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佩服你的理智。”穆先生苦笑道。
艾俄罗斯突然又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替他觉得惋惜?他的头脑和本事要是用在正道上,不知道可以救助多少人。”
“……救助么?”穆先生若有所思地喃喃重复道。
艾俄罗斯面露不解之色。
片刻后,穆先生回转视线看着艾俄罗斯:“我的朋友,你可知道现今人类与合成人之间的矛盾根源在哪里吗?”
艾俄罗斯想了想,回答:“人类在利用合成人的同时又对他们有着严重的恐惧和歧视,致使他们用各种手段对合成人进行压制,进而招来了合成人的仇恨。”
“不,你错了,我的朋友,”穆先生摇摇头,“你所说的只是刚开始的现象,或者,只是人类因为恐惧而对自己将来所作的一种理论上的猜测罢了,其可能性还有待考证,而现在则明显地不同了。”
“哪里不同?”艾俄罗斯自然而然地问。
穆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道:“我们智能联合企业是靠着家母所发明的合成人制造技术而起家的,这个谁都知道。刚开始,合成人只被作为人类的奴隶和工具而使用,后来因为发生一代合成人全体暴动、我企业秘密处理所有作废的一代合成人一事被曝光、合成人反抗组织及合成人人权组织的兴起这一连串的事,我们不得不采取了联合政府的提案,接受了合成人监管部门的成立,修改了合成人十大定律,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在联合政府所施加的压力下刻意地提高了合成人的地位。31年前我们开始正式向合成人发放工资,使合成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作为雇员为人类工作,也就是说,他们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提高,可是那时在同一职位上,合成人的工资水平差不多只及人类的60%左右,也就是因为如此,合成人反抗组织才一直叫嚣着他们的问题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
艾俄罗斯用心地听着,不时地点下头表示明白或者赞同。
“可你知道现在在这个问题上是一个怎样的局面么?”穆先生定定地看着他。
艾俄罗斯摇头表示不清楚。
穆先生望向窗外的远景,喃喃地道:“这个问题撒加正好就在今天的会议上提了出来。”
“什么?”艾俄罗斯问。
于是穆先生回答道:“虽然说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合成人的工资水平反映了他们的社会地位远不及人类,可是近二十年来,人类过于依赖合成人作为他们的替代劳动力,从而致使合成人过量的生产,大批量地投入社会,人类的工作绝大多数被合成人代替,使人类的失业率大幅度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也大大降低,而大部分合成人却可以作为少数富人的奴隶而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原本自以为是合成人统治者的人类便由此对合成人产生怨恨,认为是合成人夺走了他们就业生存的机会。艾俄罗斯,我的朋友,这不仅仅只是一个社会问题,它还引发了一系列政治、经济问题。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么人类和合成人永远不可能和平相处。”
……
过了好一会儿,艾俄罗斯才叹了一声,道:“因为自己的惰性与贪婪而酿下的灾难,却要把责任推给合成人吗?”
“我的朋友,”穆先生笑道,“你果然不是反合成人主义者。”
“我的确不是。”艾俄罗斯承认。
紧接着,穆先生的笑容又黯淡了下来:“那为什么……”
他没有说下去,可艾俄罗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指3年前雅塔卡玛那件事么?”
穆先生以沉默作答。
艾俄罗斯淡淡一笑:“觉得这种令人发指的事不应该会是我这样的人干得出来的么?”
穆先生点头,不语。
艾俄罗斯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片刻后,道:“我之前已经说过,撒加这身本事要是用在正道上,全世界都会因此得益,他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一个注定要被时代淘汰、被历史抛弃的一代合成人身上。我没有别的办法,要让他们彻底断绝只有做得狠一些,这和历史变革一样,总会带上无辜人的鲜血,只要值得,我不在乎背负任何恶名。”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要把真相告诉他?这不就等于使你做的这件事白费了?”穆先生还是有些不解。
“那是因为撒加已经让我失望了。”艾俄罗斯淡淡地道。
……良久,穆先生才轻叹一声:“你的这份心意,撒加不会明白。”
“他已经用他的行动向我证明了一切,”艾俄罗斯冷笑,“智能联合董事会新成员,北非地区经营代表……哼,真是惊喜!”
