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手抱著花束,下意识将空下来的另一只手伸进西装口袋里。
云雀抿了抿嘴唇,显然他只摸著那封信。
接著,他又随即摸索著西装外套里的口袋。里头什麼也没有,除了一把钥匙。
——迪诺用来锁房门的钥匙。
他不晓得,对方把他关在上锁的房间里的用意何在。
是怕失忆的他乱跑?
还是为了保护他而选择变相的监禁?
无论原因是何者。
他被囚禁在迪诺的控制范围内,都是不胫而走的事实。
老板娘瞥见云雀面有难色。
她多少都能猜到,云雀正面临著没带钱的窘迫。
「这里少有外国人来,那束花就当作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不要钱的。」她笑著挥了挥手,如此说道。
事实上。
迪诺˙加百罗涅都会固定在每个礼拜六的下午,预先将云雀买玫瑰花的钱交给老板娘。
他嘱咐过对方,别跟云雀提及这件事。
老板娘才会随意找了个藉口搪塞。
他不想让云雀知道。
云雀恭弥会在某个清晨离开宅邸也好、买花也好。
这些行程几乎一成不变,而且每隔两三天就会上演一次。
云雀就像是个。
——每天都在不断地重复经历著同样事情的人。
「……谢谢。」云雀点了点头致意,便抱著那束玫瑰花上车。
老板娘望著逐渐消失的车尾唉声叹气。
「唉、云雀先生真的忘了,他前天才来买过花的吗?」也忘了,他们认识好几年了。
她好不容易才和沉默寡言又冷僻的云雀恭弥变得熟稔。
没想到打从六年前的某一天开始。
当云雀清瘦的身影再次出现的时候,对方已经什麼都不记得了。
从那时候开始。
每每只要云雀前来光顾,她又要让云雀再重新认识一次自己。
这些年来。
她时不时就要重复说著一样的谎言。
重复送著连续六年的“初次见面礼”。重复呢喃著一样的疼惜。
戴著墨镜、面无表情的司机,最终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里放他下车。
当赤脚踩在冰冷的泥泞上,云雀才忆起迪诺卧房里的波斯地毯。
没想到,反倒将地毯的触感记得一清二楚。
「……起风了。」墨瞳不犹自主随著冷风远望,天边的浮云正飞快地掠过。
墨色西装外套在喧嚣的西风飒爽里飘扬。
金风呼啸而过。
披在双肩上的外套飞舞作响,云雀下意识只觉得似曾相似。
他没忆起。
20年前他还是风纪委员长的时候。
那时,他最喜欢成天待在学校顶楼,倚著铁丝网将并盛中每个角落尽收眼底。
每每到了风大的季节。
肩上的西装外套便会拍的他心绪紊乱。
可真正让他陷入心神不宁的,是并盛中楼顶逐渐陷入一片飘渺迷雾后的事。
纤瘦身躯随风摇记忆。
今日非比往昔。
——同样是起风的日子,他却没了记忆。
/TBC/
对於迪诺亲口所定义的他们的关系,云雀恭弥只是悄然一怔。
墨瞳勾勒一丝狐疑。
既然对他而言,迪诺是如此暧昧的身分,那为何信里的自己还要他不能相信对方?
倘若信里没提及这件事。
他连第一眼看见迪诺˙加百罗涅,也没有不明就里便信任迪诺的任何冲动。
「………」
他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冷静阿。
——身上仅存的,似乎只剩那份过分理智和高傲而已。
凭藉著直觉反应,云雀不敢轻易苟同。
自己和迪诺这层没人证实的“同居人”关系。
更何况从头到尾,都是迪诺一个人的独角戏不是吗?
迪诺冷著眼。
不著痕迹地睨了眼,对他始终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态度的云雀。
云雀连他都不愿意相信的话,还要相信谁?
——那个什麼都没留下的——六道骸吗?
他侧身,缓缓地放下酒杯。
「……身体还好吧?昨晚我应该有稍加收敛。」
不愠不火的语气里,带著若有似无的炫耀和那壶不开提那壶的刻意情绪。
明知道云雀恭弥是什麼样心高气傲的人,迪诺还是企图挑衅对方的忍耐限度。
云雀要跟他翻脸、离家出走也罢。
——可除了这里,什麼都没有的云雀还有哪里能回去?
