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一个粘乎乎的血块从卡妙口中，像一条肥大鲜红的蠕虫，一点一点地滑了出来。
那血块每往外滑动半分，就牵扯出一点鲜血，当血块掉下，不是掉在地上，而是掉落在一滩鲜血中。
撒加清楚，那是从他喉咙里脱落的人工声带。
作为一代合成人，卡妙没有泪腺，是无法流泪的，无法通过哭来发泄心中的悲伤，在这种情绪上升到极点时，他唯一的发泄途径就是放声大叫，是怎样的悲愤才会让他发出足以让这声带脱落的、撕心裂肺的大吼？撒加不敢想，这吼声，他也听不到，他以后再也不会听到卡妙发出任何声音了，他悲哀地想着。
卡妙直起身子，看着撒加，一只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另一只手还停留在喉头，他已经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表情也变得有些痴呆，可眼里的恨意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强。
撒加默默地与这个也许已经被仇恨烧坏了的合成人对视着，心里在苦笑，他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悬崖边缘。
时间再一次停止，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
卡妙缓缓地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可没有了声带的他已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一口原本洁白整齐的皓齿也被鲜血染红，这使他已被扭曲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
他又是一连好几刀劈向撒加，撒加再次后退，避开。
此时卡妙手中的刀，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了，他不再害怕。
于是他开始微笑，一如和面前的人一起弹琴一起看云时露出的微笑一样。
卡妙将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几乎要把这口牙齿咬碎！手中的刀仍然直直地指向撒加！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荡，碎石像雨点一样掉落下来，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块从卡妙面前不到3寸处落下，砸在他的脚边，可他仍然不为所动。
“……别打了，我不想再伤害你，”一片爆炸轰鸣声中，撒加听到自己在说，“我一直都不想伤害你。”
卡妙再次偏了偏头，定格在撒加身上那令人胆寒的目光渐渐渗入了一丝疑惑。
撒加看着那面目狰狞、满脸血污、和他记忆中的卡妙截然相反的人，微笑着，一字一句，缓缓地说：“你那天晚上的问题，我认真想了很久，没有什么如果，你就是你，不会是人类，也不会是女人……没有关系。我以前问过你想要什么，现在我不问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给你，也只有我愿意给你……跟我走。”
跟我走。
最后三个词，说得缓慢而坚定。
“……”
血淋淋的眼里，一片纯净的冰蓝若隐若现。那片美丽的颜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又回来了，它充满了疑惑、充满了矛盾，对撒加那一番话感到震惊，想相信，却又不敢再相信。
握刀的劲已经渐渐放松，刀却始终没有放下，他在矛盾中挣扎，在信与不信之间挣扎，就像撒加长久以来在逃避与面对之间挣扎一样。
一旁的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他们就是再蠢也已经明白了撒加的意思，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因为面前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能够接受的范围。
撒加看着卡妙，现在的他眼中已没有别人，他还有更多想说的，他想说他要带着他海阔天空地去流浪，去他对他说起的所有地方；他想说他要找最好的医生来医治他的嗓子，哪怕他以后再也不能说话也不要紧，他想说自从2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沉沦到不可自拔；他还想说……
他已来不及说。
一道绿光从后面洞穿了卡妙的胸膛！
卡妙双目凸出，瞳孔收缩到不能再收缩的地步，他身子摇晃了一下，但是没有倒。
又是同样的绿光，接连4道，同样从卡妙的胸膛穿过！
卡妙又晃了两晃，还是强撑着没有倒下，他垂下头看着胸前的伤口，无声地从喉咙里咳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撒加瞬间变得全身僵硬——