穆先生只有苦笑,艾俄罗斯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可以一边在心里当某个人是朋友一边与这个朋友为敌,这对他来说并不矛盾。
“我大约猜得出来他要做什么,”艾俄罗斯说着又把话题转向穆先生,“现在能阻止他的人只有你了。”
穆先生不语,脑中思索着艾俄罗斯这番话的意思。
“这就是你不希望我支持他任何主张的原因么?”他终于开口问。
艾俄罗斯点头:“如果我猜得没错,他的最高目标应该就是悬空了很久的董事长宝座。”
穆先生沉默,他向来不对没有确认的事发表意见。
“现在你是最大的、最有威望的股东,如果愿意随时都能坐上这个位置,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
艾俄罗斯没有再说下去,他也用不着再说下去,因为他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穆先生仍旧沉默着,久久不答。
诚如艾俄罗斯所说,智能联合董事长兼总裁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相当于这个世界上的无冕之王,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攀上这权力和财富的顶峰,可这充满诱惑力的东西就在穆先生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竟然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
“难道你还在梦想着那些满脑子只知道钱的老家伙将来有一天和你一起齐心合力拯救世界么?”艾俄罗斯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责备。
“……”
“现在除了你,没人这么想。”
穆先生唇角边泛起一丝苦笑,艾俄罗斯所说的他当然明白。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要因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忘了自己的责任。”艾俄罗斯的语气更加强硬。
……等了很久,回答艾俄罗斯的只有一声叹息。
“我……有些不舒服,想先下去休息,”他说着唤来紫龙,推着他向外走去。
艾俄罗斯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直到他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
“远道而来,你也辛苦了,而且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如果你不急,就先在这里住几天吧。”
说完,他向紫龙打了个手势,于是紫龙便径直推着他出了茶室……
这样一来,茶室里便只剩下艾俄罗斯和纱织。
……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看谁。
最后,还是艾俄罗斯首先向着纱织转过身,在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因为他茶杯里的茶没有了。
纱织会意地笑着,那玉葱般的纤手一伸,很自然地抢在艾俄罗斯前面将茶壶抓到手里,替艾俄罗斯将茶斟满。
“谢谢。”艾俄罗斯淡淡地道。
“您是客人,”纱织笑得和他的语气一样淡,“这是应该的。”
艾俄罗斯笑了,纱织现在已然成了这个基地的女主人。
“如果我没记错……”他换上一副真正聊天的口吻,“你和穆……应该有血缘关系吧?”