「虽然床上看起来还是惨不忍睹。」他撇了撇嘴,淡然地说著不著边际、没人笑的玩笑话。
可惜,人事已非。
这里已经没有——因为他的挑衅而显的格外剑拔弩张的人。
他又要被管家骂了。
被责骂的缘由不外乎是——这把将近40岁的年纪,还和年轻时一样不知道节制欲望。
更何况,他还时不时把床铺搞的面目全非。
迪诺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被管家定义为——找麻烦。
除了管家,还有多年来的心腹罗马力欧偶尔也会语重心长、求好心切的恳求。
夜夜笙歌不只替自己带来困扰,也给云雀带来麻烦。
他有办法乐不思蜀,云雀恭弥不见得能。
迪诺当然没忘记,自己身为加百罗涅家族首领的责任。
但身边躺著如此秀色可餐的云雀,他又怎麼舍得只埋首於公文之中?
「………」云雀没有搭话。
他的视线顺著迪诺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往床边看去。
那张King…size的床上还残留著凌乱的痕迹。
种种迹象皆印证了昨晚他们的悱恻和缱绻。
看来,卷曲的棉被、外翻的床罩露出底下的床垫,并不是他的睡相太过糟糕,而是……
云雀不想继续想下去。
他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不记得的东西不算数。
他很想用这句话堵住迪诺˙加百罗涅落井下石的话语。
对方的一言一语,都明目张胆地在诽谤他这个人的人品和自尊。
——和人同居、同床,甚至共度春宵。
那麼信纸里提到的“六道骸”呢?
既然信里明确地写著他和六道骸的关系,那是否也代表。
——他和六道骸之间的确也存有著同居、同床的可能?
如此一来,这还会是诽谤吗?
云雀睨著迪诺解开一颗又一颗的钮扣,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那男人的举止萦绕著浑然天成的贵族气息。
他想,就算迪诺即便露出舔舌那种下作的动作,也会比一般人好看吧。
尽管和善的笑容,没有在他们之间产生任何距离感。
可金瞳里若有似无的复杂情绪,却让他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
他无法没来由的相信迪诺˙加百罗涅。
又或者说——他本不该相信他。
「你不用离我这麼远没关系,我又不会把你吃掉。」至少现在这个时间还不会。
迪诺情不自禁地怅然失笑。
就算失忆,他还是云雀恭弥。
还是会因为戒心肆意,而显露出“最强云守”本该拥有的狠戾和谨慎。
他轻轻放下酒杯。
迈开修长的腿、朝云雀恭弥纤瘦的身影走近。
云雀警戒的姿态,就像蛰伏在灌木丛里的猎豹,随时都会往猎物身上猛力扑去。
「………」随著颀长身影逼近,云雀只觉得喉头一紧。
方才都是对方自顾自地在说话。
结果兜了一大圈后,他只知道那男人的名字和略显崩坏的节操。
迪诺在他面前伫足,距离近在咫尺。
云雀恭弥彷佛听见,男人鼻息间传来若有似无的轻叹。
对方似乎对他发自内心的挣扎,感到有些不满。
迪诺往前一步,他便后退两步。
直到后背紧贴著窗台,动弹不得为止。
——他无路可退了。
他微微弯腰,才和云雀等高。
笑弯的眼眸笔直地勾勒著云雀恭弥澄澈又好强的双眸。
每当如此凝望云雀的眼睛。
他还是看不透云雀眼中的世界,还是看不见——冷冽的墨瞳里,曾有过他的存在。
云雀难堪地逃开过於赤裸的凝视。
就算迪诺的眼神里满溢出对他的宠溺和笑意,他却丝毫没感到心安。
对方果然,是信不得的人吗?