下方传来一阵狂纵的笑声，随着一架较小的军用直升机缓缓升至塔顶平台外，机舱外攀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宝石蓝色的卷曲长发在风中随着他的大笑飞舞，正是撒加不久前才在里约？热内卢见过的米罗！
“哈！哈哈哈哈！”米罗控制不住地大笑，那是一个胜利者的笑声，“撒加，你借我的这把脉冲手枪果然好用啊！用来对付合成人正合适，改天我再还你，谢了！”
米罗的话每一字每一句，十分清晰地传入所有人的耳里。
他手里拿的，也正是撒加由里约？热内卢回来后才发现不知失落到哪里的脉冲手枪，那是撒加第一次去雅塔卡玛前加隆送给他防身的，可撒加只用过一次。
那唯一的一次使用这把脉冲手枪，正是在伊斯坦布尔的油轮上，而且是当着卡妙的面。
卡妙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向撒加，脸上除了震惊什么也不剩，连恨也没有了。
因为恨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说是没有用的。
撒加全身顿时变得冰凉，他很清楚卡妙的震惊说明了什么，他本能地想要解释，说他和米罗不是合谋，枪也不是他借给米罗的……
塔顶下层智能联合直升机的残骸突然再度爆炸，卡妙所站立的平台无征兆地垮塌了——
撒加想要冲上去，他想伸出手，想拉住面前那伤痕累累的人儿，想把他拉上来或是和他一起掉下那万丈高塔，可是脚却有千斤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迈不动半分，又或者，他不相信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当他伸出手去，摸到的却是不真实的残象，而似乎就在眼前的真实离他是那么地远，他怎么努力也触碰不到……
眼前，卡妙随着那半边平台的碎石，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缓缓飘落。
明明飘落得很慢，明明可以拉住他，可伸出手，摸到的却是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的空气……
有一瞬间，撒加觉得那掉下去的人不是卡妙，而是自己，是从自己身上硬生生扯下来的一部分，随着那个自己从塔顶的掉落，他的心也沉入了一片无底的黑暗深渊，怎么掉也掉不到底……
“小人！”随着一声怒吼，艾欧里亚冲了出去，端起手中的汤普森冲锋枪对着那架直升机一阵猛烈的扫射。
直升机急转，想要避开，奈何离得实在太近，对方子弹又来得实在太快，且又是12毫米大威力冲锋枪子弹，数秒的周旋后，直升机终于还是在一股浓烟中坠落……
“撒加！”莎尔拉一边举起双手在不断掉落的碎石中护住自己，一边在不断的震颤中冲向站在半边平台边缘的撒加，“快走吧，塔快塌了！”
撒加站在那里，定定地往下看着，对莎尔拉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
罪人塔在一阵轰鸣声、一团硝烟和接连不断的爆炸中倒塌。
半个月后——
昔日的罪人塔，智能联合其中一个不可删除数据库的所在地，同时也是以前智利政府一个废弃的监狱遗址，如今只剩下最底部的三层基座和一堆堆残砖瓦砾。经由智能联合对当地媒体施压，它的倒塌和其背后的真相没有公诸于众，只是变成了小道消息而慢慢地在民间流传，然后经由不同传播人的口分化成了很多个不同的版本。有人曾试着去那里调查，希望发掘出什么有利可图的东西，但很快就没人来了，因为他们除了一堆碎石和废铁外什么都找不到，甚至找不到一具尸体。
找不到尸体也是正常的，总共73层高的罪人塔，要是掉下个把人来准会摔得粉身碎骨，因此也就没人指望能找到尸体。
一个身材高大、留着一头深蓝色长发的男人站在这堆废墟前，一动不动。
他像是要找什么，可站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动作，宛如一尊石像。
……一只沙鼠从地洞中钻出来，在乱石堆旁转了一圈，打算找点可吃的，它没料到这里会有人来，径直撞上了他的长靴，在惊吓中“吱”了一声，紧接着“哧溜”一声逃回地洞。
那蓝发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大概是打算在这里站上一整天了。
过了一会儿，一辆越野车由远处开来，停在废墟前，车上跳下一个同样高大结实的棕发男人，大步走向蓝发男人。
“撒加。”
对朋友的呼唤，蓝发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站着一动不动，墨镜下一双眼睛似乎是在看着乱石堆，却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棕发男人早知道自己的出现不太合时宜，苦笑两声，没话找话地说：“雅塔卡玛基地里那些合成人的遗体，都安葬好了吗？”
撒加点点头，那里每一具合成人的尸体都是他亲手安葬的，合成人原本没有享受土葬的权力，可撒加却觉得非这么做不可，他永远也忘不了卡妙在尸体处理场对他说过的话，尽管尸体的处理对死人来说没什么意义。
