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也不等卡妙回答,便吩咐手下打开了尸袋,露出刺客的脸来。
“……”卡妙看着那具尸体,神情淡漠。
“看来您很清楚是谁下的手,”路尼道,“撒加大人之所以不像其他股东大人那样要保镖随身,是因为他根本用不着。”
卡妙默然,他当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撒加下的手。
刺客的面骨全碎,整张脸都已经变形,除了撒加,没人有这样的拳力。
“这个人伪装成文档管理员,趁着送文档的功夫在办公室门口向大人下手,”路尼一字一句地陈述道,“我已经调查过了,他是自称‘真神代言人’的一个恐怖组织派来的。他们为了通过宗教信仰实现对整个阿拉伯地区的统治,在中东进行过多次针对政经要人的暗杀,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人。企业曾经配合联合政府参与过对他们的清剿行动,看来他们这次是想报复并且立威。”
卡妙看着那张已经完全扭曲并凹陷下去的脸,仍旧一声不吭。
于是路尼吩咐手下把尸袋重新封上并小心抬走。
“关于这个人的来历,您可以自己去查,就会知道我没有说谎,”他再一次转过脸定定地看着卡妙,“怎样?觉得很庆幸是吗?这个人是该杀的。”
卡妙默默地望着前方,既不离开,也不说话。
“不屑与我说话?”路尼眉头一扬,“这我并不意外,据说您这几个月里也就只和撒加大人说过一次话。”
卡妙自己也对那一次的对话记忆犹新,他掩护莎尔拉出城,在高速公路上遇见了撒加。其实他并非刻意不与撒加或是任何人说话,或许是几十年来不知不觉间习惯了沉默,很多时候他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开口说话的必要。对撒加如此,对其他人也是如此。
在很多情况下,一个人如果想得太多,想得太透彻,往往就不用开口说话了。
不经意间,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喉头,想起5年前因为一时的冲动去做手术装上人工声带,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想要与人类交流,想要开口与人说话……可现在,在他这新换的身体里,声带已不再是那么脆弱的人工制品,而他却宁愿和以前一样无法出声。
“那次您袒护的那个女人,身上带着多重要的东西您知道么?”路尼又问。
“……”
“撒加大人为了顺您的意,顶着董事会多大的压力您知道么?”
“……”
路尼冷笑。
“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们合成人的心思,”他摇头叹气,“这原本是您脱离‘人类奴隶’这顶帽子的最好机会不是么?”
卡妙仍然没有任何动容,可冰蓝色的眼中随着路尼这句话的尾音忽地掠过一丝似乎是冷笑的色彩。
“……实话跟您说了吧,”路尼竟然摆出了一副聊天的口吻,“我并不是什么‘反合成人主义者’,也不是‘中立者’,更不是世人所传言的什么‘战争狂热分子’。在我看来,合成人也就是独立的同时却又得依附于人类社会的一种派生生物,他们也有好有坏,有善有恶,有富有贫,有贵有贱,不管人类承不承认,这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所以绝大多数人类能做的事,合成人同样能做,至于那个什么‘十大定律’,纯属扯蛋。”
卡妙依旧一言不发,可心里多少也有些意外。就判断是非真伪这点上,他几乎从未出过差错,就连“妈妈的儿子”的所作所为,瞒过了世人,也没瞒过他。他唯一看错的,就是撒加。
他看得出来,路尼并没有撒谎。
莫非路尼会成为他第二个看错的人?
其实路尼是个战争狂,他也是道听途说,真正的路尼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在没有亲自与之接触之前谁也不知道,就如同他自己一样,被世人骂了个够,可真正的卡妙是什么样子,恐怕说得出来的人也屈指可数。
回想一下,当时他为什么会认为路尼是个该死的战争狂热分子,还与撒加同去伊斯坦布尔刺杀路尼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当时太相信撒加了。
那时的他对撒加的大多数话都是不加任何思索地就全盘接受,为什么呢?