直到最后云雀恭弥还是选择相信,信纸里以“你”自居的自己。
「……抱歉。」他扭头,躲开迎面而来的碰触。
对方的身上散发著淡雅的香水味道。
迪诺的香水味,比起那种适合高年龄层的男人所使用的古龙水还要来的诱人。
他几乎能嗅到迪诺隐藏不住的魅惑。
就和那优雅的姿态一样,像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除了醉心的香味,对方身上还带著红酒清新的葡萄发酵味和酒精味。
当然还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身为黑手党的首领,肯定避免不掉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
可云雀不知道。
眼前的迪诺不如当年那般纯粹、耿直,却不是因为双手沾满洗不净的鲜血。
而是——云雀的眼眸里,不愿意再容纳第二个人。
云雀毫不迟疑地逃开被迪诺困住的狭隘空间。
充斥著浓郁香水味、浓稠铁锈味和浓烈情感的迪诺身边——显然不是他的归处。
扑空的掌心在凝结的空气里停滞好一会,迪诺才缓缓地收回搁浅的手掌。
结果,迪诺˙加百罗涅什麼都没碰触到。
彼此高筑起的那份沉默,顿时显得有些唐突、有些难堪。
他背对著纤瘦的云雀,眼神情不自禁变的幽远。
迪诺勾起无奈的笑容。
——就算什麼都不记得,也不愿意让他碰吗?
云雀恭弥不管有没有失去记忆,好像都不会只属於他一个人。
对方逃开也罢。
就算他们每分每秒都面对面相拥,心脏也不会彼此碰触。
——如果,他的心脏在右边就好了。
如此一来,在拥抱云雀的时候,彼此的心脏是不是就会靠的更近一些?
「……要出去的话,记得穿上外套。」迪诺远望窗外明媚的庭园。
他的园丁很尽责。
就算每年冬季下著霭霭的白雪,庭院仍是一片奼紫嫣红。
迪诺犯不著看,还是能猜到云雀接下来的动作。
日复一日的,向来就不只有他和云雀之间顾左右而言他的对话。
迪诺不晓得云雀有没有听进叮咛。
对方一意孤行的行事作风,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习性。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伴随著关门声。
迪诺明白。
云雀恭弥又再一次在某个早晨里,离他而去。
迪诺深吸一口气。
果然放不下云雀恭弥,无论对方有无失忆。
「……罗马力欧?」他随手拨了通电话。
「对、麻烦你们盯著他,别让他遇到任何危险,更不要让他发现你们在跟踪,就算失忆,他还是最强云守。」他倚著窗台,不知不觉陷入沉思。
无论云雀遗忘过几回,都不属於他。
如果,他是云雀的记忆片段该有多好,就算忘记,他终究属於对方的一部分。
——就像六道骸的存在一样。
暮秋的季节里,最后一片瑟瑟枯叶随风凋零。
冬去春来,枯木枝枒还会生成嫩叶,而他的心脏,永远只能碎了一地惆怅。
没多久后,孤寂的身影出现在庭园里。
迪诺由上而下睥睨著单薄的墨色人影逐渐远去,云雀身上披著不符合身高尺寸的西装外套。
想必云雀出门前,定是随手拿了搁置在椅背上的他的西装外套。
也罢,有总比没有好。
明明彼此的身体都结合这麼多回,为什麼他们还是遥不可及?
他要做到哪种程度,云雀恭弥才会像接受六道骸一样接受他?
就算仿效著神似六道骸的佞笑,云雀终究还是无动於衷。
又有谁知道。
究竟是云雀恭弥彻底忘了六道骸,还是单纯只因为——他不是六道骸?
斑驳的记忆真有如此可靠?
它都弃你於不顾了。
你还在挣扎什麼?
事实上,迪诺想说的是。
——六道骸都舍得放手留下你一个人,为何你就不能像他一样洒脱?
云雀打著赤脚,绕过花园中的喷泉。
他在偌大的庭园里一下子便找著了出口,彷佛失忆之前,就对这里相当熟稔。
他在加百罗涅宅邸外拦了辆车。
坐上车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压根不会说义大利文。
云雀望著手里那封皱巴巴的信纸,欲言又止。
犹豫了几会,最后只好将那封信,毫不保留地摊在司机面前。
他用冰冷的指尖指出那串地址。
只见对方点了点头,示意他会带他到那个地方。
云雀没发现。
那串地址是用日文撰写,身为义大利人的司机为何能够一目了然?
在义大利刚好碰上懂日文的司机,机率实在相当渺小。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