点饭放在宝玉面前,胤禛瞥了眼一脸不高兴地将汤碗推至一旁,起了小性子,转身与其他姊妹碰起小酒杯的宝玉,又听着他嘴里说的体贴入微的话,一脸深思。
黛玉只稍稍用了点就放下筷子,侧身行了一礼离席了,宝钗与其他姊妹瞧着如此重规矩的俩小哥儿也都很快离席。漱口喝茶后的姊妹又开始纷纷躲在美人扇下,忽闪着双眼瞧着俩人,宝钗过了还半响后才红着脸颊,凑进黛玉脸庞悄声说了句,“想不到小六爷的哥哥竟是如此的沉稳大气,弟弟也照顾的如此妥当,我家走南闯北的不少,带回来的故事也多,但对他我还真揣测不出需什么样的人家才能育有此子,说不定还真是……”用扇子往上指了指。
吃了点酒的黛玉显得十分慵懒,半阖着眼帘托着额头侧身坐在椅子上,脸皮红润,眸子里流转的光晕在摇曳着的烛火中,“我的好姐姐,若你都猜测不出了,我更是不知了,或许宝姐姐这个美人去问,便可知晓的一清二楚也未必?”
宝钗羞臊地举高了美人扇掩住双眼,横了眼黛玉,只软软说了句,“这疯丫头,满嘴浑说的是什么?他们外男可是我们闺阁中人可过问的。”却在思忖半响后,吃味的脸上却微微露出个酒窝,将美人扇遮住了两人的脸面,笑着凑进黛玉耳边低低说了句,“我早就想说你的容貌竟有几分与那小六爷是相似的,说不准那四爷只高看你一分而不知我们谁是谁了。”
黛玉诧异地瞧了眼宝姐姐,皱了皱眉,“姐姐素日稳重端庄,今日怎如此说话?妹妹我只是个闺阁中人,得他一救方已万幸,今日再见完全不曾料到。且他的身份岂是我们能嚼了舌根的?”扭身就离了座位往厢房内走去。宝钗看的微微愣了愣,很快又一笑,低声呢喃,“看来你是早知了两人身份的,却瞒我瞒的如此紧,只装傻充愣子。”
推脱不过的胤禛在最后喝了一盅温酒后,也漱了口拉着小六跟在贾母身侧离席。这时鸳鸯快步行来,躬身行礼道:“二老爷在院子里已等候多时了,老太太是否……”贾母点了点头,笑着让胤禛先行坐下,刚一起坐定,贾政已经进来。
等候在外一直不曾进来打搅母亲用餐的贾政也渐渐地消了火,左思右想之下决定稳妥着先来探探口风,毕竟母亲还在掌家也不至于昏聩到了要将家族交给外人。对着母亲行礼请安,又认真地听完母亲对俩外人的含糊介绍,先是打量了半响年岁稍长的,微微点头捻了捻胡须,当看到红衣小孩时却愣了怔了怔,欲要眯眼细瞧,已被年长的挡住,那冷冷射来的目光竟是无比威严。
思量了会,微微抖着手自袖袋内取出一张纸,刚看了两眼,身子抖了抖,惊惶地跪下,汗如雨下。胤禛皱眉,让人取来纸张,刚看了眼猛地揉捏成团,淡淡说道:“让女眷们都退下罢,云真玛嬷。”
一看到贾政跪下的各位女眷们也都惶惶然地站立了起来,不知所措,瞧着老祖宗走过来后内心不安地随着她往外退去。唯有宝钗提裙迈过门槛时,回眸看了眼神色冷漠且怒意勃发的胤禛,又看了眼从来都是举止端庄,却在此时完全没了仪态只跪祖宗与皇亲的姨父,再次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小六握住了四哥的手,轻柔地将他紧拽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将有些破碎的纸团放在掌上抚平,只见上头画了个身着红衣的人物小像,眉眼间似乎还有些像自个儿,只是看上去年岁有些大了,竟有些风流之态。小六噗嗤一声笑,“我还当是什么让四哥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不就一张画像,这位老爷起来吧。”
“不敢,六阿哥,四阿哥,臣等有罪。”贾政又磕了头,只是神色似乎从大惊之中稳了下来。
胤禛拉着六弟坐下,冷哼一声,“你当然有罪,竟然私藏皇家阿哥的画像,说,从哪来的?”
贾政再次磕头,“臣冤枉啊,今日刚和同僚略微聚了聚是恭贺臣的升任之喜,许是酒喝多了就有说起了六阿哥,还拿出了这张画像出来,问臣家含玉落地的儿子是否也有这等仪态姿容,臣不敢回,只推说说醉酒了瞧不清,谁知硬塞过来要我好好辨认。臣那时只当是玩笑话,就笑着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