当他亲眼见到雅塔卡玛基地里的合成人全死在血泊中时，他才不得不相信艾欧里亚的话，迪斯马斯克、沙加……全部惨死，无一幸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卡妙为什么会发了疯似地追到罪人塔去找他拼命！
他放弃了自己的一生，守护着最重要的妈妈和兄弟们，这辈子只自私了一次，仅仅只自私了一次，却什么都失去了，身为合成人的尊严、对十大定律的严守、妈妈的嘱托、所有兄弟的性命、自己生存在这世上的理由……而令他失去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偏偏就是他撒加。
在罪人塔上，他承诺要给他想要的一切，现在看来只不过是笑话一场。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度想要相信他，只可惜米罗出现得太不是时候，或者说，米罗出现得太是时候了。
他曾经试着寻找，他想告诉他，哪怕是对着尸体也好，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杀他的兄弟、更没有和米罗合谋来害他，他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再伤害他一丝一毫，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回来。
每个人都在劝他，说找不到尸体是好事，找不到尸体，也就是意味着卡妙有生还的可能，可当时卡妙不仅身受重伤，还被米罗用脉冲手枪一连5枪洞穿了胸膛，这种情况下从几百米的高空坠下，存活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撒加实在很想骗自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像加隆那样简单一点，可他做不到。
“撒加，”艾俄罗斯的声音突然把他拉回现实，“……我明白你的心情，尽管我无法理解。”
撒加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天空，喃喃地说：“不，你不会懂，永远都不会有人懂……”
艾俄罗斯又苦笑了一下：“那么我说点现实的好了，你有没有想过，023手下那些合成人既然不是你杀的，那会是谁？”
撒加不语，他很想说是米罗，因为从他们离开基地到罪人塔，再到卡妙从昏迷中醒来并追到罪人塔，时间上只有米罗一个人才有可能，也只有米罗一个人才有动机和条件，然而这也仅仅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如果你想死，我劝你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再死，”艾俄罗斯接着说，“给你自己，也给他一个交待。”
很长一段时间里，撒加都没有再说话。
“走吧。”艾俄罗斯招呼他上车。
于是他慢慢地转过身，当走到车前时他站住了。
“……你想，他还活着吗？”一个看似在寻求安慰的问题终于问出口。
艾俄罗斯并不是个会说好听的假话来骗人的人，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要是还活着，你大概马上就会知道。”
撒加不语，可能是认同了这句话，他回过头，再次望向那片废墟。
一阵风卷着沙尘刮来，吹得撒加深蓝色的长发像一面旗帜一般地在风中飘扬着……
第十一章 一个陌生女人的委托
被太阳烤得灼热的沙漠上，一辆黑色的越野摩托车在飞驰。
骑摩托车的是一个身材娇小，身穿黑色骑装的少女，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丝巾，被晒成白色的沙漠因此被添上了一抹鲜艳色彩。
她正赶着穿越沙漠去开罗赴一趟约会，一个不知名的委托人正在那里的一家小酒吧等她，她作为一个镖客，一直有着很强的时间观念，从来没有迟到过，这次也不会例外。自从决定和几个朋友对抗智能联合以来，她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接生意，也没有收入了，这一趟，她必须去。
……穿过沙漠后她来到了开罗城内，她把车停在一家名叫“尼罗河之星”的酒吧门口，向侍者打听后便走了进去。
“莎尔拉小姐？”一个坐在贵宾雅座的紫发少女迎着她站起身来，向她微微欠身施礼。
莎尔拉还礼，这衣着华贵的紫发少女从仪表和谈吐上都不难看出她出身名门，她虽然不喜欢那些做作的礼仪，但对这样的大客户礼貌一点是必要的。
坐下后，她并不急着说委托的事，而是先请莎尔拉点酒，这更显出了她良好的教养，这让莎尔拉不由得仔细地打量了她。
毫无疑问，她是相当漂亮的，虽然年纪还轻却已能使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镶在雪白粉嫩的脸上，高而挺直的鼻梁，甜美纤巧的嘴唇边总是挂着大方得体的微笑，使她在所有人眼里绝不至于太严肃又不会失掉那份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