他说不出,实在说不出。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说不出。
路尼故意停了停,仔细观察卡妙对他这番话的反应,可收获甚微,于是他便继续说。
“您和穆大人是旧识,应该对他非常了解,所以也应该明白人类世界中是没有绝对的圣人的,既然人类都可以做出借助权势达成自己目的的事,您何必非要做那些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的圣人?”
卡妙转过脸来看着路尼,他很想说自己无意做什么圣人,可他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一个和自己几乎完全没有什么交情的人类呢?
路尼与他对视片刻,忽地又开口道:“您知道我为什么被调到撒加大人这里做事的吗?”
卡妙不知道,也没有兴趣。
路尼满不在乎地笑笑,道:“撒加大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是史昂大人派到他身边的眼线。”
路尼居然笑了,他很少笑。
“所以我今天对您说的这些话纯粹是自找麻烦,”路尼道,“可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们合成人究意在想些什么?权力和财富是多少人类都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已经有人送到您面前了,您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您为什么……”
卡妙不语,他凝视着前方,眼神再次变得飘忽不定,片刻后,他迈开步子,在路尼的注视下缓步离开……
当晚撒加回来并没向卡妙提起他遇刺一事,卡妙也没有问。
卡妙也没说原不原谅撒加,撒加也没有问,而是拿出一个行李箱,收拾了他和卡妙的几件简单的衣服以及一点日用品。
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明天要去塞维利亚开几天会,顺便带你一起去散散心。”
卡妙默默地看着,不出声。
行李相当简单,很快就收拾好了,撒加把箱子放到一边,来到卡妙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
“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安达路西亚吗?塞维利亚就属于这个省,”他柔声道,“它是阿拉伯诗人歌颂的奇迹之地,是西班牙最美的地方之一。我很久以前就想带你去那里看看,尝尝那里产的雪莉酒……这段时间尽忙着工作了,冷落了你,是我不好,以后一有时间我就带你四处去玩玩,你的心情也会好些。”
“……”
“这次开会一开就是好几天的,”撒加轻轻拨弄着卡妙鬓边垂下的长发,再用两根手指撩起几缕光亮柔顺的石青色发丝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想天天都能看见你,就自作主张了。”
“……”
当天晚上,撒加仍旧抱着卡妙入睡,但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第二天,撒加便带着卡妙,在路尼及30多名随从的陪同下,通过空间走廊来到了位于瓜达基维尔河畔的西班牙城市塞维利亚。
如撒加所说,塞维利亚果然是个美丽的城市,宁静、古朴,由于战火还未蔓延至此,这里的人们还保持着一种悠闲的生活方式。
威斯康丁以主人的身份欢迎陆续到来的其他股东,并包下了一座古堡旅馆作为开会及会议期间其他股东的住宿之处,可撒加却谢绝了他的好意,自己订了另一家离得较远的旅馆。
旅馆不大,可相当精致,房子是用大块磨光的石砖建成的,厅堂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家具摆设都是主人在古董店里精心挑选的,可见布置得相当用心。
“喜欢吗?”随从放好行李退出房间后,撒加在精美的手织地毯上转了一个圈。
卡妙站在几步开外的拱门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撒加是个很有情趣的人,从他喝的酒、用的东西包括他住的房间都看得出来。
“这个地方不大,但是还算整洁吧,”撒加说着在房间里踱着步子转了一圈,最后来到挂着鲜红色天鹅绒幔帐的床边,坐下,自言自语地道,“……嗯,床还不错。我听这家旅馆的主人说这张床是两百来年的古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卡妙微微偏过头去,他对“床”这个字眼总有着一种莫名的反感。
撒加拨弄了一下床头系着幔帐的金丝挂绳,忽地笑了一下,起身,走到卡妙面前,张开双臂一下把他抱了个满怀。
“有什么不满意地就告诉我,我吩咐人准备,嗯?”他亲吻着那头石青色的长发,柔声道。
“……”
“明天开完会我就带你出去玩,其余时间里你也可以出去转转,不过要小心,外面的人大都不怀好意的。”
“……”
“不用一提床就这样,”撒加突然道出了卡妙的心事,“我不是那种随时随地都想着抱你上床的禽兽,更不想让你讨厌我……我说过,我是想和你一起过一辈子的。”
卡妙在撒加怀里皱了皱眉。
一起过一辈子?