纱织微微一笑:“这是大家都想问却又不敢问的事。”
“为什么?”艾俄罗斯笑着问。
“因为每个人心目中的先生是不一样的。”纱织答得非常巧妙。
片刻后,艾俄罗斯才颇有感触地道:“……是的。”
“世上很多事都是如此,”纱织道,“看起来会觉得荒谬透顶,想起来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真做起来就会发现,其实非常简单。”
“……”
她是有所指的。
艾俄罗斯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和穆先生有着同样发色同样一脉血液的美貌少女在骨子里还有着某种和穆先生相似的东西,就连说话的方式也都如出一辙。
她的话里有所指。
艾俄罗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道理是这样没错。”
纱织咯咯笑开了,她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实际上也是一样,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有多少阻碍,关键在于去不去做。”
“真的从没有人问起你和穆的关系?”艾俄罗斯眯起眼打量着纱织。
“原本也不是什么打听不得的秘密,”纱织道,“家父与先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家父与家母在我还不记事时便已辞世,我便被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我是指亲祖父,托付给了城户家。”
纱织所说的“亲祖父”自然就是指穆从未提过的父亲,这不禁勾起了艾俄罗斯的好奇。纱织和穆先生在人前表现得对亲情相较于常人来说更加淡漠,也许是因为他们从小就与父母疏离的缘故,就像现在,提起已故的亲人居然没有半点动容。
“……令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过他吗?”艾俄罗斯想了想又问。
纱织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后来听祖父——也就是义祖父城户光政提起过一次,仅仅一次。”
艾俄罗斯皱皱眉,愣了几秒,忽地脱口而出:“难道就是两年前你来澳大利亚之前……”
“难得您能一下子想到这件事上去。”纱织微笑着道。
“你的亲祖父……与穆两年前所得的那5%的股份有关么?”艾俄罗斯问。
纱织仍然平静从容地笑着,和穆先生一样,似乎永远都不会吃惊。
“您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聪明,艾俄罗斯先生。”她悠然道。
艾俄罗斯笑而不语,他不是个骄傲自大的人,也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
“我听义祖父说,那5%的股份是他千方百计得来,托义祖父转交给先生,作为他这么多年来未尽父职的补偿,”纱织道,“只是义祖父他老人家已经病危,只来得及将此事通知先生,余下的,便自然交由我来完成。”
“……补偿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用智能联合5%的股份?”艾俄罗斯沉吟道,“难道很早以前穆就已经和他的生父联系上了?”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纱织摇了下头。
“穆的生父……也就是你的亲祖父,现在还在世么?”艾俄罗斯又问。
纱织美丽的星眸中闪过一丝悲哀,她又轻轻地摇了下头,低声道:“据我估计,他现在应该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少女的哀伤的眼神使艾俄罗斯心里微微一痛,他关切地看着纱织,柔声问:“那么……穆就是你现在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纱织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艾俄罗斯感到有些抱歉,就在刚才他还认为纱织是个亲情淡漠的人,殊不知这外表看来大方到有些早熟的少女仍保持着和同龄女孩一样敏感纯良的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却突然想起男女之间多有不妥,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还是不太自然地收了回去。
纱织却已明白艾俄罗斯的好心,擦擦眼角,重新露出微笑。
“艾俄罗斯先生,谢谢您,”她由衷地说,“您真是个好人。”
艾俄罗斯闻言不由得苦笑:“……我?好人么?”
“难道您自问不是好人?”纱织打趣地问。
艾俄罗斯那棕色的眼珠子一转,回答:“你刚才也说过,每个人心目中的穆是不一样的,那么我也一样,每个人心目中的我,艾俄罗斯,也都是不一样的。”
“我敢保证,”纱织看着艾俄罗斯诚恳地道,“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的您都是个诚实可靠的好人。”
这话使艾俄罗斯想起了什么,他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说:“也就是说,在余下少数人心目中我也可能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纱织明白艾俄罗斯话中所指的是什么,她犹豫了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3年前那件事……您对撒加先生、对023……不,是对卡妙先生多多少少还是存在着一些愧疚吧?”
艾俄罗斯久久没有回答。
3年前他在雅塔卡玛的合成人基地里大开杀戒时,下手并没有他自己想像的那么困难,因为当时所有的合成人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合成人令他动容。他并不知道那个合成人的名字或是认证编码,却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外貌:雪白的肤色、灿若阳光的金色长发、姣好如同女子的面容,以及眉心那一点朱砂红记。他并不是和他的同伴一起躺在车库里,而是后来从另一条通道来到车库的。他当时目睹了自己杀人的全过程,然而却在想转身逃跑的时候被自己发现。从他被追上到被杀,其中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但艾俄罗斯却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挥刀那一瞬间那个合成人翡翠一般碧绿的眸子里所流露出的悲愤、不甘,以及那为了生存下去而进行的最后挣扎!那时艾俄罗斯差点就放过了他,可是,他没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没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拾起撒加留在现场的刀,没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了结了这一班无辜的合成人的性命,虽然只一眼他便完完全全地推翻了他