“……宝贝,”他的耳廓感到了撒加温热的气息,“你想过,和我一起过一辈子么?”
呆了片刻,卡妙开始在心里苦笑。
和现在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过一辈子?他还真的没想过。可这个问题,这个男人已经问过他不止一次。
一个已经深深烙在他心里,时时刻刻都让他记挂惦念着的男人,他居然没想过要和他一起生活……为什么呢?
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我想过,”那沉厚的嗓音和吹拂在耳边气息把他拉回了现实,“从5年前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常常在心底偷偷幻想……想我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想把你带离纷争、阴谋和伤害好好疼爱你、照顾你,想你有一天可以对我笑着说‘撒加,你做得很好,你对我付出的感情没有白费’……我天天想,时时想,想得快要发疯……”
卡妙闭上眼,忍受着那阵气息在耳边吹来的微痒和暖意,以及慢慢渗入心里的悄声细语。
“宝贝……”撒加又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经谈不上是谁伤害了谁,谁欠了谁对吧?我们已经成了彼此的羁绊,只有在永远一起才是我们共同的出路,是吗?”
卡妙没有回答,他相信撒加要的也不是他的回答。他已经深切地体会到撒加对他这份感情的狂热和执着,每体会多一分,他便更深一分地陷入恐惧中。他这辈子从没有怕过什么,可面对现在的撒加他却没办法抑制那发自内心的颤抖。撒加现在对他的执着正如他以前对艾雯博士的执着。那时候,对艾雯博士的忠心就是他的生存支柱,他只有选择相信艾雯博士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存理由。现在撒加正是以对他的这份执着为生存支柱而活着,所以在他心里已经把这份感情当成一种强烈的信念,否则他便会丧失他的生存理由。
一个人连生存理由都没有了,还能怎样?
撒加不止一次地说过:没有卡妙他会死,他并没有说谎,可这种感情令从不逃避的卡妙面对他时只想逃。
想逃,可是逃不开,他已经被这个男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了。
他非常清楚,撒加永远都不会放他走,而他现在,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没有方向,也没有未来……
既然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也就不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对原本相爱的人变成了这样。
那么,撒加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吗?
撒加曾对心理医生苏兰特说过,他已经找到了丢失的重要东西,以后就算是有再大的问题,他也能够自己解决。
他已经找到了卡妙,所以对他来说,这世上已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就算是眼下,在会议长桌上处于董事会所有成员的敌意的目光中,他也处变不惊,因为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并没有对卡妙说,这次塞维利亚的股东集会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追究他前前后后那许多的荒诞轶事以及“为此给企业带来的麻烦”而开的。照理说他这次开会带卡妙同行极不合适,可他偏偏挑衅性地带上了他,还堂而皇之地带着他住进了另一家旅馆的同一个房间。
这些事是瞒不过董事会那些精明得可怕的股东元老们的。
撒加当然知道每天有多少人试图往他的房间办公室里装微型摄像头和窃听器,也知道企业内部有好几个间谍卫星正在某些股东的驱使下正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对他进行全面监视,更知道自己身边已经出了好些被那“某些”股东派来的眼线。
面前这些用看着异类一般的目光看着他的股东大人们正往他的房间伸长了脖子,像是巴不得能窥到他每晚和卡妙的床上细节似的。
撒加突然一拍桌面,随着剧烈耸动的双肩,从肺中挤出一长串怪异的笑声。那笑就像秃鹫的叫声,低沉而干涩,还时不时夹带几下短促不规律的、无声的抽气,就像一个即将要窒息而死的人在断气之前所进行的徒劳的挣扎,阴恻恻的,让人听得说不出地压抑和难受。
他笑得很厉害,也笑了很久,止都止不住。那样子,仿佛遇见了一件全天下最可笑的事……
股东们不快地相互对视一眼,显然,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在他们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